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却不知道殿下是有大智慧的人,轻轻巧巧将一群人弄于掌上,现今一出山便朝野动荡,敢问庆王殿下,您的目的
是什么?”
我倍感可笑。
阿弥陀佛,萧大学士实在不应如此揣摩一个死人的想法。先帝让我辅政是因为时值党争猖狂、外戚势大,靠谁都靠
不住,还不如靠个不着调的庆王,而本王也有一个才能,那就是:铁腕。
毕竟我与先帝,出于同源。
上台辅政之初,我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将当日班军中有军功者全部分封至各部为各级营官,然后收回军权;第
二件事则是当庭斩杀外戚李世华。
那一日,皇极殿上,被百官们踩得光滑如镜的地上斜卧着的是李世华捏着喉管蜷缩倒地的身躯,站在他旁边的则是
用一方白布擦拭剑锋的本王。
当啷一声,剑入鞘中。
我慢慢地踱过去,一张脸一张脸看得分明。这最细微的动作,宛如万籁俱静的夜里轻轻叩了叩门,最是让人震动,
似乎看得到百官面上的涟漪。
那日,萧大学士大呼道:“虽先帝遗诏命庆王殿下辅政,但您竟然在大殿之上,天子面前持剑行凶……”
话没说完,只听稽睿面色苍白着道:“无……无妨……”结结巴巴,全身似要抖起来。
我缓缓回身坐到稽睿身边,将宝剑丢在地下,冷道:“若有人再对陛下出言不逊,必如此子诛之!”
从那一日,我开始私下拜访萧大学士、许太傅,并开始营建属于稽睿自己的势力。自他登基,我便再未安稳地睡过
一日好觉,每日如悬走半空中的绳索,处心积虑,小心翼翼。若问我的目的是什么?从我辅政到现在都没有变过,
那便是:交付给稽睿一个朗朗清平的江山罢了。
冯谖弹铗客孟尝,侯嬴一死报信陵,荆轲易水别燕丹,专诸鱼肠刺王僚,聂政刺韩报严遂……君以国士待我,我必
国士报之……我们是君臣,更是兄弟,他当年对我好过,我亦要还份情给他的儿子。
我多情,但我也孤寂,每一个对我好过的人,我都记得。
“萧大人,还记得皇上第一天上朝,李世华嚣张跋扈,你当面斥责了他,而我斩杀李世华,你又当面斥责了我,你
我同殿为臣,虽然我很讨厌你,但是我也很敬重你,可是萧大学士,你变了,你还记得你年少时候的志向是什么吗
?”
萧大学士张张嘴,微愣了一下,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道:“老朽老了,有些事情已不记得了。”
“萧大人。你当然记得,只是因为你今日的行径与你当日的志向实在背离太远,所以你才不想说吧,我相信当初你
参加科举国试只是想让这大好河山变成你心目中的桃源,而现在呢?萧大人?你当年应该不会想到你会结党营私吧
?”
萧大学士面上一变,愤然道:“老夫从未结党营私!”
“这世上的事,有人说你有,你便有,你未结党营私为何坊间流传:只知浙派陇上,不知圣上天子?你不结党营私
可是你也没阻止自己的亲戚门生不结党,自他们结党的那一刻,你就是党首了,你以为皇上会看到你的真么?就算
偶尔看到了,有个把几个人打着你的名号惹怒了皇上,你也落不下好……萧大人,你枉称聪明一世啊!你以为凭你
在朝中还可以压制浙派,掣肘陇上么?可是皇上不需要,你们只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罢了……”
我凝视着萧大学士,他面色变了数遍,似乎有些浮游昏晕,眼神中的亮光一份份暗下来,最终犹如死灰。曾经,我
们还一起并肩抵御过蛮夷,曾经我们也一起联手铲除过外戚,只是……他老了,伟岸的身姿也无法掩饰佝偻的脊背
,锐利的双目更隐含疲惫,他老得已经无力再管束自己的亲戚和门生们,三朝的官场是非耗尽了他的心力,我面前
的萧大学士,已然有些昏庸。
“庆王殿下,其实老夫知道你遁入空门是因为许太傅的三子,你那么爱他,为何对老夫说这些?”
