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淮暗暗叹口气,无奈地顺从道:“是。”其实三女在家中念得那些书他是知道的,不过是些《女四书》、《列女传》之类的。然而父亲态度这样坚决,纵然他想要帮忙,也无法可想。
此时街上阒无人声,路两旁的电线杆上挂着得电灯发出昏黄的光,车夫急促的喘息声在前面响起,止淮只觉疲乏无力,身子向后靠去,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二人回到家,止淮送劭德回了屋,翠茗闻到他们身上的酒气,就倒了两杯茶端给他们。劭德在沙发上坐下,看到止淮还站在屋中,便挥手道:“你也回去休息吧。”
止淮道别,转身走出门。
翠茗见劭德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来,急忙走过去从桌上拿起火柴,擦燃了凑上去点烟。劭德微微眯着眼猛吸了两口,趁着翠茗起身的当,伸手在她腰上捏了一下,翠茗立即红了脸。
翠茗今年已经十八,浑身散发着少女的青涩纯洁,劭德盯着她瞧了几眼,体内一股情欲蠢蠢欲动,不料四太太忽然走进来,一面笑道:“老爷终于回来了,我可等了你一晚上呢。”
屋内的二人都有些尴尬,劭德将烟嘴放进嘴里吸了一口,翠茗低头怯怯地叫了声“四太太”。郁香眼尖,看到二人这样,心里立即就明白了。她也不点破,径自坐到劭德身边的沙发扶手上,将手轻轻放在劭德肩上揉了两下,撒娇道:“老爷前阵子明明答应陪我去看戏的,难道忘记了吗?”
劭德此时正心虚,听她这样说,做出亲近的样子,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中抚摸着,笑道:“这阵子忙,抽不出时间。”
郁香扭了两下腰,不依道:“我要去看戏。听说明日鑫泰戏院要演《杜十娘》,我一定要去看。”
劭德点头道:“好,明天就明天。”
第二日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劭德便吩咐止淮提前下班,去戏院订一个包厢,然后直接回家,等晚上开戏了陪着几位太太一同去戏院。虽然劭德只是答应了四太太,但是既然好不容易看一次,不如就将大家都叫出来,也免了其她几位太太今后有所埋怨。
止淮去鑫泰订了包厢,出来时看时间还早,不想就这样回家,便决定四处走走。他自从回来后,还没有时间到各处看看,今日正好得了空闲,就沿着街边慢慢地走。他也没有特别想要去的地方,不知不觉就走到城门前,心想既然已经来到这里,不如就去大明湖边散步。一打定主意,他就放开步子,出了城门。
正值初夏时节,阳光灿烂,湖面鳞光闪烁,湖畔绿柳连绵。止淮正沿着湖边缓缓走着,忽然迎面走来一人,向他招呼道:“楚先生,好巧啊。你的伤已经好了吗?”
止淮看清来人竟是嘉鸣,忙道:“原来是你!你也来散步吗?”又感激地道,“是的,已经好许多了。”
嘉鸣笑道:“那就好。今日下午没课,我闲着无事,就出来走走。”学校前天都已恢复上课,学生运动就这样结束了。嘉鸣见有了那许多人的鲜血,竟然换来这样不明不白的结果,心中很是不平。然而他又是无可奈何的,为了纾解郁气,这才出来散心,不想竟在这里碰到了止淮。
止淮温和道:“我也是。”
嘉鸣却道:“楚先生不是说好要去厚存家里做客的吗?怎么这么久也不去?倒是止阳去过几次。”
止淮这才想起当初蒙他们相救自己曾许下的话,心中有了愧意,尴尬道:“虽然平日并不是很忙,但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时间前去拜访。”然而他没想到止阳竟会拜访过了。
嘉鸣见自己的话竟使他感到难堪,这不是他的本意,忙解释道:“楚先生不用介意。我并没有埋怨你的意思。”
止淮听他一直这样称呼自己,就道:“不要先生先生地叫了,大家既是朋友,不如直呼姓名。”
嘉鸣赞同地笑道:“好的。我也觉得楚先生这种叫法太别扭了。”
止淮忽然问道:“不知道你在学校里是教哪门课的?”
