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 上——元祖雪月饼
元祖雪月饼  发于:2012年03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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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王拂袖,弹身立起。那人跌在床内,唇角有血丝蔓延。

“我说了你不要逼我!”胤王在床前暴怒的来回踱步,可在孩子看来他却是想躲避什么。

凤帝唇角洇出一片红色,让那讽刺的笑容里带上了一丝黯然:“我逼你?明明是你在逼朕。”

“你还好意思用这个字——朕?你也配?!”胤王猛的停下,红着眼盯着他,“你弑父窃国,怎配用这样光明正大的自称?”

“呵呵……咳咳……”凤帝掩唇,垂眸,低笑逐渐变成了低咳,“弑父窃国?!咳咳……你如此信口雌黄,就配得上了?”

正戳中痛处,胤王忿忿转眸:“我迟早会让你亲口承认……”话音未落,却听一阵剧烈的咳嗽,凤帝一手掩唇,一手紧抓了被褥,整个人咳得蜷缩了起来。

那咳嗽声听来就像是有只手在将他的肺脏当作风箱鼓,非但是年幼的多儿,连胤王都被惊得一愣,而在这迟疑的一瞬,凤帝整个人就忽然坍塌了下来,整个人伏在被上,仍爆发出闷声的剧咳。

胤王再忍不住一把抓起他肩,将他翻过来,只见血红从唇上不断溢出,似要将那面上所有的生机都带走,凤帝已经连咳嗽的力气都再没有,紧阖着眼帘,断续的喘息,满是血红的手仍死死的抓住被褥。

多儿见状立刻扑了上去,轻轻抚着他的胸膛,帮他顺气。忽然听到一声:“他……一直都这样?”他没明白。胤王的声音不禁大了一倍,震得那床内都嗡嗡作响:“他一直都这样?”

已在汉室呆了八个月的孩子终于听懂了,沉沉的点了点头。

胤王伸出手,停顿了下,还是搭上了那人的额,灼手得烫——不逼毒就发烧,再发烧就昏迷——周芮的话在脑海里回荡,像重锤敲在鼓面——难道……这就是“碧海情天夜夜心”?望着那渐渐失去意识的人,他觉得自己的理智也快随之土崩瓦解:这难道就是所谓的血浓于水?不!帝王不可以就此心软!他猛然起身,昏迷的人滑落在床沿,漆黑的长发几乎委落在地,纠结如他心绪。

半晌,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多儿看见胤王离棠的眸子比方才更加阴沉:“去把石太医叫来。”短短一句话,却教孩子打了个寒战。

还好多儿很快就发现自己那天的担心是多余:石太医来了,并非是凶神恶煞的帮凶,而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虽然很奇怪的又聋又哑,但通唇语,医术更是出奇的高超。在他的妙手下,没几天,凤帝的身体就有了起色,虽没有人运功逼毒,也能不每天毒发了。这让多儿心里宽慰了许多,本就伶俐的孩子在老太医面前也越加乖巧勤快,而那不能言听的老者对这个同样没法开口的孩子也似存了份不一样的怜爱。

在凤帝病情稳定的时候,石太医便会抽空教多儿汉字,一笔一画里透着股俊逸而又不全泥古的韵致——蛮族孩子自然不懂,倒是凤帝见了,淡淡道了句:“好字。”

老太医立时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凤帝倒是不以为意,随手从书架上抽了一卷递来:“我小时候临过的,拿这个给多儿当字帖吧。”

那是多儿的第一个书法老师和第一本字帖,从此南朝文化汉家风骨便渗入了北狄大汗的心里——那是南朝史上闻名的书法大师和千百年来被奉为楷书经典的颜真卿的《自告身贴》真迹——人间曲直尽在那一撇一捺的筋骨之中蕴含。

而教他自楷书练起的人自己却好写行草。软禁深宫,长日漫漫,那一老一小习字时,凤帝也偶有提笔,那般冷肃的人字倒神采飞动,用笔苍率,自然生动,点画飞扬间真情流露,细看才知,虽姿态横出,却永不失内里那根清傲的骨。

渐渐的,聪明的孩子已能看懂他大半写的字,只有两个字,他反复写,却始终不懂——“悲辛”——他将那两字反复的写,教他猜了一辈子。后来有一天终于能明白,却也不能亦不忍问他:那二字后面是否是“无尽”?

