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致心中苦笑了一声。
“多谢少爷,只恐怕得辜负您一番好意了。”垂袖低眉,做出卑微乖顺的模样。
“怎么?”毕晚秋两颊发酸,笑得勉强。
“那日都是玩笑话,我……并不喜欢什么小茴。”
毕晚秋听罢心突突跳了起来,看娄致脸腮绷紧,怕他下面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
“那你……”毕晚秋小心翼翼地试探,半丝期待却像草芽一样隐隐萌发。
娄致忽然跪了下去,额头点地,正色道:
“我娄致原本是个孤儿,多亏了毕老爷收留才存活至今。我是发过毒誓要留在毕家一辈子做牛做马来报恩的,少爷
的恩情娄致心里感激,可惜不能受了。”
“噢,是这样么……”毕晚秋听到这个答案,微微松了口气,心中却像有块石子从水面沉了下去。
窗棂外红瘦绿肥,蝉声靡靡,衬得一室幽凉。
娄致还趴在地上,纹丝未动,弯曲的指节微微泛白。毕晚秋望着他的头顶,失神地盯住那把碧玉的篦子,流光清冽
,就像它的主人那般单纯明净。
漫长而难堪的寂静。
“没事了你就……出去吧。我再练会字。”毕晚秋转身,不忍再看,娄致故作恭敬冷漠的神情根本遮不住他的一脸
受伤。
“有件事想跟少爷讨个示下。”娄致忽然抬起了头,定定望着他。
“哦?什么事?”毕晚秋奇道。
“娄致手粗脚笨的,服侍少爷每每力不从心,实在有愧老爷的吩咐。还想请少爷跟老爷说一声,另请个伶俐的书童
来服侍少爷,让我去下房做回放鹅的活儿吧。”方才跪着时打定的主意已经在心里默念了多遍,可说出来还是一股
酸涩涌向喉头,差点哽咽。
毕晚秋神情却是大变,没想到娄致会反将他一军,慌忙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不行!”毕晚秋抑制了这么长的沉静被打破,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朗。“我不要其他书童。我只要……我只要平
日能帮我提书箱、陪我去私塾的就好,不用什么伶俐的……”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吓了自己一跳,还好及时掩盖了过
去。
娄致原以为他会答应,才给自己一个退路,给他一个台阶。没想到他居然断声拒绝,娄致看不透毕晚秋心思,只好
疑惑地望着他。
毕晚秋看着娄致探究的眼神,心中烦躁起来。
“你不娶妻我不勉强,可是换书童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事,你趁早断了这个念想。你出去吧,我要温书了。”毕晚秋
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端起了少爷架子,只觉得心头一团窝火,也不知为何挑起。
娄致应了一声默默退了出去。
毕晚秋起身去关厢房的门,踩过地上搁着的一摞已经干瘪的莲蓬,咯吱发响。
回到自己房中,娄致想到刚刚一幕,心中惨然:什么兄弟,什么知交,都不过是少爷一时兴起的念头罢了。他生性
活泼耐不住寂寞,对自己好不过是怕以后没人陪他玩闹而已。以后年纪越大他们的关系也会越远吧?
总有一天,他们之间会疏离冷漠的如一对真正的主仆。
第二日去私塾的路上,两人皆是无言。
昨日的事情让原本亲密无间的两人不知不觉拉开了距离。毕晚秋在起居琐事上尽量不吩咐,娄致在日常打点中尽量
不遗漏,双方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种诡异的相安无事。
在私塾里,毕晚秋也只是强打精神,装作平日好学的模样。
娄致依旧坐他身边,却别扭难安。手臂只敢沾一点桌沿,毕晚秋惯常空出的那部分就显得格外刺眼。
没有了桌案下的窃窃私语,没有了休憩时的携手玩笑,两人都明白出了问题,可谁都不挑破。
毕晚秋整日神色怏怏,一头躲进书卷中。只不时地瞥一眼娄致,但见他端坐一旁,眼睛瞧着鼻子,鼻子看着嘴巴,
满脸的木然,失魂落魄一般。
每每这时,毕晚秋就将脸埋进袖子里,心头竟然沁出一丝窃喜。
“小篦子!”熟悉的声音让毕晚秋警觉起来,不自觉往娄致身边护了护。
身边的人抬眼,居然毫无惊惧之色,淡然扬起唇角:“邹虎。”
“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说!”矫健高大的少年一脸的喜气洋洋,对娄致言语亲切,哪里还有往日咬牙切齿的仇视模
样?
