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边的雕花桌案上还铺着昨夜他教娄致习字的宣纸,歪扭的字迹上墨气氲了几层。
揣着一颗不安的心,娄致出了门,毫无头绪地四处走着。
也不知是长久养成的习惯作祟,恍然一回神,自己已经站在了以前经常放鹅的水涘。
芳草萋萋,荷叶田田,水岸边那棵大垂柳依旧枝蔓葱茏。
“哦咿哦咿……”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一群雪白丰满的家鹅摇晃着身子过来,橙黄色的脚蹼拍打着泥土,空气中
散发着家禽羽毛暖哄哄的气味。
一个扎着总角的孩童在后面挥着柳条鞭子,奶声奶气地口中吆喝着赶鹅。
娄致仿佛看到了八年前的自己。心中一阵柔软。
他暂时忘却了心中烦闷,向那个小男孩走了过去。
“小娃娃,你这是给毕老爷家放鹅么?”他走近,微笑问道。
照规矩,毕家的白鹅上都点了红标明归属。
小男孩仰头看他,纯净的眼睛眨了眨,一副不怕生人的模样:“是啊,你怎么晓得?”
娄致看着小男孩可爱的样子忍俊不禁,笑道:“唔……以前我也是给毕家放鹅的。”
“噢!你是娄致哥哥!”小男孩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娄致愣了愣,奇道:“你认识我?”
“我娘在毕家烧饭,我听我娘提过你。”男孩笑着回答。
“你娘是张婶?”娄致一阵惊喜,“你是张婶的儿子?”
“嗯!去年的时候,我娘说你去给毕家少爷做书童去了,毕老爷的鹅没人管,胡大叔就叫我娘让我来放鹅。”男孩
口齿倒是伶俐,说得条理清楚。
“是这样。你叫什么名字啊?”娄致蹲了下来,瞧着他。
“我叫张狗蛋!”小男孩朗声回答,缺了门牙的笑容看上去滑稽可爱。
“噗,”娄致笑着抬手摸了摸小娃娃的脑袋,站起身来:“你看那。”
娄致手指着大柳树那边,“那片水滩里鱼虾顶多,你把鹅赶到那去就好了。去吧。”
“哎!”小男孩答应着,朝他挥挥手,继续赶着鹅走了。
娄致微笑看着小男孩和白鹅们离去的身影,心情明朗了许多。
沿着荷滩走着,娄致准备去摘几个莲蓬。毕晚秋最爱剥莲蓬挑里面的莲子吃,说是这样吃莲子才地道,那股子甘甜
都被莲蓬拢着,剥开来清香四溢,最是新鲜美味。
摘好了一捆,娄致正准备回去。忽然看到河边的树荫下坐着个人,背影却是眼熟之极。
那人不断地捡起身边的石头,向河里打着水漂,一副愁闷的模样。
娄致好奇地走了过去,近了忽然停住脚步,扭头就想离开。
那人已然听到了身后的动静。转过头看见了娄致。
“小篦子!”那人叫住了正准备悄悄走开的布衣少年。
“噢,是你啊。我、我不是故意过来的……”娄致勉强笑着。
邹虎看了他一眼,神情不像平日里张扬的样子,满脸都是沮丧。
“你干吗防我跟防鬼似的,我又不能吃了你。”高大挺拔的少年讪讪地转过头看河面,又拿起一块石头向水中砸去
。
娄致愣了一下,他今天怎么了,怎么垂头丧气的?要是换了平时,自己敢出现在他面前,他早就对自己满脸嘲讽恶
语相向了。
“你……怎么了?有心事?”娄致小心翼翼地探头问道。虽然他很讨厌这个恶霸一样的少年,但是看到他愁苦的样
子还是忍不住问了问。
“啪啪!”邹虎没有回答,只是拍了拍身边的草丛,示意他过来坐下。
娄致警惕地望着他,不清楚他是否要耍什么花样。邹虎看懂了他的顾虑,苦笑了一声:“我就想找个人聊聊,不会
把你怎么样的。”
娄致被看穿了心思,有点不好意思,抓了抓头就过去坐下了。
两人并肩坐在水边,看着荷滩里莲影深深,茭白芦苇中偶尔窜出一只翠鸟,叼了鱼虾飞过。水面上涟漪一圈圈漾开
。
分外清宁。
邹虎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娄致。这个白净的,发髻上总插着一把玉篦子的少年看着水面一言不发,安静温婉的像个
女孩。
邹虎内心动了动,叹了口气:“你有想做的事么?”
