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无伦次地一再表白。
那一夜是有星星的。
很多很多的星星。却全比不上正缓缓下坠的天邪那一双不食人间烟火般的眸。
那么澄净、温柔、带着体谅的苦笑,还有苦笑里那深沉的、早有预料般的、不是悔恨而只能称之为遗憾的悲伤,叫
今日赵丹容亦是心痛欲碎。
虽然,赵丹容已经记不起天邪的面容。
赵丹容就又笑了。
低头,长发遮住了表情,笑声短促而激烈。
其实他知道的,就算有再多至亲的人死去,他也停不下来。
不能停下来。
将八年前的一切剖开,为天邪,为楚一靖,为天字少年,为其余所有死去的无法嚎啕哭喊的生命讨一个公道,哪怕
牺牲更多的人。
不惜代价。
这就是赵丹容活到今日唯一的目的。
赵丹容的身躯忽然一绷,看向依旧安睡在一旁的未定和尚。
赵丹容忽然省起,痴愚和尚说他听见了赵丹容和未定和尚的对话。
而且,痴愚和尚没有带走未定和尚的尸体,就这么不顾一切地走了。
所以痴愚和尚不是去哭喊,不是去发呆,而是要去做一件比安葬未定和尚更重要的事情。
那只可能是——报仇!
去那赵丹容一不小心说漏的紫金陵。
也就是埋藏了属于楚一靖的巨大财宝,或许已被杀死未定和尚的凶手先一步到达的紫金陵!
赵丹容深吸一口气。
他看向熟睡一般再也没有了知觉的未定和尚,目光静定而柔和,只有最底处精芒跃动,无悲无喜。
如同终于厌倦了伪装,自鱼的躯壳里撕裂而出的蛟。
脑海里浮现朱牙剑静谧修长的影。如被隐隐召唤。
未定和尚才是朱牙剑真正的鞘。
如今鞘已逝去。
被未定和尚收于禅房保藏的朱牙剑已无退路。
赵丹容的声音低低响起。
“对。是该出剑了。”
紫金陵,坐落紫金山阴。
此处风水极佳,历朝历代住于金陵的皇亲贵胄都不约而同选了这块地方入土为安,历经天灾人祸,修葺新建,渐渐
形成了一片规模庞大的陵墓群,被百姓们统称为紫金陵。
今夜的紫金陵,却不太平。
依旧的幽静,依旧的苍翠,却不一般的鸦雀无声。
其中一座陵墓,洞开!
顺着陵墓甬道,两路人马厮杀正热,血染石壁。
其中一路正规装束,武器也是统一冶炼煅制,全部出自京师中享誉最高名匠云集也是皇庭御用的武器工坊——“出
云坊”。
皇城近卫军。
而另一路显然是江湖人。
天雨顾惜楼。
近卫军先至,天雨顾惜楼后至。
而陵墓最底处,相当宽敞的石厅内,一个年轻男子长身直立。
他看着正对面那面光秃秃的石墙,微笑得迷离迷恋迷醉如同一场叫人弥足深陷的迷。
只有双目精光慑人,似是燃烧了百年艳红鬼火的星。
楚一风。
他身后,站着他的侍卫长黄明,好友朱连碧,其余众近侍,还有一个大腹便便满头乱发的糟糕乞丐,一个正打理着
自己柔顺长发的美丽妇人,还有长得极像连衣着都一模一样的三胞胎少年。
楚一风自语道:“终于到了。”
话音未落,突是另一道厉声响起:“终于找到你了!”
便是一道更厉的人影直扑楚一风!
守在石厅门口的十数个精兵都骇了一大跳。
他们将唯一的进口也是唯一的出口守得严丝合缝,却不知那道人影是怎么从人墙里穿过去的?!
