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藕庄少年情事 下——草示
草示  发于:2012年03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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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晚秋面朝里侧,听到声音,睁开了眼。

“秋儿,”毕丰年见床上的人毫无动静,又喊了一声。

“起来喝药了。”

毕晚秋唇微微颤抖了一瞬,又将眼闭上。

毕丰年伸手去扶儿子肩膀,原以为睡着的少年忽然抗拒地哆嗦了一下,避了开去。

一股凉意立刻涌上毕丰年心头。

“你这是与谁赌气!”

毕晚秋依旧不吱声,鼻腔里腾起的酸涩让眼角止不住又濡湿了枕巾。

赌气?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自己生气。

毕晚秋只觉着自己心肺都被挖空了,稍稍牵动念头便如万箭穿心般疼痛。

只有在梦里,只有在梦里自己才不那么孤独,才能笑着忘了世上已没有那个可以唤作大哥的人。可是,入眠容易,

醒来却更叫人不忍。

毕丰年望了眼案几上纹丝未动的饭菜,鼻翼急促地翕张,一把将毕晚秋拉坐起来。

“你瞧瞧你自己的模样!”

毕晚秋发髻散乱着,面容憔悴,嘴唇苍白干皱,原本灵动的双眼深陷进去,如两潭死水。

毕丰年瞧着儿子如此颓唐,怒火又起。

“为了一个贱奴,不惜糟蹋自己身子,你还有没有点出息!这么多年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么!”心中气极,

连粗话都骂了出来。

毕晚秋听得父亲辱骂娄致,无力再辩驳,只怔怔盯着自己的手。

“秋儿!”毕丰年愈加窝火。顺着看去,只见毕晚秋双手紧紧攥着一个物件,指尖抚拭着,动作轻柔。

是那把玉篦子。

“不争气的孽障!”毕丰年恨骂一声,伸手便要夺过来。

毕晚秋忽然如回尸还魂般,退了几步远,将玉篦子护在胸口。

“给我扔了它!”毕丰年双目瞠视着儿子,厉声道:“还不清醒么!”

毕晚秋不说话,只死死与父亲对视。

如同一只死守巢穴的野兽。

毕丰年看着儿子眼中的怨愤,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对峙了许久,毕丰年终于愤恨一声,拂袖离去。

“胡八,看着他!”毕丰年离开时,对守在门外的管家冷道:“饭冷了就去热,我就不信,他能为个奴才把自己饿

死!”

毕丰年回到自己房里,颓坐在椅子中。

窗外的夜色一分一分深了,遥遥传来各家模糊不清的欢笑声。

毕丰年抬眼望着门外楹柱上的灯笼,红绸金流苏,喜庆热闹。昨日就挂上了,本指望能平平淡淡过个团圆节。

如今却成了奢望。

屋里没有点灯,到处黑黢黢一片。

起身打开衣橱,摸出一件御风的外衣穿上。

每件衣衫自己都熟悉它们的位置。

很多年了,毕丰年已经习惯了与儿子相依为命,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照顾自己。

轻合上厢房门,屋内只剩下夜风呜咽。

当下时节的荷滩本是凋零萧瑟的。每至夜间,蜿蜒如萦带的河面一片冷水幽雾,河畔衰草枯杨,秋意连天。

然而,此时此刻,沿岸两旁皆是人语喧哗,笑声盈耳。

刚入夜,庄中就有人家陆陆续续提了装月饼的食盒,搀老携幼来岸边放灯祈福,临水赏月。

此时已月上中天,举头便可见满月晶莹如玉,衬得烟水愈发朦胧,。

深碧的水面上浮着数百盏河灯,花样各式,团团暖黄。每盏水灯上都映着一句吉利话儿,有题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的,也有人题长命百岁、家和兴旺的,焰影被粼粼的波光揉成碎金,漫漫汤汤镀了一层,幽暗的河水霎那间变得流