“我对你说过什么吗?我说的不过都是明面上的事,至于本王爱谁,萧大人又不是本王,还是不要妄加揣测的好。
”
萧大学士沉默着,我亦沉默着。楼下的园子里正演着本王写的南戏,一个新进的哥儿穿着月白色冷酸枝对襟长袍,
披了件落地的绛红描金富贵花外衣,用半截袖子遮了面,细步香尘到台前,凄凄切切地唱着:“可叹是人值正春有
殊色,囚娈重锁紫宫中……”
那时因喟叹这位西燕国君主凤皇的遭遇,我才忍不住写了这出戏,只是希望有那么一半句能传到啓澜耳朵里就好了
,所以纵然是苻坚这样的禽兽,本王也将其塑造成了一个有爱的禽兽。没想到一晃五年,倒成了楚楼百演不衰的招
牌戏。
听着曲,我的脸上略略浮了些喜色出来。
一出未完,只听一阵衣裳的窸窸窣窣声,萧大学士的声音不疾不徐地荡在雅间里,“庆王殿下,只希望您能高抬贵
手,不要太难为我萧家。”
我没回头,道:“那就要取决萧大学士怎么做,要做到如何程度,其实这件事,史大人真是冤枉,其余人嘛……萧
大学士自个瞧着办好了。”
楼下,那小生英伟异常,一提袍,一抬脚,唱道:“只为你三更成双觉后单,废业误国。空臂不奈深夜露,苦自知
……”
一伙子恩客鼓起掌来,本王觉得有些牙酸,读了五年佛经才发现,无论再怎么粉饰,禽兽还是禽兽。
身后,萧首辅道:“日后……景渊还望殿下照顾了。”
说罢,他转身离去,不多时,我瞅见楼下人群中穿过一个斗笠男人,心力忽然有些微微抽动,本王到底要怎么“照
顾”景渊呢?他那样的人物还需要本王照顾么?
第十三章
马车忽然停了,隔着帘子映入了短暂耀眼的白光,寒凉似夜露。
我从座次底下抽出一把剑来,缓缓伏低了身子,打算看准时机一滚而出。瞬间,一声破空之响迎面而来,一柄短剑
贴着我的头皮,将我的假发钉在了马车车厢,我摸着寸发之头,有些庆幸。
一波躲过,我屏气凝神贴近至车口,忽然,车帘被一道寒光从正中劈开,本王侧身而过,被削下半片衣袖来。一个
全身包裹的只露出两只眼睛的男人出现在我面前。
我瞥了一眼卧在车前的车夫,呼吸平和,想必只是昏了过去。
男子双手持剑,剑锋薄而锐,手掌一翻,如拨云见月,直取本王眉间。我就势闪身而退,险险避过。男子大吼一声
,截了我的心志,回剑一劈,气势如虹,我避之不及,只得迎剑去挡,哪知他凌厉非常,砍断了本王那口宝剑不说
,反手一剑洞穿肩胛,顿时本王的右臂便再也抬不起来。
完了!我命休矣!
男子收势站立,脊背高度紧绷,我捂着创处一边盯着他一边分神瞧着脱手的长剑,这时空寂的长街中忽然传来了脚
步声,男子警觉地瞧着我,正欲一剑砍下,我立即从袖中降下一柄匕首来,蓝光隐现,他那一剑,砍在我左臂上,
我那一匕首,插没入他右腹边。
男子受痛,几跃几落,消失不见。
我慢慢地爬起来,绕过马车,然后我看到了那张脸。那张化了菩萨又落凡尘的脸,冷冷冰冰得像是享足香火的神佛
,似是从来不带一丝情感般,坐着莲花台久伫于水花飞溅的梵音洞。然后,他笑了一下,笑得那般温和又略带残忍
,我仿佛跌入洞底,销骨于累累崩石之间。
他停留片刻,走了,白袍下摆似是一条黑夜水中游戈的鱼,摆个尾便消失不见。
一支萧落在了青石板地上,咕噜咕噜滚了出去,好一阵连绵不绝的回响。啓澜,他究竟想做什么?在庆王遇刺之地
遗落贴身之物,恐别人抓不到他吗?
