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君侧 上——鱼巫巫
鱼巫巫  发于:2012年0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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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溪篁咬紧了牙关,一回身,紧攥的拳头用力打在粗糙的老树干上,低低一声闷哼。

必定是很疼吧,可他又泄气似地垂下手去,任殷红顺着手面缓缓没入指间道道深隙中。独自隐忍得触目,将这伤狠狠扎进身旁少年的眸中。

江南没料到溪篁竟有如此反应,忙要去抓起他的手来看,喃喃着又欲开口,却被溪篁避开。将背影留给他,溪篁略略颤抖着启齿:「不先让自己痛,恐怕会忍不住伤了您。」

那般无力,那么,伤凄……

都十六年了。十六年前,上宁朝的东宫被漫天漫地呼啸的飞雪染得苍白。那儿,原本矗立着上宁最雍容的华表,继承了皇家所赋予的无上荣光。但此刻,须弥座陷在一片皑皑当中,华表的高度开始令人绝望。

「溪篁,你来了。」,那么单薄的身影,却要倔强地站在风口。

这是溪篁最后一次见到他。当年上宁朝尊贵无比的太子殿下,亦是自己义无反顾去追随的,如玉如兰的男子。

于是溪篁踏着风雪,走近他,为他掸落素衣上成瓣的落白。「殿下——」溪篁唤他,用最绵长而轻柔的口吻。

「呵……」太子的笑颜一如往昔般浅淡温和。摊开掌心,他接住天上漂泊的雪花,而后静静注视着那片片晶莹迅速淡成了水滴远去。良久,太子忽然抬起头,目光往远处望去,认真无比地问道:「东宫外面,也下着雪吗?」

声音像落雪般无力,直直跌入溪篁的心里。

东宫外面,也下着雪吗?还是只有这儿,凉薄得没有一丝人气,叫人恐惧,叫人心寒,叫人禁不住要掉下泪来。

当你看见我的笑颜,像雪莲密密层叠的花瓣,你要为这白不以为然。可当它在你记忆的年华中再现,会忽然明白我当时的孤单,如此不堪。

好像,当一个人悲怆到了极点,便连哭泣也无能为力了。

「啊,下着。和这儿一样大。」

「那……溪篁你下次来,替我去南郊的庵外折两枝红梅,好不好?」太子说着话,却不转过头去看他。依旧像是在出神,定定地远望,眼中迷醉一般。

那迷醉的眼神啊,像是有浓到化不开的眷恋。

溪篁有生以来头一次感受到死亡可以离人这么近,轻描淡写,像是你说你要睡了,然后就扯过棉被将眼睛闭上,就那么简单。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他啊。

「召云她,最喜欢红梅了……」

「嗯。」

「从嘉他也爱看,就是手不安分,上次的红梅,就是给他攀坏的。」为什么要用这样的语气。好像你不是等着被鸩毒赐死,喝下的不过是一杯再寻常不过的温水,而忍着泪的至始至终只有我一个。

「嗯。」

那时候要是自己选择哭出声来,你是不是肯回过头来看我一眼?怎么会呢,其实你根本已经听出了我的哽咽,你却还是不肯将目光看向我。

这是溪篁最后一次见他啊!最后一次,仅有的几句对白就这样,到了终点。

「殿下,溪篁带您出去……」

「记得帮我,替召云和从嘉,折两枝红梅来。」

淡然得无比决绝。

没来得及说一句深爱。他们之间,有着这世间最纯洁的禁断。有多少人,其实迈不开那一步,即使深爱,也迈不开。更何况太子殿下他有着美若朝云的妻子,新生伶俐的孩子,对溪篁已经只能分一点点心来给。卑微得不能再卑微。

溪篁不知道那句折梅算不算得诺言,便独自守了十五年漫长的岁月。他甚至没有想过那是不是太子有意设下的温柔圈套,手段高端,用自己对他的感情去借以守卫真正的爱侣家人。承诺过了,点了头了,就要到死都不忘怀。

所以当他发现江南走了,冲动地去到最危险的地方,就好像看着自己守了半生的古玉碎片还没来得及拼起就无声地掉进枯井里。他的怒火,他的焦急,他的自责,心死无力压顶过来,没有人能够感同身受。

于是他选择让疼痛来隐去自己的情绪,不先让自己痛,恐怕会忍不住伤了您呵。

一句话,注定了少年更深的成长。

「溪篁,从嘉以后再也不会了。你放心。」

从嘉?竟是说的从嘉?那么铮铮地,作为从嘉在同他保证?