光溢彩。

乡里乡亲难得聚此,各家皆按平日里关系疏密铺席坐了,大人间就着月饼闲聊家长里短,总角孩童们捧着花灯相互

追逐嬉笑,时不时被自家爹娘喝骂一句,依旧不管不顾地疯闹。还有些胆大不惧黑的小佳偶,划着木舟荡至荷滩中

央,宛如置身银河星辉之中,勾起人绵绵情思。

十里荷滩,灯火璀璨。

这一瞬,仿佛人间再无疾苦,只留一片安宁祥瑞。

毕丰年独自长立岸边,望着一盏盏花灯翩然而过。

身旁顽皮孩童窜闹着,嘻嘻哈哈的声音萦绕耳边。

依稀记得,许多年前的中秋,也是在荷滩,自己正值新婚燕尔,温柔娴静的柳氏倚靠自己肩头望着这满河旖旎,戏

语,待他们有了孩子,便年年一家三口来荷滩放花灯。

那时还年青的毕丰年笑问妻子,要在花灯上题何字。

平安。柳氏仰起脸望着丈夫,微笑道,年年皆祈平安。

后来柳氏辞世,毕丰年每年至中秋便叫下人做满一百盏花灯,皆书平安二字,叫胡八去放。

自己却再没来过一次,也未曾同毕晚秋提过。

并非圆满之家,何必来见圆满之景?

只要平安足矣。

“芸儿,我真怕会辜负了你……”

“阿麟,放灯了,快过来!”

河岸这头,正是喜乐融融。

邹麟闻声走过去,接过爹娘递给他的花灯。这灯不同别家,颜色绚艳不说,最奇特的便是灯身无骨,且“状元及第

”四个大字并非墨题,而是针刺在灯罩上形出字样来,工艺不凡,一看便是邹父花了大价钱寻来的。

“快放罢,正好对着月头,最是灵验。”邹母一脸热切地催促儿子,很是虔诚。

邹麟笑笑,乖顺地依言照办。

当状元灯荡着河水缓缓移开岸边,邹母拉着儿子双手合十,祈求心愿成真。

邹麟虽不信这些,为讨爹娘开心,也只得闭了眼做做样子。

待邹母口中一番念念有词之后,邹麟睁开眼,发现灯早漂到了远处。

邹麟视线追着花灯,无意间却瞧见隔岸立着一个人影。

那人落寞萧索的神情在此刻的热闹喧嚷里很是突兀。

邹麟停了手中动作,肃面望着他。

不一会儿,那人便转身离开了。

是毕晚秋的父亲。

邹麟望着那片空了的水涘,心中将将抛却的沉甸又聚拢了回来。

第四十三章

邹虎俯身用温水拧干的帕子轻轻擦拭着少年的额头。

床榻上的人还未醒来,却一直发着虚汗,浑身微微哆嗦着,也不知是冷是热。

捏着帕子的手忽然顿了顿,指腹不由自主地抚上少年冰凉的面颊,小心翼翼。

邹虎盯着床上人苍白瘦弱的面容发呆。

小篦子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会遭遇如此惨境?

哥哥说他兴许是偷了毕家的东西被逐出毕府,可邹虎不信。怎么可能,有那样温和明净眼神的人,怎么会是贼呢?

望一眼还在昏迷中的少年,纵然满腹的疑问也只好暂搁一旁。

站起身,将手帕浸在铜盆中,邹虎低着头,看它舒展着边角在温水里沉沉浮浮。

其实……自己心中是藏了点窃喜的。

邹虎知道生出这种念头忒不厚道,可还是控制不了自己去摆脱这种难以言喻的快乐。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刚告假从聿合回来过节,老天爷就派给他一个天大的好机会。

这下便可名正言顺地成了小篦子的大恩人,今后若是、若是小篦子真的被毕家赶出门……

邹虎一阵心痒。

他只是一个无亲无友的孤儿,毕府不收留他,他必定会无家可归,那么自己岂不是成了他唯一的依靠?邹虎想着想

着胸口就一阵涌动,不自觉就雀跃起来,猛然回神,忙按捺住笑意,滴溜溜瞟了一眼床头,有些心虚。

“咳咳……”突然间,塌上的棉被微微耸动起来。

邹虎听得动静,急忙跑了过去。

“水……”嘶哑的声音带着疲惫,却叫邹虎欣喜得蹦起来。

“小篦子!你醒了!”邹虎叫着,两眼放光,手忙脚乱地不知如何是好,听得娄致喊渴,才稳了身形。“你等着,

我去倒水给你喝!”

