倾君侧 上——鱼巫巫
鱼巫巫  发于:2012年0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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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音混同着雨声,时而甜腻,时而清浅,锦被上洗不尽的脂粉香气,若有似无,衬着这夜的繁华。

魏远争最近两个月,虽是几乎天天与曹愠他们待在花红柳绿之间,却从没有一次歇夜的。

于是暖香微醺,好生不自在。纠结了一阵后,魏远争索性躺在床上干睁着眼睛,胡乱回忆起过去那些琐事来。

想到从江南那儿抢来的三幅画,魏远争烦躁的面色变得和缓下来,「呵——」,纵是这么久了还是要暗自发笑。

你说他好好地画个人也便罢了,可三张宣纸上头却皆是绘的那只小刁狐狸满月,怪模怪样、不伦不类。

满月,这孩子是想要借满月的名字来祝福他吧。又或者,因为满月是自己送给这少年的唯一一样馈赠?

且说那丹青,旁边的字是极好的,劲峭风骨一手欧楷,先在右下角起了句祝词:「青天轮满月,尘间万事和。」,可惜画糟了,纸上的满月活像只生着闷气的小老虎,眼睛瞪得大大,就差在额上加个王字。

第二张换了首诗:「此生此夜尽长好,明月明年旧处看。」倒是将前人的两行叹息之词改成了完满寓意。句子是变了,可那画还是老样子,满月的耳朵给描得宽宽长长的,感情这孩子是在画传记里头的八戒?

最后一幅仍是那句明年明月的诗,绘图的人显然是暴躁了,带着几分懊恼,笔重重一搁,恰巧点在画中满月的胸口,结果末了,满月成了只戴着围脖的长脚猢狲儿。

如此天夙颖异的毓秀水乡少年,原来却是个没耐性的小画盲,魏远争在黑夜中撇过头去,当你是丹青妙手呢,不自觉又是一笑。

笑颜却一时凝滞在了唇角,有个人,却是真真正正的丹青妙手,京城魏府上没人比得过他。

四岁的时候,魏远争隔着被吊兰碧绿叶子遮去大半的窗棂偷偷瞅他,扔一块小石子,将安安静静填色的他给吓得跌在地上。

七岁那年的冬天,罩着宽大袄子,小魏远争左襟对不上右襟,肉呼呼的小手「啪」,把满满一砚台的墨汁洒在他身上,自己却乐得没心没肺。

大些了才知道,原来别人口中的「词画双绝」「京都才子」却是自己的三哥,整天被他捉弄了还笑呵呵的三哥,远纷。

魏家三郎的词,凡有井水饮处,女子男儿、伛偻的老叟学堂的小童,个个朗朗上口。户部尚书魏大人的画,一掷千金踏破了门槛,求来的兴许是张白纸头。

优秀如远纷,世上有几个女子才情抵他十一,莫怪最后要跟了那人。

晏朝自认为是文人天下,打头的就是万民之主,遒劲一手瘦金书,铿铿然能奏起千年编钟古乐的皇帝陛下。百姓是不知道,朝廷里有些人脉的谁不晓得,满朝文武,同陛下最合的来就数尚书大人魏远纷了。

说得好听点是合得来,其实不就是个宠臣?要不是挂了个官名,和前朝宫里头的那些个儿男宠,有什么两样?底下官吏中几个多嘴多舌的议论纷纷。前朝覆灭,因其逆天悖常,以色侍君,男风盛行。有鉴于此,导致晏朝开国之初严禁此事,至今仍有些讳莫如深。

宠臣?男宠?这样的字眼加在你这本该流芳千古的一等一才子身上,远纷你可有彷徨犹豫过?

魏远争眉头攒起,那神情里似乎还有几分痛惋。丹青妙笔,丹青妙笔,他沉闷地转过身去,「吱吱呀呀」,古早的床铺轻微作响。

城外寒山寺的暮鼓沉重而悠远地撞至,打更人一快三慢「咚咚」的梆声在大雨中显得混沌。不知过去了几多时辰,这一切的声响模糊在了耳畔,魏远争疲惫终欲睡去。

身旁「悉悉索索」,锦缎绫罗翻起温柔,肩头感觉微凉,轻柔而冰冷的压力纵是隔着一层秋被还是让他有了些许意识。

「……睡……没?」

「醒……也,好……」

浮散的精力只能偶尔漏进一两个单字,「我不管……」,果断的清冽,这一句却用力地撞进魏远争心里。胸口不知什么时候搭上了那少年的手,五根手指将锦被一角捏得皱起。江南他……

