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训练得敦厚儒雅,哄得父皇对稽睿疼爱不已。正是因为这样,稽睿才不会跟着那些泥猴子们跑到我那去瞎闹腾,
闲暇时间也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后来稽睿略大了些,见先帝同我比别人亲近许多,自然也跟我亲起来,一日
日的也来寻我,缠着我教他读书画画下棋,偶一日竟然问我:“皇叔,小睿听说你不能生儿育女,那小睿给你当儿
子怎么样?”吓得我一声冷汗,立即掩了他的嘴,唬他不准再说。
现在想来,那个时候他是真心待我好的,就算时时去普庆寺陪我下棋饮茶也是真心的。只是……我们生在帝王之家
,就算感情再好,那张椅子也不能一人一半分着坐。
“殿下,那个……”
“什么事这么吞吞吐吐的?”我顺手披了件袍子在身上,见齐总管欲言又止,便起身将烛火拨了拨,亲自倒了杯茶
给他,“冯胜说了什么?”齐总管叹口气,自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道:“殿下,老奴说不出口,还是请殿下亲自看
吧。”我甩开信,凑着光一瞧,草草扫了几眼,自感一阵冷气从尾骨一直窜到了脑门。
原来,我曾经怀疑过的并非是假的。
“可靠么?”我问齐总管,齐总管将目光调至了别处,沉默不语,想必是我面上的神色不太好瞧。我将信卷了起来
,凑近蜡烛烧掉了,手有些微微颤抖。冯胜是我选的人,可靠不可靠,难道我还不清楚么?如此一问,不过是自欺
欺人。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秦潋,字休介,家人死于四年前大灾之年,借住许府,曾化名严木齐任腾骧卫百户,随驾令帝
不喜,遂革去官职。年前回京,由许太傅保举入军中,任把牌。”我早就觉得他眼熟了,原来就是当日用席子卷了
妇人的索粥少年,想都不用去想,他自然是全心全意向着啓澜的。想来应是啓澜央着许太傅举了秦潋做百户,许太
傅以为在稽睿身边安下枚钉子,而他们没有料到的是啓澜效忠的对象并非是陇上派,而是稽睿,那么秦潋自然也是
应了稽睿和啓澜的意思藏在了陇上派之中,是个双面探子。若要这一切成立,前提定是啓澜是皇上的人。这一幕我
是极不愿看到的,千方百计想令他远离纷争,却不想他反是陷得最深的那个。又或者说啓澜真的是陇上派的核心人
物,而稽睿当日不好驳了许太傅的面子,因此不得不收下了秦潋,这才日后找了些事由赶了他出去?
“殿下,一个时辰前春总管送来消息了。”
“这么快?”
齐总管点点头,低了声音,道:“春总管说顾太医今晚去了青口胡同百花楼花魁处,贴身小衣上系着一条海棠花金
宝地汗巾子……”
我的脊梁骨晃了一下,蹙眉道:“你确定没有看错么?”
齐总管摇摇头,面色沉重地说:“春总管听到消息就赶到百花楼去了,亲眼看了的,不会错,须子还是茶色血点红
的。”
本王入寺前的最后一个生日,南京兵部尚书送了些为本王专制的海棠花金宝地,本王一开心便裁了件衣服穿在身上
,入宫时被稽睿瞧见了,一时竟成了他的心头好,于是本王私下找了南京兵部尚书,命他再送些进京来,却不想织
锦的手艺人已经过世,再送上来的颜色总是不对。稽睿闷闷的,又不能抢了我的袍子来穿,就算他愿意穿我的衣服
,言官估计也不会乐意看,皇上跟王爷穿同一件衣服本就是违制之事。见他心中不爽,我只得翻箱倒柜找出裁剩下
的金宝地来做了条汗巾子献给他,生怕颜色太过艳丽,这才配了茶色血点红的须子压了压,这汗巾是春总管亲自督
造,世上仅此一条,他无理由看错。
此等贴身之物能系在顾太医身上,那他必定是稽睿的近臣。
“殿下,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啊……”
我摇摇指头,令齐总管噤声,一边背着手站在窗前看着庭中湖边落木萧萧,一边前思后想。按理说如果顾太医是稽
睿的近臣,那么稽睿不应该会在我面前怀疑他,难道他做了这么多,只是想借我的手整顿太医院么?不大可能。
我对齐总管说:“如此看来,秦潋和顾太医都是皇上的人啊!”