我踉踉跄跄奔着他落萧的地方而去,抓到的那一瞬间,泊泊而出的血液终于沾到了脚底,一趔趄,整个人摔了出去
,只有那支萧还紧紧抓在怀里,很想把它塞进怀中,可是已经抬不起手了,愿只愿,我能捏得紧些,任谁也抢不走
。
……
幽寂的山谷,有间青瓦小院,我在墙下打理着一株西府海棠,水温要适中,肥料要搅拌均匀,一片片的绿叶都要用
白色的布子擦得干干净净。身后有个人道:“你也忒细心了些,如此娇养岂不剥夺了它的生命力?”
我回过头来,只见他略略含笑站着,是那般清淡,就算是笑也是微扬嘴角,暗翘眉梢。
“当日我见你,便是站在海棠林中吹箫,所以我想帮你再植个海棠林出来……”
“你……真是有点傻,没有海棠,难道我就不能倚柳而站么?何况,有你在身边,胜过海棠无数……”
终是给我盼到了这一天,从此后天荒地老,举案齐眉,我轻揽着他的腰,忍不住掉下泪来。
……
“喂喂喂……庆王殿下。”平地一声惊雷,我猛坐而起。
苏绣的帐子,用金把子挂起,绣了鸳鸯的红被,嗯,这是本王的床……
“你醒了?”多熟悉的声音,还伴着折扇哗啦作响。
我微微一侧头,拉起帐子一角,只见着红裳的景渊气定神闲地坐在小桌前,盯着白瓷的茶杯,兴致盎然地瞧着什么
。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三日前接到景渊的密信,说他已经上路回京,令我大吃一惊。
“回来看戏,没想到一开场就是荆轲刺秦,人家送的是燕国督亢的地图,你则捞了支萧回来,啧啧,还做梦哭出声
来,认识你数年,没想到你跟深闺少女一样喜欢泪落满襟……”
我被景渊噎得说不出来。
沉默了好久,他终于舍得把屁股从椅子上抬起来,极潇洒地走到本王床前,一把拉开帐子,似笑非笑地道:“情事
多奇,入了网便患得患失,一旦反爱成恨,说时迟,那时快,片甲不留。”
我凝视着帐子顶,上面有些灰尘隐隐渗了过来,看上去雾蒙蒙的。
“景渊,不是反爱成恨,啓澜压根就没爱过我。”眼角的泪痕干了,牵扯着皮肤,异常干燥。
“算了,且不说爱不爱,你可知道这一日京中出了多少大事?”
我挪了一下,打算坐起来听他讲话,景渊顿了顿,伸出手将本王抱着坐了起来,还极细心地叫下人垫了个软垫。
庆王遇刺之后正好撞上了巡查军士,一时间消息立即传开,圣颜震怒,顺天府尹可是倒了大霉,被皇上限期三日破
案,可是这要怎么破?遇刺之地除了庆王的半片衣袖和被扎成马蜂窝的马车外,刺客没有留下任何踪迹,而那些扎
在马车上的箭矢不过是寻常铁匠铺里打出来的东西。
最要命的是,庆王昏睡不醒,刺客身高体貌无从得知。
“还有一件事。”
“什么?”
“萧强山死了。”
“啊?”
“此事稍后再议吧,现在顺天府尹正在前堂急得打转转,你叫他进来吧!”