悲辛无尽。

那人用了一生将这四字书写,他则用了一生将其领悟——在眼睁睁的看着亲族血流成河,在被唯一的血亲们苦苦追杀,在亲手砍下叔父的头颅,在被无数最深得自己信任的人背叛、伤害过以后,一代天骄多儿汗终于明白这四个字乃是对所有帝王生涯的最好概括。

就这样疼痛着辗转长大,转眼间已陪着被幽囚的人在华阳殿中渡过了月余光阴。这一日,平日死寂的宫殿内居然传来了清脆的声音——

“皇帝姐夫!”随着一声莺啼,一个十六七岁的娇俏少女奔进殿来,一见到床上沉睡的人儿便叫了起来,“皇帝姐夫,你醒醒,醒醒啊!我是琳琅啊,你答应姐姐要好好照顾我的,你怎么可以都不理人家?!”越唤越急切,榻上的凤帝却依然双目紧闭,似乎当真陷入了昏迷。

一旁侍立的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抬眼盯住对面的老太医——晌午时胤王派人将他叫了出去,回来后,他就给凤帝喝了一帖药,凤帝午睡后便再未醒来——“是你!”他无声的瞪着石今,目眦俱裂,无声的质问,“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他?枉费我对你那样的尊敬。”

石太医似乎真的是块石头,垂眸顺眼,任他瞪视,没有丝毫表情。

这边沈琳琅急得连眼泪都掉了下来,伏在榻上,不住抽噎,一声声“皇帝姐夫”叫得人心头发酸。

多儿也似为她感染,心中不知是欣慰还是难过:世上毕竟还有个人真心关心他,而他……想着,不禁叹了口气:他亦为这最后的一点真情付出了多大代价。

不禁想起数月前初见这琳琅姑娘的情景。那时候,他刚刚能听懂大部分汉话。那一日早春,乍暖还寒,朝阳殿内那人独自写字,翻来覆去只将二字一遍又一遍写下。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那两个字的读音——

“悲辛?”一抹俏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伸手抢过御案上的宣纸,“皇帝姐夫,你干吗老写这两个字?”

“骨架好。”凤帝淡淡回答,不着痕迹的从她手里将纸抽出。

“姐夫……又想起姐姐了?”

凤帝将纸扔在火盆里,半晌,没有回答。

沈琳琅便走到他面前,蹲下来,托着腮看他:“我也很想姐姐啊,一想到她,我就会想哭。可是,我又记得姐姐是那么爱笑的一个人,她笑起来那么漂亮,姐夫你笑起来也那么漂亮,我是那么的喜欢你们的笑,我就对自己说:不许哭,要笑得和她一样。皇帝姐夫,你也笑一个好不好?你可是答应过姐姐要让我幸福的哦。”

凤帝抬了眼,映着火光的玉颊像是亦有了暖意,伸手抚过少女的鬓角,动作轻缓,眼底温柔。

琳琅便顺势伏在他膝上,仿佛又回到了姐姐在世时那些温暖的日子,轻轻道:“姐夫,都快七年了,你……你该再找个人照顾你了,相信姐姐也是这么想的……”话未说完,便听见一声沉沉的——

“琳琅!”

那语调让她第一次真切的感觉到何谓九五之尊的威严,却还是忍不住一挣,抬起头来:“可你是皇帝啊!”

大约是又急又有点委屈,少女眼中莹然有光,本就相似的面孔令刹那往事纷至不能抵抗——在人眼中,他是帝王,是天子,是所有,却唯有她,在这世上不将他看作是那这个那个,只是凤离殊,一个会伤心会难过亦会自私的凡人。没有人知道那些长夜里,金殿之中,曾经,帝后紧紧拥在一起,一起笑,更一起哭……他知道自己的轻叹如今已再无人能听见,眼泪亦只能流进心中。

于是,他又露出了如常的微笑来,疼爱的望着她留与他的最后的温暖,道:“朕答应过你姐姐要照顾好你,看到你幸福。你还没嫁出去呢,让朕怎么能有闲心去管自己的事情?”