一瞬间,抵过了十五年。

若是如此,也不枉费我相思寸寸成灰,将我流年换你信念……

其实,相思成灰的又岂是溪篁一人。你要是说执着,溪篁跟六幺,谁又执着得过谁?

一个为了死去的,一个为了活着然而却心如止水的。

「江南,回来了……」六幺猛地从午后酣甜的睡梦中惊起,当听到有人在身旁大声谈论时,终于忍不住喃喃出来。

「对啊,江公子回来了,老爷也回来了。」谈话的小厮似乎很想多拉一个人来参与他们的团队,好借机再次抒发下自己满肚子的感慨见闻。

第二十章:红尘伶仃,莫挽清欢

过了半晌,那几个人觉着无趣,便一道乱哄哄地涌出了房门。顷刻间,房里只剩下六幺一个人坐在床上,在热闹之后显得格外安静。

忽然他猛拍一下自己的脑袋,恨恨说道:「龌龊!龌龊!」,竟是将额上砸红了一片。自己怎么好有那样卑劣的想法!

如果江南不回来了,溪篁是不是就可以多关心他一点。如果江南就这么消失了的话,溪篁是不是可以忘记江南。忘记了江南,能不能连那个太子也可以一并忘却?

可江南回来了,溪篁本就不属于自己的心,连那么点小小的余地也要被挤出去吧。

好……害怕……

六幺懑懑地把头埋进膝间,抳着头发出一声烦躁的音节。懊恼着自己,这段穷极一生的感情是真的注定要那么战战兢兢?

君生我未生,当我尚幼,你便托付平生。若是没有遭遇重逢,我还能寻觅,满怀期许。可现实却往往比回忆更加无力。

时机不对,便是枉费,任你低到尘埃里,还是一股子错、错、错,没得商兑。

「六幺。」门口有人逆着光走进来,开口叫他。六幺心中一颤,那么冰冷的声音,梦里魂牵,除去溪篁还有谁?

连忙抬起头来看,那些个不安忽然烟消云散。

「怎么睡成这样?」溪篁斜过头嫌弃地朝六幺瞥了一眼。

「呃?」愣了会儿,六幺才意识到他是在讲自己的头发。刚才蹂躏太过,有几缕遮了眼睛,有几缕打了结。

「嘿——刚头痛,现在不痛了!」,傻傻地笑起来。

越是渺茫的感情,越是易满。

溪篁这么快就回来了,我和他比,呵,六幺又暗自掂量起来。你也许没有意识到,自己不经意间做出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会让某个人多么的受宠若惊。

人间自是有情痴,各人冷暖各人知。

「满月!」一把扑住那团小火球,江南难得地笑弯了眼角。几日不见,小家伙先是怯怯地往内一缩。冷不丁被江南抱在怀里,便又马上恢复了那别扭的脾性,「呜呜」直哼,扒拉着江南的胸襟。十足的小公子狐狸一只。

江南可不管满月是不是挣扎,使劲地揉着它圆圆的脑袋,「满月,满月。」他叫着,接了一阵铃音般的笑声。

能这样在一起,真是太好了。

纵使前路有迷障,少年依旧是少年。有那么一种坦然惬意,成年的人是永远也回不去的。就好像端坐在龙辇上凝着笑意的宁从嘉,却怎么也无法再肆无忌惮地展露内心。什么时候该端起面容,什么时候又要放下身段,天子的一怒一笑,都要精心计算。

此时的月辉透过窗棂,柔和地攀上少儿郎微微起伏的身子。今日不是月圆,但却一如既往的祥和,夏日的热度到了顶峰,也意味着秋的迫近。江南脸上有些许的汗意,睡梦中却是不自知,兀自睡得淋漓香甜。