「江南。」魏远争哑着嗓子开口唤他,少年身子一怔,环抱自己的单手僵在了原处。许久,魏远争正思量着出声,忽的胸口一窒,江南的臂膀深深陷进被里,将他牢牢地箍紧。魏远争几时被人这样抱过,登时支吾不能语。

越是迫近,越是感到寒凉。江南你是不是天山上的玉石,纵然有人将你采撷下来,却仍旧要不由自主地去矜持固有的温度。还是非要他把你琢磨,贴身藏了,一端系上红绳,用心口的热度暖化?

重重地一太息,魏远争挣开桎梏,侧身看向他。对面的少年寒鸦黑羽一般深浓的睫毛,一动不动地凝滞望他,那双眼目如点漆,静默,似要与暗夜融在了一起。

失望而又期许。

他在想什么?魏远争懊悔起来,该死,江南方才究竟同自己说了什么?那些他没听清的念白,那些他错失的心意……

「冷。」江南迟疑地吐出一个字,魏远争却如同得了赦令,他伸出手握住那依旧露在外头的僵硬手指,一根根使劲扣起。比自己想象的更凉啊,一阵心疼攀爬上来。「不是说雨天最容易睡着的,是被冻醒了?」

「想睡,可……」江南缓缓摇头,雨势越发湍急,噼里啪啦溅起一连串急促的滑音。

魏远争心里头一惊,他竟同自己一样听着骤雨醒了半夜?

「江南——」魏远争惊异过了,心思转而又兀地揪起,「这才秋天,等入了冬,可要怎么捱过那数九寒天?」

两人已是挤在了一条被中,那少年明明是欲规避的,可不自觉又要靠拢过去。天性畏寒耐热的人,果真还是免不了贪慕温暖。温暖这东西,躲不过干脆就去接过。

「习惯了。」江南淡漠出声,轻呵的呼吸柔缓,泄露舒适的微颤。

「啊——」魏远争小小的一叹,「有我在,三九天也要你生一身的痱子。」

相偎中,江南淡笑不应。

俗世红尘,多情风流,总要比薄情累;薄情相守,却多少苦过那累狠了的。不是有意,却有意无意,他个个要用了真心。真心又岂是猪心一样,油淋爆炒,一整颗拿菜刀霍霍割了好几份。

既然多情人的真心只能择其一。寡情的便独独剩下了两条明路,要么自行退散,要么烹茶品茗、风吹雨淋就这么等着吧。啧啧,多不公平,心甘地要受尽委屈。

这世间有很多事,本就是论不得公平的,较真便伤了和气。

想从前,唐骁和江南,也是亲密无间。感情这回事,却没几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靠得越近,人家无意,便越要疏离。

记忆里,好像又是那片芦苇林,唐骁恐怕是受了什么往日光景的刺激,急不可耐地喊出他的心思来。

没曾想江南只管往湖里掷去颗石子儿,生生地没有回应。唐骁,你是想祁儿了吧。他只接这一句。

唐祁,那个去世的女孩儿,唐骁的妹妹。

这一句,却戳到了听者心里去。是替祁儿去关心自己的大哥罢了,不要多想。这样的态度,真够伤人。只这就还罢了,偏偏连唐骁本人,也是梦蝶的庄周心态。是爱的江南,还是只将他当做了祁儿,祁儿、江南,恰似两只蝶,在他心尖上蹁跹。

第二十四章:夜雨寄北,归期未有期

或是说,世人的心里,都藏了执念幻化的蛱蝶,粉翅翩翾,一个不留神,已款款飞入了他人梦境?

「醒了?」魏远争半夜未阖眼,瘦西湖上画舫轻摇,清晨倒一路催人入眠。于迷蒙中睁眼,见江南早已穿戴了齐整,在不远处打量着自个儿。

想来自己这番蓬头垢面,江南近几月来看的也不知有多少,索性强打着精神坐起来,眯着眼扯出个笑容:「早。」

早什么早,江南踱了两步,腹中早已饥肠辘辘。要是这秀色当真可餐,那远山上的朝霞日出、炊烟雾霭,早被他自己吃得干净。

扬州是块玲珑地,掺了碱的水面,碗底搁些荤油,加上虾仔酱油同蒜花这么一拌,热腾腾地直暖人心窝。要不怎么说民间才是聚宝盆呢,朴朴素素一碗寻常的干拌面,工序却是一样错不得,面老板考究熟络,还真做出了精绝之味来。

