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风你要什么?告诉我,我拿给你。」叶倾云的声音听来满是担忧。
他手抖着摸到最靠近他的那人脸上,手指摸过对方的眼睛、鼻子、嘴唇,动作停了停,然后将手收回放到自己面前
。
「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见?」
啪嚓!有人手里的茶盏掉在地上。
「你说什么?」
一股大力将他从榻上拔了起来,那双大手捏得他的胳膊生疼。
「隐风,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说清楚!」
他循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我……看不见……」
「你再说一遍……」
「看不见……都是黑的……」
猛地被掼下,背脊撞到床板又是一阵铺天盖地的疼。
他听到凌乱地脚步声,然后是什么摔在地上的闷响,接着传来叶倾云暴怒的声音。
「你不是说他醒过来就会没事的?现在是怎么回事?」
「大当家您、您别动怒,我再给仔细诊断诊断……」
「医不好的话你自己给我跳江里头去!」
耳边闹哄哄的一团乱,却是把他给撂在了一边。他静静躺在那里,脑海里浮现的,是刚才的梦境。
哥,方大哥,大少爷……
梦里那些人为什么要这样称呼他?
「来──张嘴。」
「倾云,我自己来就可以了。」他说着伸手去摸碗筷,却是扑了个空。
自从眼睛看不见后,叶倾云便几乎十二个时辰都伴着他,伺候他的饮食和起居。
细致入微的照顾反倒让他甚感别扭。只因听觉和嗅觉变得超乎以往的灵敏,对方一个些微的动作,一声很轻的叹息
都逃不他的耳朵。无论是更衣还是喂食,对方身上所散发的气息,就那样堂而皇之地侵入他的鼻子里,好像他本人
一样的狂傲不驯。
山庄里不是没有下人,便姑且当他是关心和照顾自己,只是这一份情谊,似乎已经超脱了兄弟之情。
只是这念头在脑海里也不过匆匆一闪。他要想很多很多事,但又不能思考得太多,脑袋里凌乱的东西一多便更加难
以梳理。
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摸着,手被人拽起,宽大而毛糙的手掌带着暖人的温度,一只碗被递到他手里,一双筷子被交到
他另一只手上,对方带着几分看好戏的口吻,「是你要自己来的,我看着你怎么吃。」
想调整下握筷的姿势,没想到筷子从手里滑落掉在桌上,摸索着重新执起,却不知道要把筷子伸向哪里。
「你前面呢是一碗笋尖烧肉,旁边是炒青菜,左边是清蒸桂鱼……」叶倾云的声音传来。
他用筷子戳了戳面前那碗肉,努力了几次,都从筷子底下滑掉,便放弃了这道菜换作了旁边的,只是同样努力了几
次,还是不行。
他有些沮丧,将碗筷搁下。
先是失忆,然后失明,饶是再坚强的人都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他听到椅子动了一动的声音,然后叶倾云身上的气息缓缓地靠了过来。
「没事的。」对方低沉的声音落在他耳边,随之对方的手掌在他头上,摸了摸,「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人把你眼
睛治好的。」
他见过之前这男人一怒之下一脚将手下踢伤残的情景,也看到过他们「生意」回来浑身上下浴血的样子。但是在他
面前,这男人却温柔得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让他反而有些害怕。
他点点头,听见旁边碗筷被拿起来的声音。
「还是我来喂你吧,等你自己吃完估计都到明天早上了。」
说到这里,门口有人恭敬地敲敲门,而后禀道,「大当家,人带来,都在大堂上等着。」
「太好了!」
碗筷几乎是被扔回到桌上的。他被一股力道从椅子上扯了起来,接着被人拽着往外走。
「你的眼睛有治了!」叶倾云的声音里掩不住的欢喜。
5
跌跌撞撞地被拉着来到大堂。
原本喧闹的地方一下安静了下来,拽着他的人兴奋地手都有些抖。他听到有人叫了几声「大当家」,似乎还有不属
于这里的人在。
「隐风,你来看看,他们之中你最喜欢谁的眼睛?」
他一愣,没能完全明白叶倾云的话,便疑惑问道,「眼睛?」
「你看我怎么就忘记了,没事,没事。」叶倾云牵着他的手将他往前带了几步,「你现在看不见,我只能描述给你
听……这个人,和你年纪差不多,但我觉得他贼眉鼠眼的不好,这个,年纪大了点,也不好,这个是女人,还长了
双桃花眼,我想你一定不会喜欢,这个……这个好,眼睛又大又亮,水灵灵的就像天上的星子一样……」叶倾云的
口气像挑什么一样的挑选着,而听着他的描述,他心里隐隐地不安。
拽着他的手松开,然后听到有小孩子哇得一声哭出来。
「你看不见可以摸摸看,这个孩子的眼睛又大又亮,换给你应该正合适。」
「倾云,你说什么?」他退了几步,虽然看不见,但循着小孩子的哭声也能分辨出叶倾云站着地方,茫然的双眼望
向对方。
「我要把他的眼睛挖出来换给你,我以前听说过这种方法,便想应该可以试试。」叶倾云轻描淡写地说道。
于是那小孩子哭得更加撕心裂肺。他听到有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在哀求叶倾云,「你要挖就我的,他还年纪小,以后
让他怎么活?」
「要你的眼睛做什么?再过几年瞎了怎么办?」
「那就挖我的,我还年轻!」另一个男子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挖我的吧,求求你救放过孩子吧,我给你磕头了。
」接着便听到「咚」「咚」「咚」的声音。
「倾云……」他摇了摇头,「我不要,我也不许你这样做,他们都是无辜的。」
「隐风你尽管放心,我自然不会去找平民百姓来。他们一家在青州和官府勾结欺诈乡里,眼见纸包不住火事情就要
败露,便携带了金银细软家眷潜逃,你说这样的人,还无辜不无辜?」
「无辜不无辜不是你说了算的,要如何处置他们应该交由官府,而我根本不相信换眼这种方法。」他肃声而道。
四周一下静得出奇,就连那个小孩子也都不再哭闹,他知道自己的话惹到了叶倾云,甚至已经可以想象得到此时叶
倾云的脸色难看到什么程度。烧杀抢掠他无从干涉,但是在这件事情上他绝对不会让步,「总之我是不会答应的!