熟悉的人事,熟悉的味道,抬起一只手枕在头下,不经意间翻了个身,舒展的眉头带着安心的表情。

「吱呀——」木门被人用极温柔的力道推开,发出细腻婉转的声响。脚步轻到不能再轻,那人的影子被月色拖得长长。

床上少年均匀的鼻息声一起一伏,仍旧沉浸在他自己的梦境当中。

你一定没有意识到吧,我一次次望着你的睡颜,想将你就此带走。远远地,将你掳去海角,回到记忆里鸥鹭争渡的芦苇林中。

作为幼时的大哥也好,作为罹难时的挚友也罢,你又何时真正感受过我的存在。小南,那人的脸上露出一抹难以言喻的笑容,你表面看着是如此亲近的孩子,我却永远触不到你的内心。

一抹乌发顺着单薄的肩头滑落,隐隐间夺目的温柔。伤痕却不适时地出现,一道道红紫狠狠揪住那人的心。

抱歉,他应该说几万个的抱歉。映在墙上的影子抖动了一下,久久地凝滞在原地。

唐家和客子山庄,本就是一体。

小南,我一定会帮你报了弑父之仇,誓言历历在目,却变得风一样轻微。我想不到你是拥有那么复杂背景的孩子,更想不到一向的自诩竟变得如此无力。

那日。客子山庄。

唐骁冷冷地望着远处那群被围困的官兵,面上波澜不惊。这样的场面算不得什么,争斗杀戮他从小便是见惯了的。

「主人,货已经全部装船了。」随从上前来禀报,只待唐骁一声令下将船开出。

这里果真是庄后另一处码头。魏远争猜中了,然而此时的他却是被庄内家兵重重堵着,自顾不及、分身乏术。

「你看那人,好生厉害!山庄里那么多人,愣是没一个人伤得了他。」身边有人终于忍不住发出声感慨。

「可惜了,他是孤掌难鸣,你看——那头弓箭都架起来了。」旁人接话道,手遥遥指向肆虐纷扬的尘土中心。

「主人?」

「开船吧。」唐骁吩咐道,一句话被迫重复了第二遍,他不耐烦地瞥了眼那边聒噪的两人,却也不由得朝他们手指的方向望去。

中天悬月月色寒,山庄内外,火光映红一脉江水湍湍。风掣锦旗招展,一人白衣翩跹,其姿恍若水天蛟龙。汗透背脊,和萧萧晚风,越发飒飒英容。竟是那人吗……

忍不住要同登高墙,将局势看个仔细通透。心内一波寒凉,小南有见过这样子的魏远争吗?倘若此刻他见到这白光刃刃中的身影,会不会要将自己连连降级,直至弃于流年时光当中。

你越是长大,我便越是握不住。好像妹妹她,无可逆转地死在豆蔻的年纪。

家族争斗,仅存的感情都托付给了漫漫飞絮中跌入自己怀里的孩童。小南,小南,所有的真,所有的情都给了你一个,想来都有些孤注一掷的恐惧同不安。

火石交错之际,唐骁看到尖锐的利箭一线流光划过。这样下去,恐怕连魏远争也支持不住。「去,拿弓箭来!」他疾声喊道。

箭在弦上,绷紧。「咯,咯——」,细小吃力的摩擦声让气氛顿时沉抑下来。远处的痛呼喊杀一时间像被生生阻绝开外,唐骁只听得自己的心一下下「通通」跳动,犹豫不能决断。

四公子,四公子……,唐骁眼中闪过一丝伴着痛楚的促狭,耳内轰鸣着江南对那人每每温柔的唤声。

隔着葡萄架远近斑驳的距离,他看见过江南对那人展露的笑颜,宛如栀子花一样纯粹安静。神色刹那间狠厉,过去,过去那样的柔情不都只属于自己!

箭势一转,救人与杀人,仅在一念之间。

「啪!」那直冲胸口带着十二分力道的一箭,竟然,竟然被这样射落!

等等,那白羽……唐骁一激灵,猛的朝去发箭的方向找寻,汗水竟一下涌了出来。

骑乘箭术,稍讲究些的人都要造几批特定的弓箭。每人的弓箭都是各异的,像是自己的燕尾鈚箭,像是柳客子的点钢红翎。

而,刚刚那支攒竹白羽,世间再寻不得第二人持有,正是自己亲手做得赠与江南的呀!

