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君侧 上——鱼巫巫
鱼巫巫  发于:2012年0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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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皇城,每家每户张罗着灯火烛光,洋洋洒洒铺陈了条条青石板的长路。战争赔款带来的阴霾仿佛真要被喧阗箫鼓掩盖,行歌红粉中人人皆咧开嘴角,只管笑了今朝。

姑娘姐儿们个个面若桃李,眼含秋波,那削葱玉手提了各式花灯,芙蓉、牡丹、金莲、玉梅,直映得她们自己也好比是了瑶池的琼华。往来行人,无管王孙公子还是寒门书生,哪个都不闲着,争香逐艳,手儿厮挽,好不快活。

「啊,抱歉。」在第四次撞开了一对你侬我侬相牵小手后,曲休终于忍不住给身旁那位不消停的顽童送了个大大的白眼:「这每年一样的景致,有什么好看得跳上跳下。」

被说的人正预备去够最上头那盏挂了绢条的獬豸灯,听得这话嘟嚷着转过身来:「哪里一样了,灯谜没个和去年重样的……」,说着端正身子,清了清嗓:「小休,别把我说得跟猴儿似的。」

曲休提了速往前走,头也不回:「难怪溪篁要嫌弃你,前年陪了……」

后头不情愿地反驳起来,声量高了几分:「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他不肯陪,那是因为要留下来看铺子。」

曲休不理他,一气往前走着,猛然间脚底下一软,糟,这又踩着人了!

「你过来看——」笑声戛然而止,纨素裙摆下小小的绣花鞋被蹋在了脚底,姑娘回过头来,一袭淡蓝衣裳。

「抱歉……」曲休才想喊姑娘,抬头看见女子挽着一对惊鸿髻,却是已嫁作他人妇。讪讪地挪开脚步,少妇先冲他笑了一下:「不要紧。」,声音甚是好听。

再看她,人长得也是极美的。欺霜赛雪的玉肌将乌亮亮的眸子衬得含情,眉黛轻描,胭脂点颊,粉面素装盖不住她出尘的端庄与灵气。曲休不觉有片刻的失神,倒不是起了什么心思,只是美颜丽色,欣赏一下总还说的过去。

况且,她的身上,若有似无,结了相仿相识的丝缕红梅暗香。

「蔚念——」鼓乐锣声,丝竹嘈嘈,有男人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穿透了重重喧嚷的人潮。

「哎,就来!」少妇听到唤声欣欣然转过头去应答,这样的默契,想必那男人定是她的夫君。只是少妇不知道,曲休也辨别出了这音,抬望眼便有了一时的怔怔。

身后的人好容易挤破了人群,「曲——」刚欲叫他,顺着方向见着了不远处的男人。「啊……」他情急之下一把拽了曲休的衣袖:「走,走啊!」,半拖半跑,压低的声音有着些许的颤意。