嘉鸣道:“算术。”
止淮意外道:“我还以为你是教国文的呢。”
嘉鸣奇道:“这倒第一次听人这样说。大家都说我看着像是教体育的。”
止淮不禁笑出声,点头道:“是的,你这样一说,倒真有几分像。”
嘉鸣哈哈笑道:“其实偶尔我也会带几堂体育课。”
止淮见他一脸得意地笑望着自己,微微一怔,又很快笑着摇摇头,“其实你是教玩笑课的吧。”
嘉鸣大笑出声,很高兴地点头道:“假如将来学校增设这门课,我一定去报名。”
止淮见前面有家茶馆,便请嘉鸣一同进去坐坐,嘉鸣点头答应了。二人走进茶馆,止淮要了一碟花生和一碟瓜子,还有麻糖,又吩咐茶房沏壶好茶。
二人又坐着聊了半个钟头,止淮因为晚上还要送几位太太去戏院,就提出要走。嘉鸣也觉得时间不早,便同意了。止淮唤来茶房结账,嘉鸣也不与他客气,一来他本就是穷人,二来止淮一开始就声明要请客。
止淮和嘉鸣分开后,就雇了洋车,赶到家时正好是六点。几位太太因为晚上要去看戏,都已打扮好,早早吃了饭,就等着止淮回来。止淮虽然没有吃饭,然而下午吃了些零食,也并不饿。他陪几位太太谈了会话,等到半时,就陪同几位太太一同出门了。
三太太带上了止颖,好不容易能出门,止颖十分高兴。今日她特意打扮一番,脸上抹了粉,鞭子梳得又光又亮,穿了件白绸短衫,配一条浅黄色裙子。
众人来到戏院,戏还没有开场。他们上楼进了包厢,屋子里已经摆放了茶水点心。劭德还没有到,大家分开坐了,茶房送上来几条热毛巾,大家将手擦了,一边嗑瓜子一边谈话。止颖抓了一把金丝枣,靠着栏杆朝下张望,一脸兴奋之色。
劭德过了八点才到,然而大家都在注意地听戏,也没人介意。劭德在包厢里坐了片刻,因为外面有人叫,又起身出去应酬,过了许久才回来。梅玉本想同他说几句话,却见他神色不对,也就作罢,仍然去看戏。
止淮也看出他的脸色十分阴沉,不觉心中一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加之他进来时朝自己的方向狠狠地瞪了一眼,因此提心吊胆,也无心去看戏了。
这些人中,只有四太太是真正懂戏的,她一边看一边向坐在她身边的三太太评论,看得很是开心,脸上自始至终都挂着笑容。
散场后,众人回到家,劭德沉着脸向慧兰吩咐:“你去叫老二过来。”然后又朝止淮道,“你随我来。”
大家不知道他的心情为何突然变得这样糟,都十分纳闷。慧兰急忙去叫止阳,梅玉跟着劭德和止淮进了劭德的书房。郁香见状,一话不说走掉了。绣卿也拉着止颖快速地走了。
止淮心中七上八下,直觉劭德知道了游行的事情。
他们一进屋子,劭德就发作了,大声喝道:“这就是你去英国念书学到的知识吗?”
止淮闻言,脸色变了,他心想这一定是为了游行的事,父亲终究还是知道了。
此时慧兰已经带着止阳过来了,但是她并没有直接进屋,而是躲在门边偷听。
劭德又道:“若不是今日博诚告诉我,我还被你们蒙在鼓里呢!”
梅玉越听越不解,问道:“你到底是为了什么生气,总要说明白了。”
劭德甩手气道:“哼!你问问他背着我在外面做了什么好事!我不知道你身为长兄,竟然带着弟弟去做那种不要脸面的事情!简直丢尽了楚家的脸!”