“那,皇帝姐夫!”没料琳琅却突然红了脸,抓住了他膝上衣服,“我……我要是……”反复揉着那衣裳,忸怩的少女全然忘了手下揉成一团的是龙袍。

他望着她,明白了什么,含着微笑,只等她自己说完。

“皇帝姐夫,我知道你最疼我了,你带兵打败北狄也是为了不让琳琅去和亲吧?其实琳琅心里都明白的,大族里就我一个没嫁出去的女孩子了,为了姐夫的江山,琳琅是什么不不怕的……”她这时倒反绕起了圈子。

少女的絮絮教他不禁哑然失笑:想不到这场万众反对的出兵竟还有一个支持者,为着这样的理由——而这朝廷上下只怕还有多少人是敢怒而不敢言的在私下里这样想着!在人眼里,他大概从来就不是个好皇帝,从作太子时就知道了,这么多年早已习惯,所有的错都往他身上堆着。

想着,薄唇不由勾出了个弧度,他仰首望那凤隐龙藏的顶穹,无声笑问:这就是宿命,老天爷?给我皇位,不给我万众拥戴;给我江山,不给我治理的时间。呵呵,你究竟是为什么要给我这帝位?就是要让我眼睁睁的枯坐在这高位上,任时间将我凌迟,眼睁睁看着我所珍惜的一切都一一失去而来不及去紧握?

不!我偏不信!自你夺走我命中注定的心爱,我便再不相信上天所谓钦定的宿命!他的目光自眼前疼惜的女孩到远方辽阔的秋水长天,这万里疆土一草一木,都是他凤离殊不能割舍的血肉,即使只剩下几天几夜几个时辰,他也绝不会再放手,他誓要守护到底!于是,他向那幽冥中的翻云覆雨者绽出抹冷冽的笑。

那笑容,一边旁观的多儿始终无法确切的形容,只道什么都有,又似什么都没有——兴许,这就是他自己对自己一生的过早勘破。

只见凤帝轻笑着,回眸望膝前的少女:“琳琅,朕当然不会把你嫁出去和亲,朕一定会让你嫁给自己喜欢的人的,你就不要再跟姐夫兜圈子了。”

“真的?!”琳琅俏脸顿时涨得通红,“姐夫,你是说……你都知道了?”

“是他,对吧?”凤帝笑容沉淀下来。

“是,琳琅喜欢芮哥!”她倒一口气提了起来,站起身,“姐夫,你给我们赐婚吧!这样你也可以早点解脱出来!”

他望着她,只是淡淡微笑,直到她急得眼里又泛出了水光来,方才淡声道:“不,朕不能给你赐婚。你自己去对他说吧。”说到这里,他的眸子里忽然浮上一层薄光,一世缱绻藏于那一眼:“当一个女子对一个男子说出喜欢的时候,是没人能拒绝的,尤其是,当他其实也那么深爱着她。”

旁人无法再得知琳琅后来究竟有没有去和心上人表白,只是从那一刻起,不知为何孩子的心里竟萌生了一种陌生的酸意,也不知究竟是为何为谁。

而此时,这份酸意已渐演变成了一种怒意,多儿几乎就要上去拉走那不知轻重的伏在那人身上哭泣的少女,真怕她压到他受伤的左手。正在这时,却见二人联袂进得屋来,竟是周芮和胤王。

看着榻上昏迷的人,周芮面色愈加阴沉,胤王却施施然笑道:“看到了吧?不是我不给你解药,是他没法吃啊。”

“芮哥?”听到了动静的琳琅转过脸来,“什么解药?”