」
大堂内又是一阵压抑地沉默,接着他听到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
「大当家的,大夫带来了。」
「嗯!」叶倾云哼了一声,「你来看看,这些人里,谁的眼睛最适合换给隐风。」
「倾云!」
「隐风,不管你说什么,这事我做主决定了!」
他气得转身要走,听见叶倾云在他身后下令「架住他」。站在一旁的手下便上来,一边一个架着他的胳膊不让他离
开。
「倾云,你听我的,快点放了他们!」
叶倾云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管吩咐大夫,「你快点挑,不合适的我让人再去给你抓。」
就听见大夫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颤抖着声音道,「回大当家的,这换眼之术老夫根本不会,也未曾听闻过。」
「废物!我养着你是吃白饭的?那这天下到底有谁会?」
「回、回大当家的,老夫也不知道这天下谁会换眼之术……只是……」
「你但说无妨。」
「骆公子的眼睛并非外因伤害而看不见,老夫猜想乃是先前头部受伤脑内的淤血所致,加上上一次从马上坠下,故
而引发了病因。老夫可以用金针度穴顺通经脉,再加以草药煎服,老夫相信只要稍许时日,骆公子脑内的淤血散去
,便就能重见光明。」
「你确定?」叶倾云有些怀疑。
「老夫虽不能完全断定,但换眼之术必要动刀,不如先试试这个法子,如果不行再施换眼术也不迟,老夫也好多翻
翻医书看看先辈有无这样的病例。」
他听到叶倾云很轻地舒了口气,然后架着他胳膊的人也松开了手。叶倾云吩咐手下将那些人都带下去,紧接着便听
到靴子蹭过地面的声音朝他这边过来。
他有些畏怯地向后退退,但是肩膀落入一双大掌中,接着几乎是被拖着走的。
叶倾云根本不顾及他的眼睛,只是带着他往后厢走。他记不住路,一路上又是跌跌撞撞的。
「倾、倾云……你慢一点……啊!」他一声低呼,被门坎绊倒在地。
摸索着从地上爬起来,感觉那人的气息缓缓向自己靠过来,他有些害怕,便站在那里,不知该要如何。
手被执了起来,而后仿佛有微风轻柔地拂过手掌心。
「疼不疼?」叶倾云低沉的声音传过来。
他一愣,接着从掌心传来一丝丝针扎似的刺痛,才知是方才摔在地上蹭伤了手掌。
「没、没事。」
他又不是小孩子,摔疼还要人吹吹。正要将手抽回来,然却有什么柔软濡湿的东西贴在了掌心上。
6
那濡湿的东西在手掌心一寸一寸地蠕动,激起阵阵酥痒,他很想把手抽回来,但是却被对方抓得更牢。
过了良久,听到叶倾云往地上啐了一口,才知是替他将手上蹭开的伤口里的污血给嘬了出来。
「来人,去把药箱取来。」
他把手抽了回来,「不过小伤而已……」手心上湿湿凉凉的不知道是血还是……那种小伤口应该不至于流血,于是
他半举着手左右都不是。
「对不起……」
他听到叶倾云很轻地咕哝了一句,但也没听得太清楚,有人的脚步声来去,然后他被扶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叶倾
云动作小心地替他清理手上的伤口,然后上药。
「每次只要认为我做得不对,你总是第一个站出来正气凛然地指责我……」叶倾云低诉道,仿佛自言自语,但只说
了一句便又不再说下去。
他虽然看不见,却能清楚感觉到那边传来的情绪,低回,压抑,似拍打暗礁的潮涌,几分隐忍和克制。
「倾云,我知道你抓那些人来是为了我,但我实在不能接受那种方法……」
「你不愿意我们就换别的方法……」男人的声音低沉而温柔,让他几乎错以为刚才那副气势汹汹完全是另一个人。
「这个办法不行,我们就换一种……总会想到办法替你把眼睛治好的。」叶倾云说着,还是像之前那样大手落在他
头上轻揉了两下。
「那你放了他们。」
对方沉默了一下,然后声音沈柔地答应,「好。」
他不再出声,耳边是收拾药箱的声音,接着便是离开的脚步声和门扉被掩上的声音。他起身,摸索到门边,明明什
么都看不见,依然手扶着门框朝外看去。他一直都有些害怕,但又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听到叶倾云他们说去「
做生意」心里更是慌得厉害,而那些「生意」获来的东西,他更是碰都不愿碰,只觉得血腥扑鼻。
廊上有脚步声过来,他现在已经能分辨得出来对方是不是叶倾云。来者不只一个,脚步缓慢且沉重。
「重死了!」有人抱怨了一句。
