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丹容闻言立即明白。痴愚和尚现在是焚香楼大老板的朋友,别说是拿好米好菜喂几只鸡,就算叫那些伙计们每天
再杀几只鸡端上来喂鸡也不过分。
赵丹容眸光一闪,想到什么似的忽然转身,对着巷子里的那五个赌徒道:“我跟你们赌。”
没有教养的赌徒们刚话说一半被打断,一脸迷惑又恼怒。
赵丹容道:“你们赢了我赔你们一人五十两。我赢了你们一人给我十文钱。”
赌徒们这下更懵了。
赵丹容皱了眉头抬高声音:“赌不赌?”
赵丹容的确就是个外头贵公子里头怪痞子的主儿,这么架势一摆,还真有久混黑道的气势。
赌徒们不由气短了些,又好奇道:“赌、赌什么?”
赵丹容道:“赌这个和尚会不会破戒?”
几个赌徒连着痴愚和尚一齐猛睁大眼。
然后赌徒们笑咧了嘴连喊:“赌!赌!”
——一般的出家人他们不敢保证,但这个和尚的品行他们住在旁边都看在眼里,绝对放心。这钱白赚白不赚!
至于和尚一脸难过地看向怀疑他节操的赵丹容,眼看泪水都要淌下来了。
只有赵丹容面色不改,对痴愚和尚道:“你是痴愚?”
痴愚和尚不解道:“是啊。”
赵丹容道:“痴愚的?”
痴愚和尚道:“是啊。”
赵丹容道:“你痴不痴愚?”
痴愚和尚谦虚道:“痴愚。”
赵丹容就对着几个听傻了的赌徒道:“听见了?他说他吃鱼。”
赌徒张大嘴巴。
赵丹容向痴愚和尚再确认一遍:“吃鱼的不?”
痴愚和尚大声承认:“吃!”
赌徒们骂骂咧咧走了,赵丹容手里多了五十文钱。
赵丹容转手就把五十文钱一股脑儿全塞给痴愚和尚,道:“再去给你的鸡买点儿好吃的吧。”
推脱不掉,痴愚和尚收下钱感激涕零跑走了。
看着痴愚和尚快乐的背影,赵丹容也快乐了起来,随着人流往前走。
他是想再逛逛京城。
还没走几步,就被几声连唤引得顿住脚步一回头。
正跑近赵丹容的小太监可不就是东宫里负责照料赵丹容的小瑞。
赵丹容拍拍小瑞的背,道:“怎么了?慢慢说……”
还没说完,小瑞气急败坏的声音就压低着叫了起来:“快回宫去!要掉脑袋了,画儿出事了!!”
“画?”赵丹容没明白过来,“什么画?”
小瑞大急道:“崔铭岳的盛世江山图!除夕庆典就要献给皇上的!被人调包了!!”
第七十三章
崔铭岳,现年五十有三,入朝为官二十余载,为人正直敢言,官至从二品。五六年前遭人诬陷,遂激流勇退回了老
家,日夜与书画为伴。崔铭岳为官时即爱书画,历经风雨后笔锋更是劲力老辣,又不失悠然潇洒之风骨,再加上他
被人诬陷差些丢了脑袋的经历,于是这场官场之灾意外地成就了崔铭岳的画作,成了楚国上下贵人富商竞买的对象
。
而崔铭岳也很是乐在其中,以至于三年后水落石出再受朝廷宣召,他以年事已高打发了传召使者,继续过他的平民
生活。
这幅盛世江山图,崔铭岳画了整整两年。
太子楚一承可算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通过各方关系甚至亲自上门拜访,才得了崔老首肯,将盛世江山图交给太
子楚一承作为献给楚王楚天玉的新春贺礼。
崔铭岳没收一分钱,也不要楚一承其余任何赏赐。
所以说,盛世江山图没有价钱。也就是无价之宝。
这就更不得了了。
——特别是在被人调了包的时候!