捧着鱼汤「咕噜」一口下肚,两人皆长长地舒了口气。

「说起来,这扬州城,江南你还没好好逛过吧?」魏远争惬意地拍了拍身,见江南颔首,由是一笑:「那,索性我们走回去,顺带沿街看看如何?」

约摸一个时辰后,魏远争肠子都快悔青。

江南是沉稳没错,是知情知礼,也没错。可毕竟,十五岁的孩子,那股子好奇心还没褪尽,这会儿在杂耍摊前站了有几盏茶的时间,看得是意犹未尽。

魏远争拉他走也不是,干等着也不是,晨间的困意袭上来,撇着嘴一阵哈欠。江南匆匆忙从那耍着花枪的艺人身上挪开视线,投过一个关切的眼神。魏远争望他侧脸,怎么看,刚才那一瞥都带着点儿不耐烦。

杂耍艺人赤着膊,银光交错间,汗孜孜地往外冒,将一幅习武的好身板勾勒得精到。

这几人要是去参军,兴许还是些人才,可惜了,在这儿舞那银样镴枪头。魏远争瞧瞧江南的小身板,个儿倒不矮,将来兴许还能同他并肩,只是那骨架……

正想着,不知谁家公子哥儿的马车疾驰而过,本就不宽的街道上人人都忙着避开。闹哄哄一阵混乱中,魏远争回过神来,却不见了江南的影子。

「江南。」他叫了一声,周遭嘈杂不已,将他声音盖过。有些急了,扯着嗓子又喊了一声,依旧被湮没。

老的少的,胖瘦不齐,魏远争胸中正腾腾升起焦虑,左右四顾,却在众人之间一下子发现了那只素净的白手,手骨分明,腕上光秃秃地系了根红线。魏远争登时激动,看准了方向将那手一把给拽了过来。

「哎——」江南被这莫名的力量拖得一趔趄,正一头雾水,听到有人大声喊:「走了!」抬头看魏远争板着个脸,眉眼间都透露着怒气。

恼了?