梅玉心中发急,盯着止淮问道:“止淮,你做了什么错事,还不快向你爹认个错!”
劭德见止阳还没有过来,提高音量喊道:“怎么止阳还不来!”
慧兰见不能再躲着,忙拉着止阳进了屋子,口里连声应着,“来了,来了。刚进院子就听到你的声音,我们这不是来了吗。”
止阳一进屋,快速地瞥了止淮一眼,见他垂着头,脸色苍白地站着不动。他也猜到这是为了游行的事,止淮怕父亲骂,然而他是不怕的。
劭德见他一脸坦然,抬头直腰地大步进来,指着他斥道:“你整日在外面胡闹,不好好上学,将来早晚要变成流氓!”
止阳顶嘴道:“我怎样胡闹?我没有胡闹!”
众人见他竟然回嘴,都吓了一跳,连一直不敢出声的止淮也轻声叫他不要说话。
劭德气得身子发抖,他抓起一个茶壶,用力掼在地上,茶壶立即碎了一地。“竟然学会顶嘴了!”他望向止淮,吼道:“你身为兄长,又是留过洋,学过大知识的。不教你弟弟好,还带着他去参加游行,简直没有一点长子的样子!”
劭德是了解止阳的脾气,知道他不害怕,便将所有的气都撒在止淮身上。而在他心中,已经认定是止淮带着止阳去参加的游行。
止阳不忍心,气愤不平地分辨道:“不是大哥的错。是我自己要去游行,大哥……”
慧兰听到他的话,心里直发急,急忙用力扯他一下,打断道:“闭嘴!你爹教训你,你怎么可以还嘴!”
劭德气得嘴唇直颤,一时说不出话来,过去许久,才指着慧兰吼道:“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慧兰一听,立时就有泪珠从眼中滚落出来,扯着嗓子哭道:“我的命好苦啊!嫁到你们楚家给你做小,天天小心做人,生怕惹别人生气,如今连儿子被别人带坏了,也要算到我的头上。”她一副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样子,哭得满脸鼻涕泪水,一面痛声大喊。
她这番话使梅玉听了十分不舒服,但是她不能和慧兰一样,像个泼妇似的大哭大叫,只是脸色发青,咬着嘴唇皮,强忍着不吭声。
劭德本就十分生气,经她这样一闹,愈加心烦。他不想再看她这副丑态,厉声唤道:“翠茗,送二太太回去!”
和其她婢女女佣一块躲在窗下偷听的翠茗不敢耽搁,急忙跑到屋里,扶住慧兰,小声劝着她,将她带走了。
劭德此时觉得十分疲惫,也没有心情再训斥他们,冷冷道:“从现在开始,若是你们再做出这样丢人脸面的事情,我就把你们赶出楚家的家门!”他指着门口,喝道,“都给我滚!”
止阳率先走出去,梅玉拉着止淮一同走了。梅玉将止淮带到她屋里,沉着脸道:“止淮,你做得太过火了!你怎么就这么糊涂!”她说着话走到沙发前坐下,又絮絮叨叨地说,“也不怪你爹发这么大的火,这事偏偏叫李博诚知道了。你将来是要娶李家的大小姐为妻的,你爹他也时常和李博诚交往,发生了这种事,你爹在他们面前很丢面子。”
止淮虽然想为自己分辨几句,然而看到母亲这样伤心,想起方才慧兰的话,他又不忍心再伤她的心。
梅玉看他脸色苍白,有些心疼,长长叹口气,道:“也罢!你回去休息吧。我看你的脸色很不好。”
止淮点头,低声道:“是。”说罢,走出了屋。这时翠茗正好回来,看到他呆呆地立在台阶上,便走过去,轻轻叫了一声,“大少爷”。
止淮扭头看她一眼,“嗯”一声,也不说话,慢慢走回屋子。翠茗跟在他后面,给他打了一盆洗脸水,伺候他睡下才离开。
第七回:访恩人难得快乐
止阳为了昨夜的事情感到不平,早晨吃饭时,他向慧兰埋怨道:“我们又没有做错事,为什么要挨骂。而且这件事根本不是大哥的错,你不让我说出来,由着爹误会,把所有过错都推到大哥身上,这对大哥太不公平了!”