少妇早已莲步婀娜,向男人走去。

「在看什么?」她见自己的丈夫一张俊逸脸庞朝了她方才立的位置,而如今她已站在了身旁,丈夫却仍是定定地看着那儿出神。

「真像啊……」听得他细语喃喃,少妇不禁又是一声问:「远争?」

魏远争回过头来,「呵,没什么。」他轻笑道,微眯了眼,手习惯性地揉了下妻子蔚念的额发:「刚让我,瞧什么呢?」

蔚念才想起来,牵起他的手,从琳琅的铺架前托起一只斑斓狰狞的钟馗面具:「你看,它像不像府里守门的钟老七?」说着将面具比在脸上:「像不像?」

魏远争「噗嗤」一乐,故意逗她:「像,戴了它,比那钟馗老七都丑!」

蔚念从面具底下探出半张面孔来,尖尖的小下巴微微扬起,唇若点樱浅浅绽开:「那——我可得戴着它。」绑起丝带扣上,面具旁边一对络索摇曳得调皮。

「这位相公,和夫人,可真是郎才女貌啊。」卖面具的老板讨好而又由衷地发出一声喟叹。

魏远争铜钱搁在架上,方要承话,「砰砰」几声,掺着火硝味道的炮声在橙暖的夜空中炸了开来。众人听到响声,纷纷抬了头去看。

「是哪户府上,烟火放得这么响?」路上的老妪同孙媳妇结伴而行,暗哑的声音问道。

「不是烟火。」魏远争的笑容让人看不清深度,他弯下腰去,菱唇一勾起:「老人家,那是打城门的炮声!」

旁边钟馗面具笑得狰狞,圆圆的木刻眼孔里透露着无奈与焦虑。

紫禁城巍峨如往常一般,只是红墙那头隐约传过了平日里鲜有的繁闹。和着外头鼓乐喧天,笙歌聒耳。当然,此刻,应该只有这皇城,还是一如既往的岿然吧。

值夜的侍卫佩刀一横:「是哪位大人?」

魏远争亮出早揣在朝服窄袖里头的令牌,对那侍卫道:「开门。我是大理寺卿魏远争,奉皇上之令,特进宫来听请调度。」

「啊,是魏大人,小的眼拙,这夜黑——」侍卫小跑着,沉重的宫门被推开一道两人宽的缝隙。

「废什么话。」厚白底的皂靴抬起,等不及它徐徐开启,魏远争早已经蹭着朱漆门上金色的铆钉,急急迈入幽深黑暗的宫径里。

「陛下,小魏大人来了。」徐公公俯在晏长治耳畔,恭谨地用他细长的声音禀道。

晏长治抬起眼睑,手中的文书轻置在条案上:「宣。」

徐公公忙不迭地点头会意,肃了肃身子,拂尘一摇:「皇上有旨,宣大理寺卿魏远争觐见——」

宫门两扇哗然开启,双侧红纱贴金灯笼流光四溢。魏远争着绯色麒麟袍,沉定地踏入了上书房,一步一步,走到晏长治三尺开外的前方。

晏长治瞥了眼身旁,「你们都先下去吧。」

上书房内四壁迢迢,空荡肃穆,再轻的话语也要起了回声。

「陛下,相王起兵的时机果真如您所料,辰时一过,城门便起了动静。」魏远争先开了口,正欲曲起的双膝被晏长治伸手扶起。

「呵——」晏长治干笑,逆光下看不清眸色。

魏远争眼睛转向紧闭的雕窗,那外头的天亮得发白,照得屋中落地都有了光芒,「还要等等吗?」,他问。

「现在攻到哪儿了?」晏长治在京砖上缓缓踱起了步,闪动的明黄落在魏远争的余光里。

魏远争皱了眉头:「怕早已过了宣武门。」

「好!」晏长治放开了声,大笑起来。「拿了虎符,传朕的旨意,谋反逆贼京中上下,人人得诛!」

青铜的半面小符镌刻着阴文,沉甸甸被奉在了掌心。魏远争一瞬间,脸上那仅有的几抹晦色也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军人与生俱来的嗜血与激情。如那尊虎符般,张扬着兽王不容置否的威慑。

而玉柱琉璃宫灯下,至高无上的皇权拥有者端坐在九龙盘旋的金座中,他的上头悬了巨大的玄色匾额:万、世、升、平。

铁骑铮铮,年轻的勇士踏着玉鬃马,宛如神龙坛上走下的天将!

皇城外四处叫嚣的叛军做梦都想不到,朝廷的兵马轰隆着,长枪刺进血肉里,马蹄践过了同伴的头颅,他们竟败得,如此彻底!

沉稳的相王晏永肇也终于按捺不住,剑鞘脱手而出,「刷」,银光一闪。锋利的薄刃要贴上魏远争的胸口:「竖子!竖子!竟然会是你!」

魏远争「嘡」剔过刃沿,两剑相接,迸出哔剥的火花。避开,他施施然行过一礼:「干岳父大人,小婿特来送您一程。」

「你还知道尊我一声岳父,你对得起……」晏永肇眸中似要射出寒光,化作割肉的羊刀,将面前人抽筋饮血,分帛成片。

魏远争嗤笑着打断:「我比岳父大人您,对得起蔚念。」

「你,你……」晏永肇手中的剑颓然跌落,手指紧紧地揪了自己的胸口,仓惶地喘息着,耳畔恍惚响起蔚念银铃一样婉转的笑声:「干爹爹,我和远争晚上要去逛花灯会,你也去嘛。」

干爹爹,我和远争晚上要去逛花灯会,你也去嘛……

你也去嘛……

呵,障眼法?晏永肇一口热血猛地溅洒于儒衫。蔚念,聪颖如你,当是不知?

