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藕庄少年情事 下——草示
草示  发于:2012年03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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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然而挣扎几下,连挪开的力气也无。

耳际的喧嚣散去,浑身都松弛了下来,仿佛溺水的人终于攀上河岸。

方才的暴风烈雨终于熬了过去,差一点就承受不住。

费力咳嗽了几声,嘶哑的裂音空荡荡地回响在死寂的屋中,如夜鸦枯嘎。

娄致头仍旧晕眩酸胀得厉害,然而心中却是从未有过的清明。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不管如何躲避如何无视,它还是来了。自己小心翼翼维持了这么久的幻境就如高处坠落的琉璃珠,怎么样都逃脱不

过破碎的命运。

然而心中却无半点恐惧与惊慌,甚至还获得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他明白,自己与毕晚秋在一起了多久,他就揣着这颗心不安了多久。

以前,毕晚秋每当见他忧心忡忡,便体贴地用柔情和承诺去平抚安慰,他感动之余自然作出乐观模样,也不过是为

了叫毕晚秋安心,那深藏在自己心底的梦魇却还是长存着,驱赶不去。

他不敢告诉毕晚秋自己曾多少次从噩梦中惊醒,心悸许久才能平静下来,俯身看身边人恬然不知悲愁的睡颜,只期

盼老天能再混沌一日,能够延缓他这点苟且的愿望。

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娄致有时真不知自己是想叫它早些结束还是让它永远这样折磨自己。

是以如今,当被毕丰年发现的那一瞬间,娄致居然平静得让自己都感到害怕。

他等这一幕等得太久了。那种安静,他想,便是绝望吧。

他从来就没有存过一丝侥幸。他早就知道这样的贪欢不啻于饮鸩止渴。

然而,叫他如何能放手?

世间里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让人心向往之而又望而止步。活过一遭,曾有勇气去攀摘自己渴望的,即使会辛苦异

常,即使会受人唾弃,拥有过经历过,即便短暂,却也未尝不是一种圆满。

娄致感到脊梁顶端越来越酸麻刺痛,四肢跟被抽去筋骨一般,绵软空虚。

他忽然觉着很累,很困。想好好睡一觉。

闭上眼,身体开始变得轻盈,仿佛自己化成了一朵暮春柳絮,可以自由自在地飞往窗外,飞往天穹……飘飘摇摇,

无拘无束,随清风,逐流水,寄白云。春来就伴着风筝鸟瞰天宇下的青翠稻田,夏至就停泊在荷滩的一盏莲叶上谛

听乡歌俚调,入秋就攀上雕花窗棂外的一角黑瓦窥望,临冬便融进石阶上那片洁白的积雪中,等待厢房里的那个人

步出廊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也许,终于有一天,他会在那片积雪上留下清浅的痕迹。长立伫望,忆起很多年前生命中曾出现一个少年,会为自

己的一句话而沮丧,一个神情而喜悦。那个少年总是低着头笑,因为那双温和的眉眼一对上自己就会变得慌乱羞赧

,不知所措。然后,那个人,也许会笑出声,也许会落下几滴泪水,也许只是站在雪中,沉默不语。

就这样结束吧,就这样,也算圆满了。

娄致嘴角渗出一丝殷红,随着上扬的弧度,缓缓流下。

第三十九章

里院,厢房。

毕晚秋贴着墙根慢慢起身,眼里都是血丝。

他向着门边走去,脚步沉重安静。

隔着格扇门,毕晚秋面对屋外的死寂,平声问道:“娄致怎么样了……”

屋外窸窣了几声后,依旧无声无息。

“怎么样了。”毕晚秋拼命抑制着,不让自己哽咽。

“怎么样了!怎么样了!……”终于还是爆发,毕晚秋愤怒地嘶吼着,一脚一脚猛踢在门板上,全然不顾疼痛。

“你们说话啊!你们是哑巴么!娄致好歹也是你们看着长大的,吃住一处那么多年,不肯替他求情也就罢了,如今

我不过想知道他怎么样了而已,你们竟无一丝恻隐之心,你们的心是铁石做的么!”毕晚秋气得脖颈粗红,只死死

抓着门框不让自己失控。

外头静了半响,一个怯懦的声音低低响起,毕晚秋立刻停了动作,屏息凝神。

“少、少爷……老爷不许我们跟您说话……娄致他……听说关在仓房,被打晕了……”

“什么!打晕了!!”毕晚秋指甲深深扣进木头中,声音都在抖。

“少爷,您、您别问了。”家仆愈加焦急无奈:“我们也很想帮他,可是根本没有办法,谁敢违抗老爷的命令呢,

没人能救他的……少爷,对不住了……”

说罢,门外又陷入沉寂。

不行,不行……

毕晚秋心乱糟糟地跳着,眼睛急切地瞥过房中各类物件,脑中过了千道万道,可想不出一个办法。毕晚秋好恨自己

,为何连保护一个人的力量都没有,一想到娄致和自己只隔了半个院子的距离,自己却无法去救他,浑身就充满了

无力感。

忽然,毕晚秋的眼睛亮了起来。

那扇紧闭的雕花窗。该死,自己怎么早没想到!后墙处并没有人守着啊。

悄声翻过窗沿,毕晚秋双脚踏到泥土的那一瞬,心里腾起一阵火焰。

天无绝人之路。无论如何,一定要把大哥救出来!