「主人!」随从上前拉住唐骁的一角衣袖。

「滚!」一把将那倒霉的随从摔开,唐骁不顾一切地提弓箭冲出。

小南,小南!客子山庄尘烟茫茫,仿佛又一下子回到了芦苇滩边空荡荡的旷野,做起想拥抱又抓不到的噩梦。

「小南!」他看见那个少年义无反顾地跌落,像青鸟一般铮铮的决然。瘦削的腕骨因用劲而愈发分明,想要抓紧身旁的人,却反而更加无力,一路跌宕没入身下汹涌的白练之底。

「主人!」随从不可思议地大叫起来,他看见唐骁疯也似地跳进江里,像是有河伯鬼怪召唤。他战栗着,这哪里还是那个素来沉着的商帮之主,分明就是个着了魔的痴人!

他浑浑噩噩,好像弃了自家孩儿的父亲,丢了相依胞弟的长兄。带着对自身的恨意,将心凌迟到体无完肤。

黑暗中几乎要被夜隐去的声响,微不可闻的轻触。唐骁离开那少年薄抿的嘴唇,那唇上带着四季如冰霜一般凉薄的温度。

少年皱一下眉,口中溢出一丝嘤咛,「走……」,身体在蛙鸣的夜里甚至打了个寒噤。

是我啊,唐骁的声音哽在喉口,小南你以前从不做恶梦。白做了坏人,却伤了最在乎、最心爱的那一个,唐骁啊唐骁,你简直可恶愚钝至极。

「哥,你……要笑。小南,也……要。」女孩痛苦地睁开双眼,右手紧紧地握着唐骁的颤抖的手指。而后,从他年轻大哥的眼中,泪水顷刻夺眶而出。

痛苦的时候,你叫人家笑,该有多煽情。可小小的江南却将嘴角弯起来,一如既往的洁白宁静,用他当时尚还稚嫩的声线,说,好。仿佛天生他的一言一语,一呼一滞,都携同打动人心的温度。

奔逃,用极轻的声响,唐骁夺门而出。

魏府的青石台阶上是夜有一个萧索的人影,那么孤独,背手立至东方白露……

第二十一章:你侬我侬,忒煞情多

早晨的天尤带薄雾,江南抬了抬被自己枕了一夜的胳膊,半睁的双眼望向裱着竹篾纸的窗户。三两的仆人零散劳作,拿着扫帚、端着水盆,抱怨似地伸着懒腰。

「呵啊——」似乎是受了牵连,江南也轻轻哈欠一声,甩甩手慵慵懒步下床来。

掬水洗脸,发现掌心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点淡褐小痣,横亘在感情线中间,那么不起眼的印记,却生生宛若决断一般。

日子就在一个又一个平淡的发现中暗暗逝去。

这期间江南是见过唐骁的,那时他来找他,却发现房间里还「哔剥」着微微一点烛光。两人于是叙了很多的旧,提了为数不多所能提及的人事,不过唐骁始终没能够向江南坦陈同客子山庄的关系,亦没有提及当日的情形。

那日不觉聊至深夜,却被意外的来客不适时打搅。唐骁连忙走人,叮咛嘱托,恨不能拖了江南一道离去。

这意外的来客,正是沾了一身脂粉酒气的那位翩翩而至四公子。轩窗里头隐约见得,忙提了脚步,几声柴门试叩,江南轻启荆扉:「这么晚了,四公子……」

「我就说,烛火未熄,你必定是还未睡。」魏远争嬉笑一声,笃定地说,似乎是还没忘了方才歌栏酒肆中的那些个儿你侬我侬。

江南正犹豫着要不要将他请进屋来,那人倒大咧咧往他书案前头一坐,像模像样地随手拿了册书翻起来。

江南无奈,紫砂壶里倒了杯茶水,吹凉了递到魏远争跟前:「喏,喝杯茶,醒醒酒。」

魏远争正口干舌燥,端起茶碗一气喝了个杯底朝天。「哈——」他呷呷嘴,「渴死了,还有吗?」,边说边不忘用手比了个扇风的手势。

「咦——」,江南第二杯茶刚倒了送来,魏远争却像个孩子似地从一堆字帖里头抠着什么,发出声好奇的轻叹。扒拉扒拉,几页丹青被他扯出了小半。

「呃!」江南手里头杯子一晃,满满一盅凉茶抖搂了半盏,尽数泼在了魏远争肩头。青衫上头点点墨绿晕染开来,好不写意。

「别看!」先顾不得这水渍,江南大喝,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乓!」,将魏远争给吓了一跳,讪讪收回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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