“也好,你回避一下。”
景渊点点头,长身而起,走了两步又回过脸,风轻云淡的道:“你那两只手是否还能写字作画下棋?”
我瞧了瞧,迟疑道:“应该可以吧!”
景渊哗啦一声拉开扇子,心情甚好地扇了扇,道:“那我就放心了!”说罢,他从屏风后转了过去,消失了。
……
“殿下……”
“简大人快请坐,本王今日没办法下堂迎客,真是失礼了。”
“庆王殿下这般客气,真是折煞小臣。”紫面皮的简兴堂坐了下来,他朝中出了名的硬骨头,与冯胜齐名,且快人
快语从不做虚套。
“殿下,请详细描述下刺客的相貌,身形,本官也好今早破案。”
“本王羞惭,措手不及之间只记得那人跟我差不多一般高,较为魁梧,至于相貌如何,他以黑布遮脸,本王看不到
。”
“那有何特征呢?”
“没有。”
“师承何处?”
“不知。”
“身上是否有伤?”
“没有。本王没有伤到他。”
“殿下,恕下官斗胆,既然他一心想要行刺于您,而您又非他的对手,为什么会放过您呢?”
“稍等,简大人,本王初醒,您能告诉本王,我是怎么回府的么?”
“据说殿下当日在楚楼会友,所以遣了自己的卫队先回,您府上的总管见您深夜未归,于是亲自去了趟楚楼,正好
在途中就遇上了飞奔报信的巡查士兵……”
“如此看来,刺客想必是被巡查士兵惊走的。”
“据士兵所称,并未看到刺客是什么摸样,而殿下也说在他们到达之前,刺客就走了,那么,刺客为什么会轻轻松
松放过殿下您呢?”
我苦笑一声,这位简大人可真是有意思,好像一心盼着我死似的,没死成就是一件不合乎常情的事。
“简大人,本王自小跟祁将军习武,且掌管班军两年,功夫虽然说不上多么出众,但是自保有余,今日被人伤成这
样……且我那车夫是被打晕而不是被杀死,不枉不纵,正是一流刺客所为,一个一流的刺客,一招不得手而闻人来
,便立即退去,何况那丁勇虽然没有看到刺客,但是刺客却听到了他奔跑而来的声音。”
“也就是说,王爷认为这是一个一流的刺客所为?下官曾仔细看过王爷的马车,并勘探过周边环境,若以箭矢扎入
马车的角度而言,刺客应是潜伏在道边的民房顶上,那个密集程度,应当有五到七人,下官还发现,以立脚点射去
,那箭矢插入的未免也太浅,换句话说就是刺客留有余力,殿下,您想想,若这些人全力而发,仅是那一轮箭雨就
足以毁了马车……所以,下官认为,行凶之人乃是恐吓殿下,并非想要殿下的性命。”
行凶之人乃是恐吓殿下,并非想要殿下的性命……我脑中雷声轰轰。啓澜是要告诉我什么呢?一时间,我头疼欲裂
。
堂前,那位简大人道:“现场有一道王爷的血迹,看来王爷是挣扎着从马车处走了一段路后才晕倒的,而我听闻王
爷晕倒时手中握着一支萧,可否能借下官一看?”
“那支萧是本王挚友所赠,对本王而言非常重要,所以一直带在身上,那日在打斗中掉了,只是捡回而已。”我淡
淡地道。
简大人长哦了一声。
我脑中乱麻麻的,只记得那一日,一个白衣少年,眉目清秀修长,冷静世故,站在面前,微微笑过,似祥和似杀戾
。他到底想要什么?许家之事他到底涉及多深?
我闭上眼睛,语调轻得像半山暮霭,“简大人,我累了。”
在那个瞬间,我很想什么都不顾,就这样冲到许家带走了他,然后纵马天涯。人间的情与色,爱与恨,名与利,权
与欲,无边无涯无疆无界,皆是虚空,只有他,只有迷恋的人才是最实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