「嘘──轻点声!大当家吩咐过,不能让二当家知道这件事。」另一个人压低了声音说道。
「大当家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干脆了?花了这么大功夫抓回来,现在还要处理掉……」
「还不是二当家不肯,大当家和夫人都宠得紧,谁敢不拿他的话当事?」
「唉?你说,这走了好多年的人怎么一下又回来了?」
「鬼才知道……是不是真的都不好说。你也知道夫人发起病来谁也不认识,见着相像的就喊二当家的名。人还是她
捡回来的,说不定大当家为了安抚她就这么认下了,反正什么都记不得,也没什么影响。」
「这倒好,怎么夫人就没把我当成他儿子?」
「就你这狗样还想狸猫充太子?」
心头一紧,反复咀嚼着他们的话,一个可怕的念头萌生了出来。
自己……或许真的不是骆隐风!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自己到底是谁?
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他回过神来,那些人正打门前经过,一丝血的味道逸进鼻端,心神慌乱,想起那些人方才说
的「花了这么大功夫抓回来」,猛地打开门。
「站住!」
脚步声嘎然而止,静了一下,传来几声唯唯诺诺的「二当家」。
「你们在搬什么东西?」
「没、没有啊!」那些人明辨道。
「那为什么会有血的味道?」
「这……他、是他受伤了。」
「啊,是的是的,我受伤了。」
他不顾他们的辩解和阻拦,上前,摸到他们手里抬着的袋子,血的味道更浓。摸索着解开袋子,手指颤颤地伸进去
……
粘稠的液体,头发,脸,衣服,冰冷的尸体……
立时一阵恶心涌了上来,胃里翻江倒海,他冲到一边吐了起来,浓烈的血腥味让他背脊发凉。
是刚才在大堂上的那些人……
叶倾云虽然答应他不施换眼之术,但是他忘记了,夙叶山庄怎么会轻易让人进出?
「倾云在哪里?」他用袖子擦去嘴边的秽物。
「大当家和几位堂主可能在议事厅……」
「带我去。」不容抗拒的口吻。
7
议事厅的门被砰的一声推开。
里面原本热烈的说话声一下都安静了下来,他能感觉到里面的人目光齐刷刷地落在自己身上。
「这件事先到这里,你们先下去好了。」叶倾云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凌乱的脚步声从身边经过,然后房间里便只余下了死一样的寂静。他听到自己紧张而短促的呼吸,紧了紧缩在袖子
里的握成拳状的手,指甲插进手心的细小伤口里,激起一阵阵的痛。
椅子动了动,然后施施然的脚步声缓缓靠近,站在旁边那个带他的过来的手下往后退了退正撞上门扉。
「隐风,你怎么身上都是血?」不待他回答,声音转向了一旁,「你把二当家带来的?」
「大、大当家,是、是……」那人哆嗦得连话都说不完整。
「是我让他带我来的。」他正声道。
叶倾云沉默了一下,并未多说什么便让那人退下,于是听到跌撞着跑远的脚步声。
叶倾云将他带到里面,轻手阖上门,「你眼睛不方便怎么还到处乱跑?如果要找我,差人来知会一声我便立刻去你
那里……」然后又问,「你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要杀那些人?」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过来质疑。
「你都知道了?」
「为什么?」他又重复里一遍。
「没有为什么,况且他们一家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我也算替天行道了。」
「那也是该交给官府,而不是……」
「够了!」
叶倾云的声音沈冷,接着一阵厉风旋过他耳畔,便只听「咔嚓」一声,应该是一拳打在他身后的门框上,木头折断
。
被对方的气势震慑住,声音一下哑在喉咙里。从叶倾云那边如潮似涌扑面袭来的杀气,让他整个人像被定住了一般
。
他从没「见」过这么可怕的叶倾云,虽也见过那人的暴戾,但多数时候,他的言语动作温柔地让人心生温暖,而这
一刻,光是从他身上透来的气势便让他感觉到恐惧。
那一拳擦过他的脸颊落在他身后的门框上,是怒意,也是警告。
「以后不要在山庄里提『官府』二字,更不要说什么天理公道。」叶倾云沈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