“嗯?”娄致抬起头,一脸疑惑。
“人这一生,总要做些自己想做的事吧?”邹虎望着远方,没有理睬他的疑问:“可是哥哥不明白。他期望的那条
锦绣光鲜的路并不是每个人都想走的。他从小好强,对我也是期望颇高,从不放松要求……”
“可我不想读书。”邹虎闷闷地说,语气里带着坚定:“我喜欢练武,不喜欢成天晃着脑袋傻乎乎地背那些之乎者
也。哥哥书读得好,我在这上面从来比不上他,再读下去也是辜负他的期望,辜负爹娘的期望。我不想给他们丢脸
。”
邹虎垂着脑袋,用力拔着身边的草。
“我有想做的事碍……”娄致托着腮,看了他一会,然后漫不经心地说道。仿佛没听到那个愁眉苦脸的少年说的话
。“还记得小时候我刚来小藕庄的情形么,你们成天过来欺负我,朝我砸石子。”
邹虎愣了一愣,没想到他提起陈年往事来,只好抓了抓头,不好意思地笑:“那不是小时候不懂事么,你还记着呢
。”其实他也记得。
娄致笑了:“少装乖了,就算是现在,你欺负我们还少么。”不经意提到了毕晚秋,两个人皆静了一静。
“反正,那时候我就在想,自己以后一定要出人头地,好好惩治你们,把你们一个个揍得跪地求饶!”娄致想到小
时候的愿望忍不住笑了出来,“可是现在呢,我不过还是个小书童,以后说不定就一辈子在地主老爷家做个奴才了
。”说到这里娄致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所以说,”娄致拍了拍邹虎的肩膀:“我是打小羡慕你的,你不像我,你有爹娘,有哥哥,还有个殷实的家底。
你的烦恼只决定于你要不要去做你想做的事,而不是能不能。你跟我不一样的……我是没有选择的。”说罢娄致低
头看手中青青的莲蓬,轻声道:“我在私塾连张自己的桌子都没有。又凭什么妄想呢……”
邹虎看他一脸凄凉的模样,不由得心都揪了起来。
忽然,他拉着娄致的胳膊一起站起身,伸出右手,响亮说道:“小篦子,你别难过!以前是我邹虎对不住你,以后
不会再找你麻烦了!今天我们算是交了朋友,以后你有什么难处,我邹虎一定帮你!你没有选择但可以有朋友,一
个人做不成的事情两个人未必就办不到。”
娄致看着这个高大少年真挚的眼神,内心一阵感动,也伸出手紧紧握住他的,用力点头。
两人在路上走,邹虎一直挠着头呵呵笑着。尽释前嫌的畅快让他开心不已。
“我去城里看中了一家武馆,”邹虎认真说道,眼神里都是期冀,“里面的师傅很赏识我,我想拜他为师。”
“那你哥哥答应了么?”
“我提过,可是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浓眉虎眼的少年笑了笑,露出几分无奈。“没事的,有你方才的那番话,
我自是不会放弃的。”
“嗯……你好好劝劝你哥,他会答应的。”娄致给了邹虎一个勉励的笑容。
“那,就此拜别吧。”
“好,明日见。”
两人告了别,便各自回去。
邹虎想着以后可以跟小篦子称兄道弟呼朋唤友,脚步都轻快了起来。没留意前方的路,撞上了人。
“唉哟!小伙子可真沉呐!”一个尖利流气的声音。
“谁啊这么不长眼!”邹虎的火爆脾气上来,从地上的人身上爬起来怒吼道。
是个算命的道士。一双贼溜溜的浊黄眼睛透着狡诈之色,两绺翘起的小胡子更显奸猾,头戴印有太极图案的粗布方
帽,手中握着写有“黄大仙”的幌子。
从相貌到行头,都透着两个字——“骗子”。
“小伙子,可要算算命数测测姻缘呐?”骗子模样的道士站定了,捻着自己的小胡子,对邹虎谄笑道。
“去去去,我可不信你们江湖术士的那套玩意儿。”邹虎没好气地挥手要走。
“小伙子当心,你十步之内必摔跤。”道士笑了笑,露出满口的黄牙。
“呸,你敢咒我!”邹虎本想上前揍那道士一顿,可一想到自己今日心情大好懒得同他计较,就啐了口不理睬继续
向前。
一步,两步……九步。
邹虎刚想迈出第十步,脚下忽然跟打了结似的,一个没站稳就倒了下去。
“见鬼了!”邹虎爬起身,奇异地看向笑得淡定的道士。
“叫你当心了偏不听,啧啧啧。”道士得意地摇着头。
“你还有什么本事,一并显出来!”邹虎叉着腰道。
“小伙子可是家中排行老二?今年刚满十六?”
“没错……”咦?这道士算的还挺准。
忽然,道士暧昧一笑,念道:“疏牝密牡,痴心错付。”
“什么书聘觅母?听不懂。”邹虎皱眉。
“是说你远女色,好男风。一腔情意得不到圆满,而且唔——”
邹虎忙捂住了道士的嘴,跺脚:“胡说什么呐!再满口喷粪老子揍死你!”
