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经过数天准备之后,那月某人便又使出了新花头。
胤王离棠对着对面那双蓦睁的凤眸,看见那冰雪样的眸子里终于流露出一种别样的愠色,心旌竟是乍然一动——
凤帝是痛醒的。
离棠望着他突然凝结的眉头,能想象得到那是怎样一种闪电一样撕裂的剧痛,就像一道道闪电劈裂了夜空,那人的肌肤也正被一道道的割裂。
南疆进贡的金藤蔓丝刀砍不断,火烧不化,越细越韧,也越加锋利,平时看管它的太监不小心手碰一下就会被划破,更有不小心被割下一节手指的。
侍卫们都带着手套,在月先生的指挥下将它们拉起,一道又一道在那人的身体上致密的斜织着,怕它们太过犀利,就故意避开了那人的脸、颈等血管暴露处,其余,则先交织着将那人双手分开向后方悬起,在两端固定的蔓丝拉直的一瞬,丝帛碎裂的声音便随之响起,数条丝蔓刹时染红。
昏迷中的凤帝被生生疼醒,睁眼望着面前正饶有兴致观看的兄弟。
“七哥,醒啦?”他朝他笑笑,眸心比以往更加沉暗。
他咬了下唇,想偏过头去,但就是这一细微动作也牵动了交织于他肩臂上的蔓丝,肩上顿时红痕划过,教他不禁闷哼了一声。
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一声从未溢出过的呻吟,月先生唇角微勾,侍卫们则继续将蔓丝一一绕过他双腿,斜交束缚,每一根都紧贴皮肉,有的已掐勒进了肌肤里。
离棠忽然感到一种细小的兴奋,像是一两个不小心溅出的火星,他不自觉的瞪大了眼睛,看见那人身上愈来愈多出现的鲜艳的红痕,交错纵横,像是岁月如刃飞速划破少年额的一点怅惘留痕,又似是为闹了别扭的情人一口咬下而留的纤密而刻骨的牙印。每有一根勒上,就会有一条赤红蜿蜒绽裂,痛楚让那人额上瞬时就浮了一层薄汗,但好像是生怕坠落时的一点动静亦会惊动了那些无情的触手,连汗珠都死死的在那玉石额头上凝着,久久不肯坠落。
所有的挣扎都只藏在那双漆黑的凤眸里。
离棠看见那初因昏迷而空朦的眼因剧痛而清晰,墨,溅入彼此都还未书写含义的空白眼神,迅速染破一片深黑,风云际会处,往事今朝,刹那倾翻,只剩一片混沌纯黑。
“你到底想要什么?”凤帝抬眸,看着他,不顾一动又牵扯了蔓丝深勒。
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次感觉到他的目光里有冰火交织,仿佛只要足够用力的挣扎,就能撕裂这眼前的黑暗,竟一时无语。
整个罗网已然布成,千丝万缕收紧如宿命的羁绳,那困在罗网中央的人竟自轻笑起来,血丝横斜,让离棠忽然觉得离殊的笑容也如碎瓷般犀利——“你要的真的就是那一句话?呵呵……”薄唇勾起讽刺的弧度,离殊的眼永远保有着据对符合帝王身份的无底幽深,“你问问自己的心——鬼才相信!”