可他们没来得及扑向来人,已经自顾不暇,与想要突入石厅的其余天雨顾惜楼人马拼杀一处。
楚一风却是慢慢回头。
好似一点儿也没发现那窜入的人影已经扑到了他身后不足一丈处。
好整以暇。
众侍卫立即拔出刀剑,黄明立即上前一步站在了楚一风身后。
而糟糕乞丐、美丽妇人、三胞胎也是与楚一风同样的不介意,只有目光迥然。
他们在等。
等那窜入之人步至他们包围圈正中。
楚一风终于正对着来人,保持着那个醉人的微笑,似要开口说什么。
而来人,就在正要步入包围圈正中央的前一刻,突然没了。
不见了。
连站在一旁一直随意懒散的朱连碧都一愕。
那人,竟不是一个人。
而是六个人!
六个江湖高手!
就在那一个“没了”里,分别扑向虎视眈眈的糟糕乞丐、美丽妇人、三胞胎和早已拔剑相向的众侍卫!!
先发制人,措手不及!
看到此处,朱连碧很是看好戏般的“咦啊有意思!”了一句,竟还拍了拍手。
黄明的脸色更沉肃了一些,看向一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朱连碧皱了皱眉,颇有些早已习惯拿他没办法的意思。
从头到尾表情未动的,是楚一风。
他本是面向来人,此刻便是面向了已无一人的空中,唇齿开合,道:“欢迎。”
话落,楚一风身前不足六寸处,就出现了一张脸。
一张老柴一般的脸。
一个老者,就从六人分攻各处的空隙中冒了出来!
第七十七章
黄明大喝一声,一把闪着美丽蓝光的刀光便自他手中直扑老者面门!
但他扑了个空。
老者提起了右手。那是年老,瘦削,干瘪,断了三根手指的手。
他竟用那只手挡向黄明的逐月刀!
金铁交鸣般的相触一响,老者用那断了三根手指的手往黄明的逐月刀上轻轻一扣,便顺势牵着黄明不进反退!
被老者带着往前一冲,黄明心里便嗡地一响。
他在心里赞叹老者能将血肉之躯练成钢铁般坚硬的功夫,也认出了老者是谁。
能有那一只右手,拥有那种罕见皮肉功夫的人,本就寥寥可数。
天雨顾惜楼楼主邹三水的贴身近卫之一,“白山黑水”中的“白山”。
黄明目光一沉。
白山来了,黑水必至!
这个思绪刚浮现脑海,他就看见了黑水。
就在黄明被黑水顺势引着扑向前方的时候,黑水就自白山身后往前一跃,与黄明错身而过,扑向楚一风!!
黑水就像一根抹了煤灰的冰棍。黑皮肤,冷漠的神情,似乎连动一下舌头都懒得,只有双手执的那一对二尺二长殷
红短剑饮血一般的凌厉。
他的声音却像是一团熊熊的火,怒吼着挥舞双剑直刺向楚一风死穴。
白山已离楚一风很近,近得一挥袖就能拂到楚一风的衣襟。
而自白山身后错身扑向楚一风的黑水,只离楚一风更近。
近得不用挥袖就能拂到楚一风的脸。
黄明一惊。
他却没有看向楚一风。而是转头看向了本是站在一旁看好戏的那个人。
可黄明的头转到一半,又顿了顿,谁也不看了。
因为楚一风的笑容未变,黑水的吼声却戛然而止。
——黄明要看的人已经出手了,就不用再看了。他转而专心与白山缠斗。
黑水,大骇!
就算他方才就是从几乎无法穿越的人墙里穿梭而入,却还是不明白,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怎可能从那么远的距离,那
么奇妙的角度,根本容不下一个人的缝隙里跑了过来停在那里,更该死的是,还那么美丽地对你笑?
那笑容是倦倦的,懒懒的,只更添艳色。
黑水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还是这么近距离的,简直鼻子挨着鼻子地,直视这样好看的,竟然还是个男子的人。
红玉公子朱连碧。
黑水不禁呆了呆。
被朱连碧挡在了身后的楚一风轻轻一笑。
听见了这声笑,黑水猛然醒过来,恼羞成怒地大吼一声,攻势再起。
而一脸装傻的朱连碧边接招边呵呵笑道:“小公子怎么突然生气了?刚才不是还很喜欢我的么?”