齐总管道:“而且他们和许三公子都是交情匪浅。”
“啊……”我心中五内摧伤,只觉得略有些窒着了,不禁抬起手微微将窗子彻底敞开。窗外那书房对面的湖上笼着
灯笼光,明晃晃的光斑倒是衬得月光有些昏暗。本王记得,在那湖上水榭中,他那月白袍角曾停留过,本王也曾在
午莲香中挽过他的手。可笑的是我可以得到世间一切的好东西,唯独就得不到他,他就像是本王年少时养过的雀儿
,宁可撞死在笼中也不肯受了本王的爱抚。
“殿下……依着老奴和春总管的想法,这条汗巾子定然不是皇上亲赐给顾太医的,而且老奴还认为皇上应当不知道
顾太医是好是坏,因为皇上是想借殿下的手除掉这个顾太医的……”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想说既然景渊与那顾太医不相识,那么那个人只能是啓澜了。而皇上当日应是将汗巾子
赐给了啓澜,然后啓澜因为讨厌是我用的东西,所以就送给了顾太医,这样他日皇上要是误会了顾太医,顾太医也
可以拿出来辨白……按你这个说法,秦潋就应该是故意被皇上革职的,而他当日来行刺我,也确实只是做做样子,
想利用萧强山设局将浙派连根拔起吧?”
“殿下。既然你什么都知道……还是断了对许啓澜的那份心思吧,这个人明知皇上想要害你,还帮着皇上,应当是
……”
“恨透了我?是吗?”我转过身来,冷冷地问。齐总管啖指咬舌,跪在地上许久后壮着胆子道:“老奴,老奴是为
了殿下好啊!”
哼……我重重地甩上门,站在书房门外抄起手,看着黄叶被夜风直卷入了黑幕,一朵子硕大的乌云渐次移了过来,
遮住了圆盘似的月亮,蓦然之间天地一色,黑不见物。
“明日宴席照设,诸事依旧,”
“是。”
夜雾渐起,五步之内皆浮白雾,霜气逼人。我伸出手拖了拖,触手之间无一物却恍似有千斤之重。轻叹一声,此情
此情与现在的处境倒也是像了,我总觉得这雾气似乎是掩盖了一个秘密,与我有关的秘密。
……
“皇叔?想什么呢?”耳畔传来一声呼唤,本王回了下神,感觉像是从薄雾中穿越而来,一身都觉得湿漉漉。
“哎,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昨晚睡得晚,今日便有些恍惚。”我摸着额头,头是真的有些微痛。
“不若朕命御医去看看?”
“我正要跟皇上说这件事,那个张太医有点问题,而淑妃那个汤正是化解张太医用药的药性,要怎么做,皇上瞧着
办吧。”横竖那个顾太医的死活与我无关,稽睿想怎么做都由着他,正好还能利用这件事来探探底,何乐不为?
稽睿摸着尖尖的下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朕知道了。这些日子辛苦皇叔。”
“哪里,皇上,你可知道秦潋这个人?”
稽睿一双眼儿眯了眯,波澜不惊地问:“不认识,这个人是什么人?”
我亦眯了眯眼,道:“军中一个把牌,全兴才想调他去做大宁都司位把总……”
“皇叔的意思呢?”
“横竖是文官治国,如此一个小吏,不若就允了他吧。”
果不其然,稽睿颇为坚决地道:“不……除了三大营,其余随便他调。”
我抬眼望去,半敞着的窗台案上枝柯柔弱的朱槿花开正艳,一阵风吹来,花朵转了转落在了窗外,被卷着从大殿门
口滚了过去,落在前面的塘子里和浮在水面上的水草缠了枝,淹水后花瓣卷曲显得残破肮脏。我盯着那朱槿,叹道
:“皇上既然不肯,那就让景渊去跟全大人说说罢了……人也就跟花一样,还是在自己的位置上才比较好啊!”
“诶?皇叔?”
“呃……皇上房里的朱槿倒好,改日我让齐总管来讨一些。”
“区区朱槿,朕命人送过去就好了,但凡皇叔看上的,尽可拿去。”
时至今日。我知道这不过是笑话罢了,那眼眶子涩涩的,曾几何时他说着这话,我好像还酸了酸吧……时间太久,
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