毕晚秋望着两人和气出门的背影,不懂了。
“小篦子,那件事,我爹娘同意了,哥哥这次也没反对!”邹虎将娄致拉到老槐树下,满眼藏不住的兴奋。
“真的么?”娄致也雀跃起来,为他高兴。“我就说你能行的!”
“嘿嘿,”邹虎挠了挠头,有些羞赧,“这还是多亏了你,一语点醒梦中人。我真得好好谢谢你!”
“哪有哪有,”娄致忙摆手,“我又没帮上你什么,都是你自己的功劳。”
“其实……我也不光光是高兴。”
“怎么?”娄致诧异。
“虽说进武馆拜师是我多年来的心愿,可一想到我们才刚交上朋友,我就得住到城里去,心里头实在有些难过……
”邹虎憋红了脸说道。
“这有什么的!”娄致未觉出他神色上的变化,朗声安慰道:“又不是不回来了,有的是机会再聚。以后等你学有
所成,我还得让你请我吃酒呢!”说罢拍了拍他的肩膀。
“嗯!那是一定的!”邹虎也拍了拍他的臂膀,豪爽允道。
此时,远处的一双眼瞳里已是寒霜冷冽,山雨欲来。
第十五章
娄致回到学堂里,只见毕晚秋面无表情地执卷看书。原以为他会问自己与邹虎何时化敌为友,没想到直到落座毕晚
秋也没瞧他一眼。心中更加气闷,愈发抿紧了嘴枯坐一旁。
晚间,娄致见小少爷仍旧没有同自己说话的意思,就识趣地默默拿了书回屋。而那头,毕晚秋在桌案旁忐忑等了他
半天,却没见人影,不禁又是一股气,摔了门便独自温书。
连着几日,皆是如此。
两人疏离的情形被邹虎看在眼里,又想到近日自己与娄致的友情一日千里,不禁诧异又惊喜,莫不是那黄大仙的法
术显灵了?
既是这样,可要好好抓紧机会!
邹虎拖着步子挪到毕晚秋跟前,用尽量友善的语气道:“毕兄,可否同你商量件事。”
一旁的娄致好奇地看着来人,他怎么过来找毕晚秋说话了?而毕晚秋只抬头瞧了他一眼,又翻了过去。
妈的,这臭小子!邹虎心头火起,但瞥了一眼娄致,忙又按了下去。
“咳,毕兄也知道,我在课业上向来吃力,不比毕兄才华横溢天赋异禀……”
毕晚秋重新抬眼,皱眉瞧他。怎么突然拍起他马屁来了?这二愣子究竟有什么企图?
“小篦子……呃,就是娄致,他跟我提过,他的学问一半儿都是毕兄教授给他的,真是受益匪浅。我瞧他来私塾虽
晚,但诵书解义上,进益倒是比我快得多——”
“你究竟想说什么?”毕晚秋不耐烦地打断他。一听到邹虎用一副自家人的口吻提起娄致,还给他取什么亲昵的小
名儿,就一阵烦躁。
“唔,我想上课的时候,问毕兄借一借娄致。”邹虎拱袖作礼。“这样夫子讲到不懂之处,也好帮在下指点一二。
如若毕兄能够答应,邹虎自是感激不尽。”
语毕,毕晚秋和娄致皆是瞪大了眼睛瞧他。只不过毕晚秋是一脸难以置信的愤怒,而娄致则惊疑和不安,忙转脸瞧
小少爷的脸色。
毕晚秋见娄致看向自己,忙收了神情板起一张脸,内心却是波澜滔天。
这唱的又是哪一出?难道是娄致托他过来试探他反应?还是他讨厌自己了,想跟他新交的兄弟在一起?