黑水脸红了。只不过看上去,他本就黝黑的脸变得更黑了。
楚一风环视场中。
糟糕乞丐腿功惊人,一落脚便是一个脚印。美妇的发中藏了不知多少暗器,诡谲难测。三胞胎则是心有灵犀,默契
如同长了六手六脚的一个人。
个个都是楚一风自武林招募的高手,五人配合,更是战力惊人,却被困在了一个由六人组成的剑阵里,无法脱身。
那是个似乎融合了各大门派剑法并在其上加以改进的剑阵。长处并不在攻击致命,而在于“缠”。
就好像一团棉花糖,不伤你不害你也不让你有伤害他的机会,缠得里头的五个人疲于奔命。
黄明和白水正酣战,旗鼓相当。
白水的武器就是他钢铁般的手。招式很奇,很怪。那不是寻常武林宵小自以为拿个奇形怪状的武器就是另辟蹊径,
而是真的很奇,真的很怪。
黄明却相反。他师出青城,一招一式都是正统的,规板的,不沾一丝邪气。
连他的剑都是规规矩矩,质地精良,不带一丝花哨。
两人遇到一处,真是对头遇对头,打得难解难分。
当楚一风转眼看到正和朱连碧过招的黑水时,不由得有些惊讶。
黑水还是个少年,功力却精纯,虽带着少年人的急躁,但这也成了他的风格,让他攻势更猛,退势更锐。染了血般
的双剑在黑水手中就如两条会吃人的小兽,随着主人的心意进退自如。
黑水的武功,竟是和年纪至少差了两倍的白山差不了多少。再多他几年历练,必有大成。
但黑水遇上的,是朱连碧。
朱连碧很少出手。
没人知道朱连碧的武功到底有多高。连挚友楚一风也不是很清楚。
楚一风知道自己现今的功夫虽不算是顶尖,被称作高手也绰绰有余。而朱连碧的武功不会比他差多少。甚至更高。
但只要红玉公子自己不愿意老老实实说,天下间谁又能逼着他坦白交代呢。
朱连碧用的武器,简直不能称为武器。
那是一条藏在他袖中的长长红绫。
如同来自多情美人的定情信物,贴身珍藏。
风儿一般轻薄绵密,团在手中便成如若无物的棉絮,不盈一握。
很漂亮的红色,纯然不事装点。在朱连碧的手里却随时可以成为一杆枪,一条鞭,一把剑,甚至一片云,一滩水。
朱连碧也很惊叹这黑乎乎又性情的小少年竟有如此武学造诣,能叫他认真以战,不觉笑得更好看了。
黑水一看那好似胜券在握的笑容,心里更不踏实,也就攻得更猛烈了。
自讨苦吃的朱连碧只好苦笑连连,还没笑完,突觉一阵脚底震颤。
不止他一个,所有人都感到了那一阵颤,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只听机关声隔着厚重的石壁隐约传来,便是一大片密
网般的箭矢自石厅各隐秘角落激射而来!
万箭齐发!!
缠斗的众人顾不得对手,赶忙各自躲避。功夫差些的几个近卫军和侍卫躲闪不及,或伤或死。
朱连碧将红绫舞得呼呼作响,百忙间寻找楚一风的身影。
楚一风正站在一处角落里,一手搁在墙上探出的狮头上,将狮耳整个按入狮头中的食指正缓缓抽离,还点了点头道
:“嗯,果然是机关。”
看到此处,朱连碧忍不住哈哈大笑。
而同样搜寻主子身影而看见方才这幕的黄明气得简直要骂人。
骂谁?当然是骂那个将他的主子带坏到如此胡来的赵丹容了。
朱连碧忽然不笑了。
他看着楚一风接下去的动作,“咦”了一声。
而黄明更是叫道:“不可!”
——楚一风竟是毫无自觉般,又将整个狮子头扭了小半圈!
而在两人行动之前,一道小小的却如黑火一般猛烈地身影骤然掠向楚一风,吼道:“你想死啊?!!”