他全身的血液因他这一句而沸腾,上前一步,勾起他下颌,那人的整个身体因这一牵拉而更深的陷入网中,但那双凤眸中的清光却似永远无法束缚,离殊望着他,依旧在笑:“你先问清楚了自己,再来问人。”
他心像被只手捏紧,窒息般的感觉找不到出口,蓦然松手,但面上还是那般冷然的,旁人眼中摄政胤王依旧笑得神采熠熠,眸里看不到丝毫挫败,只有他自己知道笑实是在掩饰无言以对。
因他的陡然松手而又牵动了蔓丝,只听随即裂帛声碎。
瞎子挑起一眉。
他却没再看那人一眼,掉头便走了出去。
转眼便又到了夜深人静时,雪如鹅毛,转瞬便覆盖了整个天地,却仍不管不顾,近乎疯狂的坠落这枯井般的禁宫,仿佛是要将其完全掩埋。
离棠想起少年时,那时也是这般落着大雪,天家一家亦还未走到后来的境地,那时,尚有父母在上,兄弟……在旁。那人那时已当了十来年的太子,举手投足间已然是那样令人钦羡的傲气——大概没有人知道其实自幼他便在注视着吧,看那永远肃静的身影先如抹水色,后渐渐凝成一道冷光,让人自惭形秽的洁净宁定,全不似生于这深暗宫廷。
有瑗琅这个干女儿在时,总是一家人笑得最多的时候,皇帝和沈后兴致勃勃的听那张小嘴说个不停,乐个不停,连自己的母妃这时也会去凑趣,最经常的是打趣那两个定了亲的孩子——“周芮,难怪你武功又长进了,这么漂亮的媳妇是要好好保护啊!”大人们呵呵笑着。周家三郎立刻就闹了个大红脸,反倒是她,平时最活泼的人此刻倒只是静静的笑着,勾起唇角,如一弯新月——有如,他的眼睛。
离殊——离棠不知除了自己之外,在这热络繁华的殿宇内还有几人会注意到他?所有人都在跟着帝后欢笑,唯有他,静静坐在一边,左手搭在右膝上,脸朝向左侧——人群之外,面上一抹疏离的微笑,眸子像两泓秋水,看似全无在意,仔细瞧了,才发现,那两泓秋水被那样清晰的映在他面前的铜镜内,镜内,那艳若桃李的女子在他眸里笑如春风。
他第一次发现:凝望本身,竟然美过被凝望的对象。
那也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亦在凝望。
也是最后一次。那时,他曾对自己发过誓。
而今……胤王离棠在废殿门前的犹豫仅仅是一瞬,轻轻推开了门,他无声无息的走进殿内。
白惨惨的蛛网像是拉开的帷幕,中央,他望着正上演的戏码——
月先生的最后一出,竟然,会是这样。
一只手,慢慢的,轻轻的伸进那蔓丝交缠而成的罗网,看得见的人尚不禁屏住了呼吸,手的主人——不能视物的瞎子却如入无物之境,径直穿越过重丝叠蔓,手,落在了那人的锁骨中央。
人看不见,他看得见——那清峭的线条由此一颤,昏黄灯光中,有洁白的玉光一漾,离棠感觉自己的心弦也跟着一荡。
他看见离殊睁开了眼睛,如漆黑的长河瞬间结上了冰霜:“你干什么?”
看不见月先生面上的表情,只见他像能看得见似的,勾起手旁一根丝蔓,戴着手套的手紧紧握住,拉出,然后,猛地松手。
“嗤”的一声轻响,一道血口从凤帝左肩一直划到右腹,随血珠同时落下的还有一大片衣衫。血丝如釉裂,与金藤蔓丝纵横交织于那玉润肌肤之上,人仿佛能听见那玲珑清脆的冰裂之声——清玩行家的胤王想到那哥窑的青瓷,果然,听见那月先生道:“这叫‘金丝铁线’。”
凤帝冷冷一笑,重新闭上了眼睛。
月先生的手便一路从那锁骨蜿蜒而下,在这附近交汇的蔓丝并不多,所以,他的手指得以肆意横行。
离棠忽然有些明白了他为何故意避开了脸颈前胸等处不缚,因为一股热流也像没有阻挡一样霎时涌遍了自己的全身。他想:那瞎子真可惜,看不见那人的表情。
光影交叠,亮暗纠缠于那紧闭的睑,那垂如蝶翼的睫,随着瞎子的每一下动作,都是电光火石的一争锋,即使再肮脏再黑暗,也始终不能掩去那眉宇间一点明净的神光,那般兀自用力的亮着,用着哪怕最后的心魂。
他盯着他,感到一身的血都涨到像要沸腾。
离殊,睁开了眼睛。
那目光深寂如古井,黑得近乎浓稠,并不能分清投向。
他却不禁后退了一步。
瞎子则转到了那人身后,手依然在蔓丝丛生中游走。
离棠看见那人长翎般的修眉凝起,眸子仍是一片不能分辨的浓黑——“你到底要干什么?说话。”
他想起金銮殿上一次又一次眺望那重锦堆叠之后,看不见御座上那高高在上的人,亦只能听见这样冷冽的声音。
月先生笑了起来:“问候您啊,陛下。”
离殊眸里并没有惊异,淡淡问:“你怎知道?”