难道……他不喜欢自己了么?难道,他转而喜欢上了那个蠢头蠢脑的邹虎?!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毕晚秋咬起下唇
,有一种比怒气还难受的情绪在暗中汹涌。
原来他如此水性杨花,见异思迁么!
既是这样,那就成全他好了!反正……反正自己又不是个断袖,娄致断了对自己的念想,自己应该高兴才是。
“毕兄……如何?”邹虎见毕晚秋许久没有回应,又拱了拱手。
“随你们吧。”毕晚秋强作淡漠,捧了书便不再理会。
一旁,头插玉篦子的少年神色沉静下来,垂在桌下的双手暗暗揪紧了袖口。
“呵呵,你坐我的长凳吧。”邹虎帮娄致提了书箱和四脚小凳过来,满脸喜色地要将自己的长凳让给他。
“不用不用,我只是个旁听的书童,哪有坐长凳的道理。”娄致对邹虎笑了笑,有些虚浮。将纸笔摆好,又忍不住
扭头看了眼远处的那张桌案,玉色长衫的秀丽少年正沉浸在书卷中,手执毛笔认真地圈点着,怡然自得,仿佛什么
事都没发生。
娄致叹了口气,嘴角苦涩几分。
邹虎见娄致神色沮丧,对毕晚秋满心留恋,不禁心头起急。
“小篦子,小篦子,”邹虎扯了扯他袖子,想引过他的注意:“方才谢小夫子教的那篇文章里‘式敷民德,永屑一
心’是什么意思?”
“……嗯?”娄致回过神来,看着邹虎手指的句子,温和答道:“哦,夫子说这是告诫君王要施以德政,惠及臣民
,永远与臣民同心同德,方能治理好国家。”
“你可真厉害,记得那么清楚!”邹虎夸张地睁大眼睛赞扬着,娄致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笑得羞涩。
毕晚秋望着远处两人的欢声笑语,手中正佯装圈点的笔尖狠狠摁在书页上碾了几碾,散成一个扎眼的墨圈,满身都
是刺。
“你哥哥最近和谢小夫子又杠上了?”娄致压低了声音问邹虎。
“我也不清楚,最近忙着武馆的事,也没来得及问哥哥。”邹虎眼睛盯着谢小夫子的一举一动,嘴皮不动地答道。
方台上谢小夫子已经是第三次提问邹麟了。
只见文秀的绿衣少年又一次站起,憋气憋到脖子根都红了,不能发作只好咬着牙回答,却被谢小夫子一再反驳,一
堂课倒是有半堂用来给他俩辩论。现在邹麟倒是抢足了课堂上的风头,可惜这种风光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折磨。
“自从谢小夫子留哥哥散了学帮他整理书卷之后,他整个人都不对劲了。”邹虎继续跟娄致咬耳朵,“他原本冷静
端方的一个人,现在动不动就发脾气。书也没以前看得勤了,有时还神思恍惚的。不过话说回来,人倒多了些生气
,以前他也太拘着自己了。”
“有这等事!”娄致捂住嘴:“不会是谢小夫子故意留他下来暗中整治吧?”
“你别吓我,”邹虎睁大眼睛,瞧了一眼还在争论中的邹麟,“若真是这样,哥哥也应该跟我说啊。哼,管他是夫
子还是皇帝,敢欺负我邹虎的哥哥,看我不揍得他满地找牙!”