若收下了礼金,钱货两讫也就罢了。可现在钱没收,画儿却没了,这可叫楚一承怎么跟崔老开口?
楚一承真是急了,坐立难安。
连一向很不急的海公公都急了,掏出干净整齐的小方帕擦着额头。
赵丹容刚进小院的时候,就先看见了那两人这番模样,再就是站在另一边的苏不弃和苏不离,然后就是被众人围在
中间却不知为何很是神色泰然的厨师。
那厨师,赵丹容不认得。
显然那厨师也不认得赵丹容。
只是听着众人见赵丹容走近而接连起哄道:“来了来了!”,厨师才明白过来似的道:“你就是赵丹容?”
赵丹容点头。
苏不弃已经站在了赵丹容身边。
还没等苏不弃开口,楚一承和海平川已经边走向赵丹容边道:“你可回来了。”
赵丹容道:“抱歉来晚了。”
海公公在赵丹容旁边站定,道:“已经听小瑞儿说了?”
赵丹容点头道:“基本了解。”
小瑞在路上草草向赵丹容表述了一遍前因后果。事情很复杂,但表述起来很简单。
那就是不知为何盛世江山图不见了,而苏不弃不知为何看出今日回家探亲的刘达辉神色异样。
可当时苏不弃并没有告诉海平川他的疑惑。苏不弃只是平静地低头即将与刘达辉擦身而过,就在刘达辉松一口气时
骤然抬头盯住刘达辉,刘达辉白了脸色不自觉地抬手伸向背后包袱,就被从不知何处冒出来的苏不离钳住了手腕。
然后海平川来了,太子爷来了。
因为他们刚发现,盛世江山图不见了。
被兵甲包围的刘达辉却是不见慌乱,似乎早就预料到如此情况,对众人的诘问只字不答,也不讨饶,只说要见赵丹
容,见了赵丹容事情就能解决了。
此时的苏不弃道:“我还以为刘达辉认识你。他一点儿也不害怕,只说要见你。”
赵丹容和刘达辉打量了一会儿彼此。赵丹容再次确定,他压根就没见过这刘达辉。他看得出来刘达辉也是第一次和
他见面。
他奇了。
赵丹容道:“你要见我?”
刘达辉点头,将手伸向背后包袱。
围着刘达辉的侍从们皆紧张起来,又在海平川的手势下放低兵器。
刘达辉在翻他的包袱。
那声音听起来很柔软。包袱里没有放任何兵器。然后刘达辉抽出了一件长长的,不是兵器的,却是比任何武器更不
伤人而更骇人的盛世江山图!
楚一承和海平川的脸都黑了。
那么贵重的盛世江山图,就在一个下贱厨子的包袱里和一堆旧衣服旧袜子放在一处。
刘达辉一点花巧都没地把盛世江山图交给赵丹容。
赵丹容也一点花巧也没地接过来。
虽然苏不弃的眉头皱起来。他担心图里有什么机关,特别是毒药之类。可显然赵丹容并不担心。虽然叫赵丹容解释
他为何不担心他定也是说不上理由来。
赵丹容摊开画轴。
那缓缓展开的壮丽山河叫赵丹容不由得微微怔忡。
画的只是金陵夜晚的一部分。
从灯火通明的重天楼,热闹繁华的夜市,一直到山峦起伏城外月色。
画里的妃嫔、宫女、达官、贵人、平民、商贩、船家、乞丐、读书人,乃至出家人,每个人都在各自欢乐着,忙碌
着,惊讶着,悲痛着,愤怒着,心无牵挂着。
赵丹容不懂画,但他突然很想拜访一回崔铭岳,那个用一生遍历世事,才能画出一个天下的老人。
但赵丹容还是不明白。
他不明白怎么他一来,刘达辉就这么容易地把盛世江山图交出来了?
那还要他来干什么?