贴着墙角潜行,毕晚秋避过府中人的身影,很快找到了仓房。

出乎意料的,那里没有人守着,甚至门也没有锁。

毕晚秋心中咯噔一下。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防备如此松懈,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娄致伤得太重了,根本逃不掉。

心中升起不安,毕晚秋左顾右盼,确定无人在附近之后,小心翼翼地潜进屋内。

柴堆上血迹斑斑的后背跳入眼帘,毕晚秋感到心猛然被利爪抓提了上来。

生疼。

“大哥……”毕晚秋眼睛紧紧盯着那个人,步履虚浮地走过去,一脸的难以置信。

那人却没有回应。他已经晕过去了。

“他们怎么能把你打成这样……怎么能……”毕晚秋走到娄致身边蹲下,手颤抖地浮过娄致身上的累累伤痕,眼泪

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随即,毕晚秋就狠狠抬手擦了泪水,费力将娄致扶起身。

伤口的牵动将娄致疼醒了。

模糊睁眼,娄致不敢相信地望着眼前之人。

“晚秋?”难道是在做梦么?

“大哥!”毕晚秋见娄致转醒,立刻扶住他双肩。

“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眼泪又忍不住在眼眶打转。

“我这就救你出去!来,我背你。”毕晚秋拉过娄致胳膊搭上自己的肩膀。

娄致的手却又慢慢收了回去。

“大哥?”毕晚秋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转头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没用的。”娄致脸上都是惨淡的平静。“没用的……”

“什么没用。”毕晚秋话里开始着急,隐隐仿佛知道他想说什么了。

“不要管我了,少爷。”娄致忽然笑了笑。“救出去又能怎样呢?”

“大哥,你别这样……”毕晚秋听着他沉静疏离的语气,害怕得就要哭出来。

“忘了我罢。”

娄致的声音很轻很轻,然而在毕晚秋听来却如巨石压顶,叫他窒息。

他一双眼死死盯住娄致,然后,开始缓慢地摇头。

仓房里又静了下来,两人只默默地互相望着。

娄致心中揪痛,只得低下头去避开他的目光。那个少年眼中载满的意味叫自己没有勇气与之对视。这比方才打在身

上的木棍还要叫他难以承受。

那是深深的失望。

“大哥。”毕晚秋双手托着娄致的脸,逼他看着自己。

“你曾许过我什么你记得么?”

娄致茫然地望着他,“晚秋……老爷于我有恩……”

“我记得。”毕晚秋没有理会他的话。“每一个字我都记得。”

“你说,只要你活在这世上一天就不会离开我,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

娄致哽咽了两声,扶住他肩:“我只是个奴才,我会害了你,也会害了毕家……”

“你还说,要同我比肩而立,知我所知,懂我所懂,为了在人前能够坦坦荡荡叫我一声晚秋。”眉尖愈蹙愈紧,少

年的手也越来越用力,娄致下颚被钳得生疼,忍住泪将目光避开对面人哀伤的神色。

“你都忘记了么?还是……还是这些都是你哄我的?”毕晚秋慢慢将唇凑上去,吻住布衣少年带着血痕的嘴唇。

浓重的铁锈腥味蔓延开来,让他心疼又愤怒。不该是这样的,他们绝不能这样结束。

娄致闭上眼,泪水划过面庞。

“有恩又如何?是奴才又如何?”毕晚秋试图用舌尖去温热娄致干裂冰凉的双唇,一面断断续续地轻声道:“你是

人。每个人的一生都要靠自己走下去的,他人无法左右你,你也不能叫他们左右你,懂么?整个天下都可以抛弃你

,可你不能抛弃你自己。你不是想去县试么?你不是不甘自己奴才的身份么?你不是要同我厮守到老的么?……大

哥,别忘记啊。”

娄致听着毕晚秋几乎乞求般的指责,心肝俱摧。

那些久远的承诺经由他口而出,更叫自己羞惭不已。原来,承诺这种东西,轻易许了,即使自己不记得,也会有人

记得。等着。

可是,晚秋,我真的不想叫你辛苦,叫你为难。有些坚持和抉择,代价太深太重,不是常人能够承受的。如果能让

我一人揽过所有的惩罚也算安慰了,反正自己在这世上孑然一身,而你还有其他需要牵挂的。

娄致心中痛苦地想着,回吻了过去。

“你死了,我也不会苟活的。”毕晚秋离开他,硬生生道。

娄致浑身一颤。

“你要报答我爹的恩情?你想怎么报?毁了自己的一生,再毁了他儿子一生么?”