慧兰白他一眼,气道:“你脑子有毛病吗!你爹误会了不是正好。”
止阳闻言,心中涌上一股厌恶之感,放下筷子,站起身说:“我走了。”
慧兰奇怪地看着他问:“怎么就吃这么一点?”
止阳没好气道:“不饿。”
慧兰冷笑一声,“随你便。”说罢,继续吃饭,不再理会他。
止阳看她这样,转身走掉了。等他一出屋子,慧兰将筷子往桌上一摔,也站起身,冷着脸走了。
止颖一大早起来,就跑到止淮屋里。止淮刚洗了脸,止颖就走进来,很是担心地盯着他问:“大哥,昨夜爹为什么要骂你?”
止淮经他一提,想起昨夜的事来,不觉皱起眉头,轻轻叹口气,道:“不过是我做了一件不应当做的事。”
止颖见他并不想多说,也就不再追问,她虽然早就想问一下进学堂的事,但是看到止淮一副恹恹不快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止淮看到她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明白她想问什么,叫道:“三妹。”
止颖笑盈盈望着他,问:“什么事?”
止淮一脸遗憾道:“你的事情恐怕是没有希望了。”
止颖脸色立即变了,过去许久眼圈竟有些发红。止淮看到,走过去抱住她的肩膀,温声安慰道:“三妹,不要难过,也许将来会有机会的。”
止颖自然明白他只是在安慰自己,抬起脸盯住他问:“难道大哥不能替我想想法子吗?”
止淮心中一酸,不敢再看她充满期望之色的眸子,扭过脸轻轻道:“我能有什么法子。家里的事一向都是爹做主。”
止颖从他怀里挣开,赌气道:“我不要听!你不要再说这种话,我实在不愿听!”她说完,咬住嘴唇皮,顿了下脚,又道,“怎么会没有法子。大哥你只是不肯帮我的忙罢了!”
止淮的心里本来就十分郁沈,现在连止颖也要同他吵,他心烦得厉害,不愿同她争执,无奈道:“你不要闹了。我能有什么法子。我若真有办法,就不会回来了。”
止颖惊讶地瞪大眼睛,望着他发了片刻呆,又忽然一句话不说跑出门。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止淮微微叹口气,默默站着,出神望着半空。他本来在毕业前得到一个很好的工作机会,他在写给家里的信中提及,谁知劭德的回信将他狠狠地责骂一通,又给他一个不孝顺的罪名,他只好在毕业之后回来。然而若知道回来之后竟是这样的局面,他真后悔当初没有坚持留在英国。
翠茗忽然进来,道:“大少爷,大太太喊你吃饭。”
止淮缓缓摇头道:“我不想吃了。你就对太太说我不饿。”
翠茗虽然想劝他几句,终于没有勇气开口,只好道:“是。”
劭德已经开始吃饭,梅玉坐在一旁等着,翠茗走进来恭敬道:“大太太,大少爷说他不饿,不吃饭了。”
劭德听到,眉头不易察觉地皱起,冷冷道:“不要管他了,你也吃吧。”
梅玉暗暗叹口气,虽然担心止淮,却因为当着劭德的面不好表示,便道:“我知道了。”
劭德喝了一口粥,忽然向梅玉抱怨道:“这都是在国外学到的坏毛病!当初我就不是很支持送他出国,可是你偏偏要替他求情。你看,结果怎样?”
梅玉不服道:“止阳是没有出国的,他就要比止淮好吗?”
劭德气道:“止阳都是给惯出来的!”
梅玉闻言,没有说话。
劭德叹口气,沉吟道:“我看应该尽快将止淮的婚事办了。有个人管着他总要好一些。”
梅玉经他这样一提,猛地想起什么,放下筷子,看着他问:“上次不是让你问一下李博诚,他们家大小姐究竟病的重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