「哈哈哈哈——」他忽然大笑,在癫狂的笑声中挺直腰杆,如他每日于朝堂上,享有百官之首的荣耀。西风吹鼓了他的罩袍,略略伛偻的身架被豁然掩饰得嚣张。

投诚的兵士一拨接着一拨,山呼万岁,誓要诛杀叛国臣子。副将、守军,连同他最信任的侄儿,都调转矛头,反戈相向。

「弑君夺位,大人,您以为我们真当奸佞如斯?」陆续地,有人站出来,昂着头发表壮语豪言。全然忘了,当初他们是如何像一条忠犬似地匍匐在口中的逆臣脚下,恬着脸讨那一份不干不净的赏赐。

——第一卷·不坠青云下扬州·完——

第二卷:绿暗红稀出帝京

第二十六章:生平事,走马观花

一切都被他算准,从十二年前他登基的那一刻起,就在把他自己的皇兄,一步步逼到陷阱边缘。

先皇遗诏,传位嫡子晏长治,长子晏永肇封平襄王,拜右相。乃是朕死后,你二人当君臣协力,永不得起手足杀戮之心。

「父皇,长治发誓——」

「永肇立誓——」

如今,不知是谁,先破了先皇病榻前的信誓旦旦。

十二年间,他们都说,晏朝的国主啊,他仁慈他多才他甚至是平庸,直到这一刻,晏永肇才明白,那只是为了夺回他手握权利的表演。

皇帝,恰恰是这世上,最不好扮的一个角色。

晏永肇也是于这一刻,开始对死亡的释怀。长治,我尊贵的陛下,就留你自撰自演,罗列既定的丑角,在这四方交椅上继续那出独角戏吧!

众人都还未来得及反应,忽然间地上的银剑被拾起,晏永肇就势将这冰冷架在了脖颈。魏远争箭步上前,「你!」

剑刃被从当中握住:「跟我回去,陛下不会让你死!」

晏永肇已年过五十,嶙峋的手骨颤抖着,「回去?去到哪里,让他再次展示自己的仁义?拿开你的手,魏远争!」

刃下,血丝丝溢出,却不单单是持剑人的。那其中混同了掌心的鲜红,魏远争捏着利刃,犹豫,僵持的痛苦相对于肉体,更是对内心之凌迟。决断中看着晏永肇咫尺生死的距离,魏远争终究是将手一松——

最后一份尊严,我魏远争,成全你!

他的辛苦,他的委屈,多少年来要诛杀的人终于在身前喷涌着热血轰然倒去,走马灯似的场景却于同一时刻在他脑海中幕幕铺陈开来。

那冷清肃穆的,是晏长治抡在地上的折子。太监雌雄莫辩的尖刻声音,念道,大理寺卿魏远争,外任扬州。

扬州,那带了些许暖光的,又是江南溪边掷石的笑脸。抱着满月,活脱脱年画中的眉眼,清灵的乌眸犹似点漆,映满自己的身影。

幅幅身影转过,画片上却骤然烧起烈火熊熊,一切扭曲在眼前,他仿佛听见少年在呼喊,四公子,你为何要走,留下我一人?

好痛,浓烟滚滚快要熏瞎了我的双眼。再也见不到你,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满幕的红接着无边无际的空白。自己那时候说,等到今年冬至了,给你煮饺子下长寿面。如今五个冬至都走了,我还等着你同我齐肩,和我一道再去听瘦西湖上丝竹婉转。

却果真永不能重复江南的莞尔吗?

余下的场景再不能光彩,一律的黑灰不停奔转。

郡主蔚念乃先帝亲封蔚王之女,后承继于平襄王晏永肇。少敏慧,美姿仪,风骨凝然,譬诸红艳丛中,清标自出。今魏远争呈证南方贪污一案有功,复职大理寺,上嘉其绩,赏姻缘,与郡主蔚念成百年之礼。朕望魏氏与平襄王朝臣和睦,借婚事解铃,期六合泰,赏万年春。

圣旨阖上,魏远争,还不领旨谢恩?

吾皇,万岁。

「大人,那些反贼余党要如何处置?」一旁的兵士哄拥而上,将晏永肇的尸首拖的拖,拽的拽,有的还偷偷补上两脚,直嚷着要把剩下的叛军生吞活剐,打回姥姥家去。

魏远争方在这群情激昂中缓过神来。周遭呼喊将他从悲痛中拉回,奔赴到下一场兵事中去。

除却几支残兵,相王的主力早已被晏长治笼络,一开战就将矛头连连指向了逆臣。余下的又纷纷丢盔弃甲,真正坚守的,见相王一死,群龙无首也自难成气候。

异常顺利的一仗,却打得魏远争忧心忡忡。他看着不堪一击的兵马,那可都是相王养的精兵,用最好的钢铁长矛武装起来的精兵!