当然是黑水。
性格暴躁的少年怒不可遏,腾身挥剑就要往楚一风面门上劈下去!!
黑水人还在半空,剑也在半空。
他面前楚一风的微笑却在晃。
不止那笑容,整个地面天顶连着所有人一起晃动!
闷闷的轰隆声连成巨响,自石顶爆破而出!
机关,启动!!
“糟糕!要塌了!”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有人大叫:“快跑!”
又有人喊:“来不及了!”
最后那句话还没落定,石顶松动,沙石扑朔而落,支撑着石室顶部的巨大白石板断裂坠落,整个天花板就要压了下
来!
黑水也害怕。
他终于落了地。
身边一是烟尘滚滚一片惊慌,闷哼与惊叫声接连传来。
等他终于回过神来扭头一看,身前,是楚一风。
方才那一惊,黑水已失了先机。
而楚一风依旧微笑。
看在黑水眼里直如鬼魅。
黑水不知道,此刻的楚一风究竟想干什么?
而他自己又是该和楚一风最后一搏,还是自行逃命,或者两者的结果都是被莫名其妙压死在这里?
黑水迷惘。他简直绝望。
但他即使绝望,也必要先取下敌人性命!
黑水眦目暴喝一声,狠厉如同奔涌而出的岩浆。
双剑交错,直取楚一风首级!!
第七十八章
楚一风袖口一扬。
那是一道看不见的光。
却带了那么些冷。像是春天第一缕阳光下晨起的第一只黄鹂,在犹未退散的冬寒里脆生生鸣出第一声婉转的啼。
黑水没看清。
他只听见两声几乎连成一声的金铁交鸣声自他双剑刃尖处一错而过。
楚一风的第一道指劲,已出。
——“啼莺”。
黑水猛觉双手双腕双臂俱是一麻,大惊。
生死关头,他没时间继续惊,回手便又是更狠更厉的一刀。
一刀掀起三刀,三刀带起十刀。
像是将天地点起火来地喷涌。
楚一风却完全没有退一步,乃至半步的意思。
黑水忽然看见了花。
就在楚一风腕间轻转的刹那。
柔而不弱,轻扬而出,雅洁脱俗,缠绕的花。
雾气一般开在了黑水的眼前、身畔。
黑水一时不明所以,但他很快就明白了。而在他明白之前,他又听见了两声几乎连成一声的脆响。
黑水忍不住惊叫一声!
他的双剑,断了。
那是邹三水送给他的剑。价值连城的好剑。
如今却断成一片片,像是凋零的花瓣。
就断在楚一风那一片一片花一般盛开如雾的指劲里!
那指劲消散在空中。像是随水逝去的朵朵白梅。
这一式,楚一风唤它“花恨”。
黑水已必败无疑。
他不可思议地盯着就在双剑断去的一刹那夺了他的剑折了他的腕反手又在他腹间重重一击叫他连退三步的楚一风。
连刹那都来不及的刹那。
楚一风也随着他的连退三步而连进三步,在周身的轰隆大响里就像是一道无声清艳的影子,永远微笑得迷离迷恋迷
醉如同一场叫人弥足深陷的迷。
黑水大笑!
他眼中的楚一风,已不是那个饱读诗书气质清雅的雍容皇子。
即使黑水涉世未深,他也可以断定,楚一风的近身功夫天下难有敌手。
身法、内劲、乃至选择了指法这种制人功夫,都似乎只是为了这天下难敌而有意选择。
——暗杀。
敏锐的少年想到了这两个字。
身边人。只有楚一风才能靠近的人。
只要楚一风愿意杀。
连武器都不需要。
黑水不明白,楚一风到底要杀谁。
他只明白,自己要在最后拼了命大战一场!
迎着黑水气劲呼啸的反扑,楚一风左手拇指扣中指腹,右手食中无名三指平伸,交错叠在胸前。
黑水出招。
最后一招,全力的一招。
那一招很短,却是在其中融合了他平生所学的千招万招。
踢、扣、按、砸、切、压、拍、纵,黑水整个身体就像个随时随意出招的兵器,次次直击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