而等赵丹容抬头刚想问这个问题,他已经不用问了。
刘达辉又把手探向那包袱里头。
所有人都不解地看着刘达辉,看着他的手,看着他的手从包袱里,又掏出一幅画轴。
轴木质地,卷底花纹颜色,乃至捆绑画卷的金丝绳,都和第一次掏出来的那幅相同的画轴。
——第二幅盛世江山图?!
赵丹容也很惊讶。
可他在惊讶之上,却更多的是好奇。
他立刻接过那第二幅画卷,摊开。
一模一样。
赵丹容忍不住低低“啊……”了一声。
站在赵丹容身边的侍从惊呼道:“真的是盛世江山图?!”
刘达辉道:“主子说了,我被擒时便出示这两幅盛世江山图,若你们认出真迹,取回便是。”
楚一承呆在当下,而海平川的脸刷地白了。
海平川知道问题的严重。
如果画丢了,换个大礼献上就是。可如果献上的画是假的,那就是欺君大罪,要杀头灭族的!
苏不弃叹了口气。
而赵丹容,却笑了。
笑得很赞叹,很欣赏。
他觉得很有趣,仿造画卷的人很有才。
而他突然明白了刘达辉要见他的原因。可就算是他,也不一定分得出到底哪幅是真,哪幅是假。
赵丹容对站在不远处的小瑞招了招手,指示他赶紧去叫金钱钱。
海公公则立即差人去叫此前负责保管此画,丢失后立即丢进牢房听候发落的副管家秦公公。
很快地,秦公公惊魂未定地来了。一见那众人拿着各式武器虎视眈眈等着他,还以为要将他当庭处死,吓得抱住楚
一承的腿涕泪满面直喊饶命。
楚一承看着秦公公一把年纪哭成这个样子,不由心软,刚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只听海公公厉声道:“秦方,你可
知罪?!”
秦公公立刻扑在海公公身前的地面磕头认罪。
海公公也不多话,道:“现在就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只要你认出这两幅画中的真迹。”
秦公公一时呆愣,脑子转不过来。直到海公公将两幅一模一样的画轴递给他看,他才骤然白了脸色。
“这、这……”秦公公越看越是惊惶,渐渐铁青,“怎么会一模一样?”
海公公和楚一承对视一眼,更是心惊肉跳。
秦方是个老太监,平时也爱收藏些书画,对此道颇有研究,又特别喜欢崔铭岳的画,收藏的崔老真迹不下十幅,因
此当时海公公才决定让他保管盛世江山图。
如果秦方都认不出来,那这整个东宫怕就没人认得出来了。
海公公一时无法,刚想回头看向赵丹容,却发现太子楚一承比他更早一些转头看向赵丹容,莫名信任。
海公公忽然心里一疙瘩,说不上来的忧心。
而赵丹容已经在楚一承和海平川看向他前,抬步走来。
走到秦方跟前,伸手拿过秦方手中的那两幅盛世江山图。
却没有细看那画。
而是将两幅画翻了过来,细看背面。
秦方忽然一拍脑门大叫:“对!我怎么就没想起来!”
楚一承不解道:“想起什么?”
秦方大喜道:“分辨真假可不一定要看正面。模仿笔迹的高手能将画儿仿得一模一样,却会忽略了背面。真迹经过
多人传阅,背面必定污浊些,而赝品通常是新的,特别干净,所以……”
楚一承和海平川正听得一阵欣慰,秦公公却突然住了口。
众人就随着秦公公的视线看向赵丹容。
赵丹容的微笑分明是欣喜的,似乎很是佩服,只是皱着眉头。
被众人的目光包围,赵丹容接着秦方的话道:“所以,如果连背面的污渍都仿得一模一样,你说做赝品的人是不是
很厉害?”