胤王挑挑眉:“没什么。”眼睛却看向周芮。

周芮不看琳琅。

琳琅却死盯着他,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芮哥,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胤王摸摸下巴,仍看周芮。

侍卫统领的握紧了双拳,满腔不知是怒是恨,还是别的什么,却都无法说出。

久浸宫闱的人谁还能当真天真?只是他人的宠溺保护才让这冰冷的宫墙内存了这一点点跃动的火星,少女清澈的眼睛里映出对面所有的不安和懊恼,她终于不再笑,而是颤声问道:“芮哥,真的……是你们?”

周芮别过了脸去。

胤王笑得依旧很风流很潇洒。

琳琅却步步紧逼上来:“芮哥,你告诉我:皇帝姐夫到底是怎么受伤的?你不是应该一直守在他身边的吗,为何却让他受这么重的伤?他到底是怎么昏迷的?”

“琳琅!”他终忍不住低吼一声,她惊得后退了一步,却还是瞬也不瞬的看着他,眼中清光闪烁,已是了然,只是不愿。

胤王见状便上来劝:“周大人,小王看你就实话实说了吧,反正你俩很快就是一家子了。”

周芮冷冷转眸,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这一切都是他的故意安排,有意将她也扯进来,逼得他不得不为了保护她而娶她过门,这样一来,周沈两家便如铁索连舟一样更加摆脱不了他胤王的贼船。而她——瑗琅的妹妹,他与那人都同样最珍惜疼爱的宝贝,却将成为又一个用来威胁的筹码。

果然,胤王噙着他那抹一贯的光彩夺目的笑,仿佛是在给好友提出婚礼建议一般的自然,说道:“周兄,你们小两口的悄悄话就回去关起门来好好说吧,小王就不给你们添乱了。解药的事你也看到了,着急也急不来啊,反正有石太医在此精心照顾着,你们就放心的先筹备婚事吧,也算是给这作姐夫的冲冲喜不是?”

如果是他,他会怎么选?周芮下意识的看向床上——那人只是沉睡——这才想起现下早已物是人非,永远不会再有人对他清清浅浅的笑,道:“阿芮,你怎么那么死心眼……”

还未等他作答,沈琳琅已然先站了出来,也是笑盈盈的,粹亮的目光牢牢盯着面前胜券在握的王者,身体因愤怒而颤抖,声音却像是她泠泠清朗的玉做的名字:“我当然会嫁给芮哥的,却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我喜欢他,想跟他一生一世都在一起。在我心里,芮哥永远是正直不阿,善良淳厚的人,永远是那个对姐姐痴情,对朋友忠义的顶天立地的男子!只有这样的人才能配得上我们姐妹!任别人什么荣华富贵,滔天权势,以为人就会多看一眼了?姐姐当初嫁给姐夫,才没有半点因为他是皇帝,相反,若他不是皇帝,他们只怕要比现在幸福得多吧。”

第一次向心上人表白却没料竟是这样的场景,她看着他,不觉已然泪流满面,男子的面容一时模糊一时清晰,她觉自己仿佛已经从那滔滔而言的身体里给脱离了出来,像一个旁观者,看着那痴心的少女拼命的将自己编织的幸福云霞往那人身上披挂,明知那人心里从来就没有过她,琳琅仍是冷冷的说着:“只是因为姐夫真的是个极好极好的男子,即使是在我心里,这世上也不会有比他再好的人了,纵然是我的芮哥,也比他不上。”

她挑起柳眉,眼神里有冷冷的嘲讽,亦有淡淡的哀伤,却还是那般炽热的,望着他:“芮哥,你说呢?这一点你可比得上姐夫?姐夫从来没有对姐姐、对我、对好朋友说过一句谎话,你,可能做得到呢?”

男子的身体一寸寸的冷下来,她看着他,仿佛能感觉到他浑身的僵硬,于是笑了:“那你就不要怪姐姐选了他!”

周芮退了一步,像被什么当头一下。

“别人不明白他,你却没有资格不明白,你明明知道他为什么出兵,他为什么修长城,因为他是我的姐夫,他答应过他最爱的妻子要好好照顾她唯一的妹子,答应过她要把她嫁给她自己喜欢的人,要一生一世保护她。”少女一个字一个字像碎冰一样将那些言语掷出,落地铿然,“姐夫他有什么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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