急匆匆从堂屋拿碗倒了水,又急匆匆奔回来,待坐到床头将娄致扶坐起,邹虎衣襟处已湿了一片,碗中只剩了半盏

水。

“来,喝水。”邹虎一手托住娄致后背,将碗凑到唇边,提端着手腕缓缓喂他喝了。

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怀中人,深怕他呛到。

双唇因太过干燥而皴了皮,似乎一沾水才觉稍微好过些,喝得便有些急,水自嘴角溢了出来,顺着下颚流入了白皙

揉着青紫的脖颈中。

邹虎猛眨了几下眼,吞了口口水,忙收了视线,脸轰地烧起来。

“……这是哪……”迷蒙睁开眼的少年只觉得头痛欲裂,方才喝了水,才微微有些气力开口。

“这是我家。”邹虎将他往自己胸膛靠了靠,想让他躺得更舒服一些,“如何,好些了么?”

“邹虎?”少年似是看不清面前之人,眯着眼想辨认清楚。

“是我。小篦子,你怎么了,为何会成了这个样子?”

“你不是在县城武馆么……”神智终于清明了一些,娄致费力撑起身子,坐起身,移靠到了床头。

“回来过中秋的。”邹虎也坐直了,望着娄致的眼睛轻声问道:“一回庄就看见你晕在村口……究竟发生何事了?

娄致被邹虎唤起记忆,不禁心头又是一阵抽痛。

“我……能不说么……”娄致垂下眼睫。

“不说便不说罢!不妨的。”邹虎忙说,少年脸上的黯然神伤叫自己手足无措。

“对了,还未多谢你救命之恩。”娄致说完便要挣扎着下床拜谢。

“快别快别!”邹虎忙托住他双臂,将娄致重新扶回塌上。

“即便是偶遇落难之人,也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何况你是我邹虎的朋友,更是应该的,这点小事又何足挂齿?”

“那……多谢了。”娄致见他说得恳切,便不好再坚持下去。

两人皆静默了一刻。娄致转脸瞧了眼窗外,已是夜深。

“要我送你回毕家么?”邹虎揣着一颗忐忑的心,开口问道。

娄致怔住,没有答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吞吐道:“你能不告诉旁人我在这里么,当然,若是此处有所不便……”

“没什么不便的!”邹虎不等娄致说完,便急忙打断道:“你就安心留在这里养伤好了,我不会叫毕家人找到你的

,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

“那你爹娘……还有邹公子……”娄致犹豫地看着邹虎。

“他们早答应了。我爹娘人最和善亲切的,我哥哥别看平日里板着脸,其实也是刀子嘴豆腐心,你都不必担心。日

后你要是还有什么难处,就都交给我好了!”

“邹虎,你……”娄致看邹虎如此豪情相助,深为感动,抿紧了唇,郑重道:“娄致有幸,竟能结交到如你这般侠

肝义胆的朋友!如此大恩,自当永世铭记。”

邹虎听得小篦子一番挚语,抓了抓头,却是不好意思了。

他是习武之人,听得人说他侠肝义胆这四个字,如何不开心,更何况这夸赞还是出自自己倾心之人,更叫他喜不自

禁。然而口中还不免谦虚着。“这话太重了,我如何担得起。再说了,你同我还客气什么。”

“阿虎!”屋外传来邹父的叫门声。

“我爹娘和哥哥回来了。”邹虎与娄致说道,又朝门外应了一声。“来了,爹!”