江南被魏远争扣紧了手一路拉着,这人步程快,又带了情绪故意为之,江南跟着吃力,紧赶着看不到他正脸。

逛是你提议的,看杂耍也是你听到锣声非去凑那热闹,怎么反倒怪起自个儿来?这般一思量便要挣开那手,想不到魏远争用力一捏,猛然疼得江南龇牙咧嘴。

「嗯?」魏远争回过头来,倒是一脸无辜。江南清凌凌眼眸没好气地望了他一眼。「咳咳……」手上又是一紧,这人也不管自己是不是会跌倒,抬脚疾走毫无预兆。

他在后头跟着,却想不到魏远争此时的步伐,是颇带了几分得意的,挟着狞笑,从行人的侧目中走过,悠哉悠哉。

谁家玉郎归来,鬓若刀裁,眉似墨画,色如晓春之花。

两人一前一后,守门童子恍然间,直将府门前的石阶当作了汉白玉铺就的天路,梦雨飘瓦中,一派红尘涤荡,清秋洗净。

「老爷,江公子……」许久出声,那两个身影早已进了府,灵风习习,雨丝若有似无,点点虚渺了他们的青衫与白袍。

「吱呀——」木门一到雨天,受了潮总要挤出沉闷的声响。江南才同魏远争分开,推门,溪篁站在屋内,身上衣裳半干不干贴着。

「刚回来吗?」江南出口问道。溪篁昨日听得自己要出门,坚持要暗里随行。自己夜中睡不着,也想着,溪篁可曾找个住处安置下了。

「嗯。」溪篁应道,侧过身去咳嗽起来。

果真,是在外面守了一夜。「受了凉?」江南上前去搭他的脉。

「没事的,老毛病,不看也不打紧。」溪篁抽出手,掬起拳头又咳了两声。「倒是殿下和他……」

被溪篁这么一问,江南方才意识到,刚才魏远争牵了自己的手进来,府里不知多少人见着。

「挺好的。」他也不知如何应答,只下意识地回了这句。片刻过去,又抢着说道:「昨天晚上听了评弹,上午吃了面,又在街上看了杂耍。扬州……还是挺有趣的。」

溪篁看他说得不自在,听得也不自在,「这就好,溪篁先……」

「等等!」江南伸手拦了他,「我给你开张方子,回头让六幺去抓来。」

伤寒的方子大抵如此,江南又加了好几味草药,陈年顽疾平日里不加留意,年岁久了,恐日益加重,再治已错过了时机。

「呸!」炉灶前,六幺脸上一道黑灰,手里头拿着蒲扇使劲煽火。灶上药罐头底座被熏得发乌,不疾不徐咕咕噜噜。

「呸呸,人家快活了,给自己弄得一身病!」多少年了,他也没见着溪篁这么病过,从前受伤,也不过是上了药躺上两天,哪有咳成那样还发起烧来的。

还是,在他所倾慕的岁月里,铁打的杀手也终究抵不过岁月的蚀锈?

想着于是愈加烦躁起来,一柄蒲扇「哗哗」煽得狠了,壶嘴上溢出棕褐色的药汁,「滋啦」,沿着圆鼓鼓的土坯壶身蜿蜒得腌臜。

到处充斥着呛人的药气,小厨房间内满满当当,苦的、酸的、腐的、辣的,说不出的千般味道。

「错了!」院中的不识趣的两人,却像是偏偏专拣了旁人心烦意乱的时候来嬉闹,一句错了,严肃中带了调笑。

魏远争手上掂着花梨木的剑鞘,当做戒尺的样儿,「啪」,敲向江南的头顶。绿芜满径,红叶飘摇,魏远争神清气爽,好不逍遥。

那剑茎正握在江南手里头,腕儿一翻,玳瑁龙泉剑往前点去,算准了时机收势,往后回抡之际却被顶头吃了个暴栗。

「咯吱——」江南缩下脖子,「没错啊。」他将手上的剑复又比划了一通。

「诈,诈我呢?」江南微嗔,七星龙泉指向魏远争。

「招式勉强过了,剑诀错了。」魏远争看他半晌方才反应过来,两只手左右把玩着木鞘,上嵌的纯色夜明珠子忽闪忽暗,白日里些许的亮,同主人的眸子一样狡黠。

「漫漫平沙走白虹,瑶台失手玉杯空。分明就是这招!」江南不觉提高了声调,这人今天借题发挥,无故打了自己许多下,再好的脾性,也要烦了。

魏远争好容易找到件趣事,就是乐意一而再、再而三的,戏弄了人家还只当自己好玩。此人啊,就是有欠管教。「师傅说了,下招该是:晴天摇动清江底,晚日浮沉急浪中。」魏远争清了清嗓子,言语中以师傅自诩。

「什么时候拜过师了。接了这招,那招天越白虹,就跳过了?」江南朝前一步,誓要把刚才平白吃的招儿给讨回来。

「剑法么,本就是随机应变,一招招下来,对手不都给你拆喽!」嗬!这人到好,强词夺理,偏生还理直气壮,不依不饶。

江南语塞,越接触,越发觉得这人无赖起来就像个小孩,偏偏还是个平时一张讨巧脸庞,没事就要上房去拆拆屋顶掀掀瓦片的那种。

红叶作路,鹅卵石上踩过两人深深浅浅的印记。不知不觉站在了院里的荷池旁边,一个提溜着剑穗,一个钳住了刀鞘,末了还是魏远争服软:「罢罢,我这师傅当得也忒没面子,难得收个徒弟,还被徒弟追着跑。」

江南看他垂头丧气,演得跟真的似的,不禁好笑。

松开手,一池秋水被渐起的寒风吹皱起,江南深吸了口气。连日的阴霾在空气里种下水汽,吸进肚里,有淡淡的草木香味。

荷间,「悉悉索索」,一叶小舟穿行而过。侍女弄莲,残花难扶起。密麻的茎叶中,摇橹声沉闷而又轻微。「吱呀——」一声,便像远至了天际。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多少年后,枯荷不复,雨声错落,却终究不是打在叶上的天籁。年换了年,西风暗换了西风,人在岁月中衰老成长。此生此情,可复伊否?

第二十五章:乍暖,寒彻琉璃烟火

春秋五载,说是各奔东西,其实已隔天涯。

晏平十二年,冬。

这一年的元宵,恰逢了朝中立储的大庆,连宫里头好几拨的宫娥内侍,都被允了归家团圆。光禄寺接了诏令于端门下以金碗赐御酒,凡看灯百姓,不问富贵贫贱,均可得上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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