第七十四章
众人一片哗然。
楚一承焦虑地看向海平川,可海平川也不知如何是好。
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慌的人,只有三个。
一个是偷了画儿的厨子刘达辉。他看了一眼众人苦恼惊惶的表情,就像在看戏。然后他看向赵丹容,用一种好奇与
期待的眼光。
他相信他的主子,因此也相信他主子所相信的这个赵丹容。他很想知道,这个赵丹容接下来会怎么做。
赵丹容却没有看向刘达辉。他看向身边一直默不作声的苏不弃。
苏不弃也看向赵丹容,动作不大,却镇定认真地一点头。
赵丹容就笑了。
他对着苏不弃一笑,然后又对着刘达辉一笑。
再然后他忽然低下头,凑着两幅画闻了一闻。
所有人都一愣,除了苏不弃和刘达辉。
只听赵丹容拎起其中一幅盛世江山图道:“这幅,带了些葱蒜味。”
楚一承忽然大喜地一拍掌,道了一声:“……好!”
已经明白过来的几个侍卫也接连振奋道:“对呀,刘达辉偷了真的盛世江山图,定是要先藏在厨房里!”,“因此
沾了厨房味的才是真迹!”
一片欢腾中,只有海公公还皱着眉。
而赵丹容已经将那幅沾了葱蒜味的盛世江山图卷好,正要系上金丝绳,却突然被海公公一把攥住了手腕。
海公公道:“不对!”
赵丹容道:“怎么不对?”
海公公道:“你能想到,他们也能想到。何况只要包裹良好,进过厨房也可以不沾杂味。所以没有葱蒜味的才是真
迹!”
旁人闻言,皆恍然大悟地点头。
可赵丹容又笑了。笑得这白日都忽有星斗满天。
然后他道:“海公公说得对。那既然您都能想到,他们为何想不到?”
海公公一怔。
赵丹容继续道:“所以关键不在有没有厨房味,而是那沾上的厨房味究竟是什么味。”
海平川忽道:“……为除夕大宴做准备,这几日的厨房塞满了鱼虾,这画上却没沾染一丝儿难除净的鱼腥味,反而
只有易散的葱蒜味!所以这幅才是真的盛世江山图!”
赵丹容点头,看向刘达辉。
刘达辉哈哈大笑,目光炯炯道:“对!这才是真迹!”
赵丹容便看向苏不弃。
苏不弃的视线从大笑的刘达辉身上转回来,看向赵丹容,微笑点头。
赵丹容便也笑着一点头。这才终于放心般地轻舒了一口气。
海平川也终于喜笑颜开。
只有心细的太子楚一承看着赵丹容和苏不弃那一个不知何意的相视点头,忍不住不解地凑在赵丹容耳边,用两个人
才能听见的声音道:“能解释给我听吗?”
赵丹容装傻道:“解释什么?”
楚一承道:“苏公子那一点头。”
赵丹容看着这在最污浊肮脏的复杂皇宫仍心软而心细的少年太子爷,没办法地苦笑了一声,道:“对。其实关键根
本不是什么气味。我压根不知道哪幅是真迹。”
楚一承讶道:“那你怎么……”
赵丹容道:“智者过招,很多时候都会陷入思维的怪圈,困在里头绕不出来,而最后猜对的几率其实也就只是一半
一半。”
楚一承道:“就比如那两幅画,不论什么理由来判定,对方或许也正料到我们的想法,真迹或许就是另一幅。”
赵丹容道:“对。所以这时候,就要跳出去。”
楚一承道:“跳出去?”
赵丹容道:“当你不相信所有理智甚至整个世界的时候,只要去相信——人。”
楚一承睁大眼。
赵丹容微笑道:“因为我相信苏不弃。相信他的眼力,不需要任何理由。他点头认定刘达辉没有说谎,我就信。”
楚一承道:“苏公子天生眼力奇佳?”
赵丹容笑得更乐了,道:“世上没有那么多天才。任何能力都是要有些天赋,再加上不断积累的经验和教训。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