“我先出去一会儿,让我娘给你做些清淡小粥,你再歇歇。”说罢便扶娄致躺下。

“多谢费心。”娄致点点头,感激地望了邹虎一眼。

娄致闭上眼,在温暖的被窝中,长舒了一口气。

竟然再度被人相救,看来老天还是怜悯自己的。

既然天无绝人之路,那么他想先留在此处,待伤势好转再做打算。

晚秋,你一定要等着我……

忽然,耳边传来轻缓的脚步声。

“你怎么又回来了?”娄致睁开眼,转脸瞧去。

眼神相触,两人皆是一惊。

来人并不是邹虎。

“你醒了?”绿衣少年神色只闪动了一瞬,立即恢复了镇定。

娄致连忙坐起身,向他道。“邹公子,多谢你们相救之恩。”

邹麟却只站在原处,望着他不语,眼神里颇有探究的味道。

“……是因为毕晚秋?”

娄致被邹麟突如其来的询问吓得浑身一颤,警惕地望着他,不置可否。

“放心,我只是猜测而已,并无同旁人提过。”邹麟平淡道:“况且……这种事,也不是常人能够想象得到罢。”

“在下听不明白邹公子的意思,”娄致避开邹麟的眼睛,平声答道。“既是常人难以理解,为何邹公子却能知晓。

”语调柔顺,话却刺耳。

邹麟被堵了个无形,心中不禁大为讶异。往日里虽接触不多,但他一直认为娄致是个逆来顺受,毫无脾性的软柿子

,没想到竟也会出言不逊,尤其还敢在他家屋檐下如此无礼。

邹麟平日便有些看他不顺眼,毫无少年人该有的朝气,只晓得成天跟在毕晚秋身后做出温顺驯服的模样,背地里指

不定如何调唆勾引。毕晚秋也是,空长了一副好皮囊,大好年纪不想着学业正途,只晓得同个家奴厮混,还对自己

……说出那番莫名其妙的话来……

邹麟思至此,那日的郁愤不禁又涌上心头,哼,真枉费了自己曾经还对他还存了惺惺相惜之心。

现下出了事,邹麟却没来由有些忐忑,他其实很想去毕府打探一下消息。可是……自己从来不是爱管闲事之人,何

必为了一个相看两相厌的人去做那讨嫌之事?

若不是弟弟要救娄致……邹麟明白这个理由要说服自己确有些无力苍白,原本邹虎要留他时,自己是不肯的。

邹麟觉得脑中乱糟糟一片,他也不明白为何自己就答应了弟弟让娄致住在这里。他只清楚自己讨厌毕晚秋,讨厌娄

致,讨厌与他们有牵扯的任何事情。

他忽然想起那天毕晚秋抓住娄致的手,一脸挑衅望着自己的样子。

那个样子……那个样子真是令人厌恶啊。

邹麟脸色阴沉了下来。

“小篦子,你睡了么?”门外响起邹虎的声音。

邹麟收回神思,轻蔑瞥了一眼娄致,转身便走。

“哥哥,你怎么在这?”邹虎端了一碗白粥并两样小菜正巧进来。

“无事,瞧娄致醒了,来看看他。”说罢便要踏出门槛。

“多谢邹公子探望。”身后娄致温和地接了一句。

邹麟背影却是一顿,心里暗哼了声,沉默着离开了。

邹虎奇怪地望了望两人。

“来,吃饭了。”邹虎将案几挪到床头,摆好饭菜。

娄致已是饿了一天一夜,现下闻到米香,忙道了谢,拿起筷子便吃了起来。

邹虎坐在案几对面,脑袋搁在双臂上,津津有味地瞧着娄致狼吞虎咽。

娄致吃饱后,放下空了的碗,一眼就看到邹虎正冲着他傻笑。

他与邹虎已是许久不见,方才匆忙没有细看,现在才觉着他去了城里之后又长高了不少,比以前在私塾的时候多了

一份沉稳挺拔之气,不再像以前那般莽莽撞撞的模样了。

“你笑什么。”娄致想到方才的吃相被他瞧了去,不免有些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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