前年晏朝又打了败仗,撇开外因不说,光这颓靡的军队士气,还怎么去和凶残的胡人拼杀?再看身边的御林军们,嘻嘻哈哈游戏一般,可知骄兵必败呐?

思虑至此,右手不经握起了拳头,青筋突起,脉络毕现。掌中堪堪愈合的伤口又迸裂开来,顺着拳缝,殷红汨汨。

战事落下,魏远争是直接提着叛将首级进的金銮殿。众臣侧目,正当中龙座上晏长治几欲起身:「魏爱卿——」他一声激动唤道,竟泄露心中的情绪。

殿外的晨曦透过薄雾,万物生气中化不开的疲惫。

北方的早晨寒冷彻骨,下跪时关节都在「咯吱」作响。魏远争震擞衣袖,直挺着腰杆,「啪」,膝盖重重地磕上墨色的凉砖。

「陛下,叛乱余孽已全部剿灭。」口中呼出大团的白雾,氤氲笼在魏远争身旁。

呈上首级,晏长治看一眼那毛发上沾着污血与脑浆的头颅,平静得连眉头都未曾有片刻的皱起。

「相王之事,朕深表惋惜。朕尝于先皇榻前立誓,同他共守这晏朝疆土,想不到他……唉!」晏长治神色戚戚,殿上臣子无不摇了头,和着他一声重叹。

「只怪他心思急,先一步自刎了。可,就算他罪行滔天,朕又怎么会杀他啊……」这话甫一出口,仿佛雨燕掠过春水,肃静的朝堂上泛起了不大不小的涟漪。

「陛下,陛下无须伤切,叛臣自尽,定是自觉于陛下有愧——」

「是啊,五年前南方的贪污案子,证据确凿,人人皆知是相王主使,陛下仁慈仅惩戒了下面的官员,硬是保住了相王。如今他造反,又怎可再饶恕!」说话的是左相喻清源,算得上是群臣中数一数二的刚正不阿。

又有一紫袍官员出了队列,魏远争辩出,这声音是兵部侍郎安驱,只听他粗着嗓子道:「便是先皇在世,也必容不得这般逾越,陛下又何必被个誓言困扰!」

魏远争唇间不觉浮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嗤笑,陛下的几句话惹得众人风向一致,那束缚手脚的起誓这会儿早被口水给淹沉了。

感觉上方的视线游移到自己身上,果然,魏远争听得晏长治点了自己的名。「在。」他应下,手垂在银色铠衣两侧。

「平身听赏,咳,如今吏部尚书一职空缺——」

「陛下,恕微臣不敢身受。」魏远争出口截断,不卑不亢,没有丝毫起身的意思。

晏长治顿住,显然有些不悦,「哦?」他盯着魏远争,目光又不自觉在他右手的绷条上停滞一时。「此次你是主将,朕的赏赐,有什么不敢承受的?」

「回陛下。微臣未能及时夺下相王兵刃,以致陛下抱憾,此是其一;其二,内子系相王义女,微臣尺寸之功,为求避嫌——」

「嗳,朕用你尚不避嫌,你又何必妄自菲薄?」晏长治闻言轻笑,微一抬手:「先起来说话,朕看你,可是还有那其三?」

魏远争单腿先起,地上寒凉,忍着腿骨的疼痛,他正身禀道:「这其三……」,话语一止,「恕微臣直言。微臣自小愿作武将,诗书不精,文职不敢居高位,恐名不副实,折了陛下颜面。」

晏长治懂了他的意思,却有意不接,转头朝那左相喻清源笑道:「看看看看,前些年魏太傅请辞归老,就说自己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如今他儿子又来跟朕讲什么诗书不精。感情晏朝的臣子全是群肚里没墨的。」

群臣哄然笑开,晏长治又道:「你这小魏大人今日谦虚得紧,连你三哥都快赶不上了。」

魏远纷在底下承话,只说:「陛下,大理寺卿的意思,恐怕是想您赏他个武官做做才好。」说话时半低了头,嘴角噙了浅笑,模样谦逊,语气恭谨。晓光落在他肩上,映得他侧脸如玉壁般皎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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