月先生手上一动,他看见离殊咬了下下唇,只听月先生回答道:“陛下的声音,作臣子的怎敢有一日忘怀?”
“呵呵。”离殊冷笑,“你还记得你是臣子?”
看不见月先生的动作,只看得见离殊又一次咬住了下唇,水色薄唇已印上点点血痕,只是目光仍是不灭的纯然,深湛的凤眸只是凝于这方。
“陛下又可还记得微臣?”蔓丝抖动,转眼又是一道血光。
凤帝并不回答,连眉毛亦未动一下。
此刻,就连离棠都好奇那月先生的身份——他只知这月某人是从刑部大牢里找来的刑讯能手,据说只要经他月先生手头过的犯人,没有不开口的,因此刑部堂官们个个都升得很快,以致于教人都忘了究竟是哪一任将他给弄来。而他选了他来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虽是酷吏,手下却从未死过人。特意毒瞎了他的眼,便是要让他不能知晓此番刑求之人的身份,却不了听他语气竟是什么都早知道!
月先生此刻已面对着胤王,他看见那双死鱼样的眼随着面目的抽搐也似放出阴寒的光来,一字一句说道:“陛下,你还记不记得你曾金口一开,随口就革去了一位状元的功名?”
汪旭!连离棠都想起了这个名字,这位一路从县试就独占鳌头的才子以传奇的生花妙笔蟾宫折桂,然而,令他出名的却不是他的才华,而是他倒霉的经历,因为一次得罪了微服私访的皇帝而被当场革去了功名,可怜统共才作了七日的状元。
离殊的眼波却未有丝毫波澜,冷冷一哂:“你又非功在社稷,凭什么教人记得?”话音未落,数道红线就绽裂在他肩头,整个上身瞬间都完全曝露在了罗网当中。
离棠不禁呼吸一滞,似乎也为那诡异森暗的气氛悚然动容。
“哈哈哈哈……”瞎子不知是笑是哭,扭曲的面孔早已不能分辨往日那少年状元,只是条狰狞的鬼魂,“你怎么会不记得呢?那天,我和阿月……正好被你撞见,你不由分说就革去了我的功名。我和阿月两个究竟有什么错了?我们哪里得罪你了?我们你情我愿,碍着谁了,又是犯了哪条王法?你不分青红皂白——你就那么看低我们?!可怜月,阿月他……竟觉得是他连累了我,而郁郁而终……你想不到吧,你以前看不起的东西,今天,我都要一一施于你身!”
此言一出,一旁凝听的人都心中一凛:因人私情而废人功名,的确是有些冷酷,然而……想到那人冰雪一般的性情,倒是真也不怀疑是他所能为之。想到此处,心中竟像扎了根芒刺一般。
咆哮声里,离殊久久沉默,清雪一样的神色凝着终年不化的晶莹。
他忽然不能再注视那双深黑的凤眸,别过眼去,听见汪旭长笑如哭,言语破碎,伴着不断撕裂的声音,尖利的割破这暗夜的纯黑。
“你说完了?”
他不禁一抬眸,看见那双似乎永远无改端凝的眸,仍注视着那幽深的一方。
离殊抬睫,眸光清寒:“这就是你自甘堕落的理由?这就是你现在做这一切的借口?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怨,什么恨,所有对自己这一生的不满,对自己所作所为的不齿,所有良心谴责,所有负疚不安,所有伤天害理的事情,都尽管把罪过加到别人的头上来!这样,你就可以心安理得的胡作非为下去!”
离棠的心像被什么撞了一下,看见那莹玉样的面上终于能寻到了丝丝冰裂,上头颗颗汗珠在灯光中闪闪烁烁,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终于肯开口,是要借说话来分散注意,因为他实在……太痛。撞上他心的那东西沉沉的压了下来,他紧紧握住了自己的玉带,屏住了呼吸。
“自己做过什么,想做什么,心里头藏着怎样的鬼,都不妨自己先问问自己。”汗珠从玉颊上滴落,说话的人忍不住低声咳嗽,一咳间,顿又添几条新痕,“你那天是怎么样让我给碰上的?你可还敢回忆?”