“晚秋……”

“大哥,你擅自为我做决定,可我不会如你所愿的。”毕晚秋一脸凛然。“你放弃你的,我坚持我的,我无法叫你

回心转意,你同样也不能。我不想叫自己后悔一辈子。”

娄致瞧着他坚定的眉眼,原本已如荒泽的内心泛起希冀的波澜。

“大哥,让我们一起面对。即使不能善终,也是给自己一个交代,给你我一个交代。”

“好。我们一起。”娄致绷直了背脊,与毕晚秋对视,握紧了他的手。

“来,我背你。”毕晚秋扶起娄致,让他伏在自己背上。

毕晚秋单手推开门,抬眼就看到毕丰年和胡八正往仓房来。

“不好。”毕晚秋慌忙就要向墙拐角处躲。

“秋儿!”一声怒喝。

来不及了。

毕丰年疾步赶了过来,一把将两人拽住。

“孽障!”毕丰年两眼都是怒火,气得将毕晚秋背上之人猛推下来。“还执迷不悟么!”

毕晚秋忙扑了过去,护住娄致。

“爹!”毕晚秋张开双臂,将娄致挡在身后。“您一向教导孩儿为人要宽厚仁慈,为何对他下如此毒的手!”

“你还敢说!”毕丰年浑身发抖,胸口剧烈地起伏,手臂利剑般直直指着地上的人。

“你知道你们做的事多么,多么天理不容么!这要是传出去,岂止会贻笑大方?你一辈子的前程都会败在这个贱奴

身上!!”

“爹。”毕晚秋迎着父亲几欲瞠裂的双目,平静坦然道:“这里没有什么贱奴。只有我想守护一生的人。我自是清

楚在做什么,我不怕他人嗤笑,只怕无法遂了自己的真心。天理不容又如何,我与娄致的命途干天理何事?人生在

世若不能无憾而立,我要这狗屁天理何用,不如统统破了它们才爽快!”

“荒谬之极!荒谬之极!”毕丰年再听不下去,四处寻顾着就要抄家伙打醒这个逆子。

叫人来!毕丰年向胡八吼着,自己从仓房门边拖出一块木板,就要往两人身上挥去。

毕晚秋倾身环住娄致,木板一下一下重击在少年的肩膀,毕晚秋咬牙忍着,转头盯着父亲,眼里都是决然。

忽然,毕晚秋一个不稳,栽了下去。

原来是娄致猛地推开了护在自己身上的少年。

他勉力撑起身子,跪在毕丰年跟前,默默磕了三个头。

毕丰年眯着眼盯着这一幕,手中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然后,满面虚弱的少年抬起头,目光沉定安静。

“老爷,您之前的问话,娄致都记得。您方才说我会毁了少爷的一生,我也听见了。”

毕丰年冷冷地望着他,沉默地等他说下去。

“您说得对。我和少爷是没有将来的。”

“大哥?!”毕晚秋抓住他双臂,睁大眼望他。

“可,世上最难得的不就是那些从无至有,虚幻成真么?”娄致垂下眼睛,映出两片阴影。

“您的恩情,娄致永念于心。若有一日,必定相报。然而,有些事请恕娄致无法让步。”娄致忽然侧过脸去,反手

也扶住毕晚秋双臂,“只要晚秋不言艰辛,我很想同他一起,走出一条路来。”

毕晚秋大喜过望,眼里满满的都是触动:“大哥……”

毕丰年皱起上唇,上前一脚踹在娄致心口。

“爹!”毕晚秋愤怒地盯着父亲。

“原以为你本性忠厚,若知错能改,还可饶你一命。如今看来是不必了!”毕丰年凶狠地转脸对着儿子,面目狰狞

:“你想救他?好,我就让你好好弄明白,你那荒唐的心思多一分,只会让他多受一分罪!胡八!拿木棍来!”

“今日我就给你们一个决断!”

第四十章

毕晚秋醒来的时候,窗外已是残阳如血。

他惊坐起身,抬眼便是床榻顶端的木架与纱幔。

慌忙下床,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又跌回塌上。

毕晚秋按住脑袋,许久不动,肩膀渐渐耸动,埋头闷哭起来。

方才的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一样,那样虚无缥缈。

可身上的伤痕真真切切叫他忆起自己失去意识前的那一幕。

他只记得父亲青筋毕露的额头,冰雹一般落下的棍棒,自己嘶哑的喊声以及被打至奄奄一息也不肯趴下的少年。这

些纷繁的影像在脑中交织错杂着,所有的怒吼和责骂都变得静默,只有娄致在强撑至最后一刻那抹淡淡的笑意还依

旧鲜明。

“等我。”他说。

那是娄致说的最后一句话。因为太过虚弱而发不出声音。

可毕晚秋看着他翕合的双唇,听懂了。

然后他倒了下去。伴随自己撕心裂肺的呼喊。

最后,自己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消失了。

毕晚秋四肢冰凉。浑身像是失去了知觉。

他缓缓站起身,缓缓走至门边。

双手推了推。门锁了。

“娄致……是死了么?”他不知道外头有没有人,他也不管有没有人会回答自己。

也许,永远不要有人回答才是自己期望的。

“死了。”一个冷漠的沉声隔着门响起。“我已经叫胡八把尸首扔去乱葬岗了。”

毕晚秋屏住了呼吸。

手脚都僵硬得难以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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