“自然,要是有人敢欺负你,我也会揍得他满地找牙……”面庞微黑的少年红着脸加了一句。
娄致却没听见他饱含深情的扞卫宣言。
他的视线不自觉地越过邹虎肩头,看远处原本活泼脱跳的玉衫少年撑着下巴,目光萧索地垂着,一页一页翻动书卷
,安静得可怕。
散学后,毕晚秋提了步子就走。
娄致眼见小少爷大步流星地出了门,慌忙同邹虎道别,回去毕晚秋桌位将书具整理进书箱,追了上去。
身后是结伴回家的少年书生们,三五成群地谈笑着,声音随晚风送来,在夕阳的昏黄里飘摇不清,远处的炊烟各自
袅袅,牧归的老黄牛发出哞哞的低鸣。娄致提着书箱,闷头在玉衫少年身后亦步亦趋。
回了毕家,毕晚秋关了厢房门,独自温书,连杯茶水都不让他送进去。
娄致望了一眼紧闭的格扇门,将该打理的事情弄好,就去井架旁提水准备洗澡。
真是气死人了!
屋内,毕晚秋将书册重重往桌案上一扔,怒气冲冲地坐了下来。
想到今日之事,毕晚秋就对娄致满腔愤懑。亏自己平日里对他那么好,亲善关切不啻于亲兄弟,而他对自己呢,居
然如此淡薄经不起考验,随便来个阿猫阿狗就可以将他从身边夺了去。他说随便他们,他还真就跟了邹虎过去!作
为他毕晚秋的专侍书童,难道一点奴才的自觉都没有么?
毕晚秋胸膛起伏了许久,才冷静下来。
准备打开书卷温习,却发现少了一册。
连做书童都做的这么心不在焉了么!刚平复的心境又怒火重燃。
看来自己还是太宠着他了,再这么下去还真要主子奴才不分了!
“嘭!”一脚踹开门,毕晚秋大步踏进了娄致的房间,恶声恶气嚷道:“我的那卷《毛诗》呢?!”
站在浅木盆里的赤身少年回头。
目光相接,两人像是被法术定死一般,呆住了。
“啊!我不是——”毕晚秋惊叫一声,跑了出去。
手忙脚乱将房门合上,两手扣住门把靠在上面,脸红心跳。
回到自己房间,毕晚秋为方才的失态懊恼起来。不过是洗澡么,都是带把儿的,自己逃个什么劲!不仅逃了,还、
还脸红……他脑中突然闪现出刚刚匆匆一瞥的影像:白皙的胴体,修长的双腿上圆润的臀瓣微微翘着,乌发披散了
沾湿在光裸的背脊上,泛着淋漓的水光,那人转头时一脸惊诧的模样如同一只受惊的小兽……
毕晚秋忽然觉得喉咙干渴难耐,不敢再想下去。
“少爷。”屋外响起了那人的声音。
毕晚秋心脏猛地一跳,沉住气应道:“什么事?”
“方才您要的书给您送过来。”卑恭的语气。
“……噢,进来吧。”毕晚秋理了理自己的衣着,端正坐好。
已经穿戴整齐的娄致捧了书进来,低着头将书放在了桌案上,准备退出去。
“你……”毕晚秋不自觉开了口,娄致站住了等他吩咐,却不敢抬头。
“泡壶茶过来吧。”毕晚秋做贼心虚似的斜眼睇他。
“是,少爷。”说罢转身出去了。
他的脸和耳根竟然红得滴血似的。毕晚秋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心头涌起了一丝甜蜜。
然而,毕晚秋的好心情不过维持了一个晚上。
第二日一进学堂,就看到邹虎载欣载奔地跑来给娄致提书箱,拉了他过去。不禁又黑下一张脸。
课堂上,谢小夫子将前几日毕晚秋的习作挑出来,点评夸赞了一番,毕晚秋也只作出一副谦逊模样,心下并无欣喜
。
“邹麟。”谢小夫子换了另一卷习作,肃声点道。醇厚低沉的声音更显少年老成。
底下一片嘻嘻笑声。
绿衣少年一脸尴尬地站起来,仿佛早就知道下一个要点他。
“有进益。然而还是太拘泥常理,缚着手脚可是做不好文章的。”
话是好话,可语气中那一股子暗藏的挑衅意味让大家觉得谢小夫子又要有意刁难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