道士忙摆手示意,邹虎才放开他。道士喘了口气道:“是胡说还是真话,你自个儿心里头最清楚。原是看你可怜想
拉你一把,谁知道你如此不爽利,罢了罢了,本大仙就不蹚这浑水了。”
说罢,提了幌子就要走。
忽然,一只手拽住了道士的后襟,将他提了回来。
“你……有法子?”邹虎扭捏问道。眼睛不看那道士,微黑的脸庞涨了些红色。
“法子嘛,自然是有的,只不过我需要点东西。”道士看他上钩,愈发笑得贼眉鼠眼。
哼,就知道是这句话。邹虎手伸进裤腰摸钱袋。
“嗳~”道士看到邹虎的动作忙制止道:“谁说要这些个烂俗玩意儿了,本大仙要的是引子。”
“你也忒黑心了!我哪来的银子,最多给你些铜板!”邹虎指着道士怒喝。
道士斜瞪了他一眼,抽了抽嘴角:“谁说要银子了?我说的是引子,作法用的引子!”
“啊?引子?什么引子?”
“头发。”
道士一脸的高深莫测:“结发即为夫妻,有同心缠绵之意,做为引子再好不过。”
“你的意思是……我要是弄到了两人的头发,你就可以帮我们在一起?”邹虎双目放光,连害羞都顾不得了。
“自然,自然。”道士自信满满地点头。
邹虎心动了,忽又一脸警觉地望着道士:“那对人的身体性命可有危害?”
“以命担保,绝无妨害。”
“那……要多少钱?”
“分毫不取。”
邹虎一听,居然有这等好事!忙嘱咐道士:“你待在这别走开,我去去就回!”
娄致与邹虎告别后,心情又抑郁了起来。犹豫着回去之后要不要问毕晚秋今日的事,也许他只是多想了?毕晚秋只
是偶尔心情不好?百思不得其解,娄致只好甩着脚尖,神色怏怏地向前走着,手中的一摞莲蓬因摘下有些时辰而微
微泛起锈色。
忽然,他听到后面有人唤自己。
“小篦子!小篦子!……”
娄致转过头,只见邹虎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
“邹虎!”娄致讶异道:“有事么?”
“我……”
邹虎定了定神,抓头想怎么开口问他要那“引子”。一根头发倒是没什么,可要是小篦子追问起来自己该如何解释
?
忽然,他瞧见娄致袖口上粘着一根头发,忙开心地凑过去抹了一把,又不动声色地抽了一枝莲蓬出来。
“给我尝个鲜!”说罢,心怀鬼胎的少年摆了摆手就仓皇跑开,留下娄致一人莫名其妙地站着。
“呐,大仙。这是我的,这是他的。”邹虎有求于人,称呼上都尊敬起来。
拿到“引子”的邹虎喜上眉梢,忙回到了算命道士那。
“好,那你回去敬候佳音吧。”说罢那道士居然端起了架子,甩了甩袖翩然而去,还真有点仙风道骨的派头。
邹虎按捺住自己心头的暗喜,一路哼着歌儿回去了。
远处的草丛中忽然腾起了一阵浊黄的烟雾,不消片刻,从里面窜出了一只半人大的黄鼠狼。
“哼,玉风朱瑾,让你占我修炼的宝穴。看我不作法整死你,让你一辈子命中孤煞,姻缘全断!”那黄鼠狼竟口吐
人声,龇着牙嘶声道。
第十四章
娄致在外晃悠了一天才回毕家,进里院时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不知他出来了没有……
走到厢房处,却发现毕晚秋的房门大开,娄致心中紧了一紧,踏了进去。
进门却看到毕晚秋笔直如竹的背影,正端坐在书案旁练字。
“晚……少爷。”娄致不安地打了招呼。
毕晚秋没有转身,只淡淡应了一声,仍旧执笔落纸。
“你今早为什么——”娄致见他情绪平复,张口想将憋了一天的疑问倒出。
“大哥,你说的那件事我可以帮你。”毕晚秋打断了他。声音还是清亮如溪潺,却不复以往的灵动,变得冷静自持
。
“什么事?”娄致不好再问,只好顺着他的话。
毕晚秋笑了一声,眼低下来:“你说过的那个小茴……我可以让爹爹派人去提亲。”
像是被巨石猛击了一下,娄致忽然觉得脑袋昏沉,立在原处动弹不得。
“你是我毕家的家奴,又是我的书童,我爹自然不会亏待你。我答应你,我会问爹爹要回你的卖身契,帮你找份正
经事做,给你一个安身立家的支靠。这样,那个小茴嫁过来也体面,也算是兄弟送给你的贺礼。”说到“兄弟”二
字时毕晚秋嘴唇都在发抖。
少年扬起秀丽的一张脸,笑得甜美:“怎么样,大哥可满意么?”
娄致没想到他会有这么一番说辞,一时间答不出话来,只能呆住与之对望。他要帮他娶小茴?他要给他赎身?娄致
只觉得脑子里一团浆糊。他知道自己……喜欢他么?
如若,如若他已经猜到了……那他这么做……
残忍。娄致只想到了这个词,但又觉得自己太可笑了,不然应该怎样呢?
他说过了,自己是毕家的家奴,是他的书童。一个低贱的奴才而已,娶个村妇他都怕折了体面,更何况自己的那份
痴心妄想,即使他晓得,能这样做也算是仁至义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