“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低吼中,看不见汪旭行动。
只看见离殊的眉忍不住猛地一蹙,下唇殷红又现。
那红色仿佛是烧沸他心头那翻腾水的最后一点火星,离棠禁不住上前一步,随即猛然一惊:他早就看见他了——离殊的瞳里有淡淡的冷笑滑过,当蛛网在两人间为他行走而带起的风所摇曳——他的眸子里显然未闪过丝毫的吃惊。
离棠按在玉带上的手已将那冰冷的玉石捂烫。
离殊望着他,任双眉拧成结扣,汗流汇成小溪,眸里却永含着块冰,任人使尽一切手段,亦不肯化开些许。
这一刻,离棠真恨不能冲上前去,将那眸子砸开,将那人的骨头都揉碎,看看里面到底藏了点什么,教人这样焚心难耐。
裂帛声像爆开的火花毕剥,染血的衣衫残片片片零落在他眼底,“告诉我,我就救你。”他启唇,无声,却是最郑重的说道,“七哥。”
离殊轻笑出声来,在他还未能分辨那凤眸里一闪而逝的情绪时,已是低眉一阵剧咳,“……咳咳,你听好了!”离殊费力的却极清晰的一字一字言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只要是恶,哪怕是一个念头,也休想能否认。人可以欺骗别人,却永远无法欺骗自己:那天你是在‘见义勇为’,你帮那个老汉追回他的包袱,你一介书生也敢与持刀的歹人博命。可是,你自己问问自己:若不是先看见了微服的朕,你会去帮那个老汉吗?你是想着朕出来一定是有官兵随驾吧?可你没想到你那阿月实心,为你挡了歹人一刀……”
“所以让你看了出来我们俩……”
“……是这样的吗?”许是力竭,离殊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咳嗽不断。
离棠没有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也如他样咬住了下唇,凝息看着汪旭忍不住转到了凤帝跟前来:“说,你说啊!你到底是为什么看不惯我?!”
离殊只是低咳,引得蔓丝震颤,掐进肌理。
汪旭仗着有手套,又是亲手布阵,穿过蔓丝,抓住他肩,凑到他身前:“你说啊!”
“咳咳……”离殊轻咳,抬起眸来,“因为……”
声音太低,汪旭不禁又凑近一些,耳朵紧紧的贴了上去。
他看不见,即使不盲的人也只看见一道电光闪过,喷涌的红色如从地下喷出的泉水,溅到数尺开外。
“嘎!”饶是镇定如胤王亦忍不住抽了口凉气。
汪旭仰面倒地,身体霎时为自己颈上涌出的鲜血所浸。
离殊松开了手中的丝蔓,整个手掌到手臂都是血迹斑斑。
离棠终于明白了他方才为何要说那么多的话,甚至不惜用咳嗽来掩盖——瞎子是靠耳朵和记忆来判断这些蔓丝的位置的——他用这些作掩饰,暗扣了根蔓丝在手,故意将他诱到跟前,猛一松手间,蔓丝便足以作刀片割开颈上薄薄肌肤下的血管。
他一步踏过那血海去,捏起那人下颌。望着他因失血和脱力而苍白的双颊,觉那黑眸越发深暗,本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却成了:“你果然不择手段!”
离殊挑眉,笑容疏淡:“若是这样,此刻你我便该易地而处。”
他的心像被这一句刺出血来,“凤离殊!”离棠咬牙,手上更用力,“你在位上嗜杀成性,如今竟也是如此!”
“哦?呵呵……”离殊望着他,视线无丝毫退缩,“革他功名,不但是因为他虚伪,更是因他嗜血——那几个歹人罪不致死,但为了报私仇,他故作无意将发簪戳在了一人檀中穴上,致那人终身残废。法理昭昭,岂容他动用私刑,更用这般残忍手段?果然,罢黜了他,他竟也还能成一名酷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