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总结和改进之上的直觉,通常比条分缕析更快、更准确。”
楚一承认真道:“我明白了。”
赵丹容着少年有些忐忑又相当决然的表情,猜到了他的想法,拍了拍少年的肩道:“不用太过勉强。咱们又不是神
仙,做不到样样皆精。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和短处,多认识一些出色的朋友,相信他们所擅长的判断,你也就拥
有了他们的才能。”
楚一承愈发崇拜地看着赵丹容道:“嗯!我懂了。”
赵丹容看着楚一承晶亮亮的眼睛,一时忘了礼仪尊卑,大哥哥似的摸了摸少年的脸,道:“不要紧,慢慢来。”
楚一承愣了愣。
已经好多年,没有人敢这么亲昵地接触过他的身体了。何况是脸。
但赵丹容的动作很自然,笑容很亲和,温暖的指尖莫名窝心。
楚一承不知怎么就微红了脸,看着赵丹容笑得颇有些傻呵呵。
他这一笑,原本看见赵丹容大不敬的僭越动作而刚想出声呵斥的几个侍从便咽了声,小心翼翼看向海公公。
海公公一直在旁边看着楚一承和赵丹容窃窃私语。虽然听得不是很清,但也听见了其中一部分,特别是最后几句对
话。
他在心里感叹赵丹容弱冠年纪已然懂得跳出思维怪圈,还比许多上了年纪的人都更懂得交友之道。虽然他也猜得到
自己和太子都被赵丹容利用来试探刘达辉,不过他还是由衷欣赏起这个叫做赵丹容的行事乖张的年轻人来。
所以海平川没有打断两人的对话。那些对话对楚一承很有好处,他也希望楚一承多听一些记进心里。
现在看见赵丹容忘了形,海平川也无意出言指责,只是咳了两声。
楚一承和赵丹容立即反应过来,各自退了一小步拉开距离。
楚一承走到海平川身边去,一直静静看着的苏不弃低头轻笑了几声,赵丹容瞟了苏不弃一眼,哼唧了一声表示不满
,苏不弃就轻咳了一声忍住笑意。
赵丹容不再理苏不弃,低头继续将画轴上系到一半的金丝绳系好。
他的动作忽然慢了下来。
越来越慢。直到完全停下。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
像是要将那细细的丝绳盯出个洞来。
赵丹容本是惊讶的表情忽变得很复杂,很有些哭笑不得,眸光却异样地莹亮温柔。
他竟是把即将系好的金丝绳又解开来。
细细的丝绳上,用一种银色的颜料写了一排字迹。
头两个字便是——“恭喜”。
这字迹赵丹容不熟悉。字的意思却明白。
字迹的主人是在告诉他,这一幅的确是真迹。
赵丹容信。
赵丹容微笑。
他本是随意地继续往下看了一眼,却发现,下面还有一句话。
其实只是三个简洁而准确的词。
赵丹容的脸色,骤变!
——“未定”、“大凶”、“此刻”。
第七十五章
赵丹容霎时苍白的脸色叫任何人看了都担心。
他们甚至觉得惧怕,怀疑这个赵丹容真的是平素那个乱来得胡天胡地傻笑得没心没肺的赵丹容么?
赵丹容几乎是将盛世江山图抹布似的朝苏不弃一丢,脸色铁青对苏不弃道了一句:“别来。”然后就走。
谁都不理地拔腿就走。
走了两步,就变成跑。
跑了两步,就运起轻功掠出了东宫。
苏不弃很是担心地看着赵丹容的背影,却什么都没说。
他比这里的任何人都明白赵丹容的心情,都体谅赵丹容的紧迫,都知道即使他追去也帮不上忙,或许只会添乱。
他无言地卷好画轴,交给不明所以的楚一承和海平川。
海公公惊道:“赵公子这是……”
苏不弃的眉头没有放下来,语调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道:“他有他要做的事。我们也有。”
赵丹容是这样急,急得在掠过大街时没有发现就在一边走着的痴愚和尚。
痴愚和尚自然看见了赵丹容。
他收了赵丹容那一摞子铜板,正拦着已经要收摊回家的一个鱼贩商量着买下他剩下的所有小鱼。那鱼贩看见痴愚和
尚呆呆傻傻的就动了心,要敲这和尚一笔,于是漫天要价。就在和尚就要付钱的时候终于有旁边看客出言阻止,于
是起了口舌之争,围观的人越聚越多。痴愚和尚正在你来我往的骂娘声里找不到北,一晃眼就看见赵丹容的背影一
掠而过。
等他想出言打声招呼,赵丹容已经消失在了大街的另一头。
痴愚和尚从没见过赵丹容路出那种表情。
那种大祸临头般的焦虑。
赵丹容直奔栖霞寺。
留下那段话的或许是敌人。
但赵丹容信了。
或者即使是假的,他也必须去确认。
还是白日,来栖霞寺烧香拜佛的人如往常一般熙熙攘攘。
赵丹容翻遍了整个后院厢房,也没找到未定和尚。
赵丹容的脸色简直有些发青。
他终于从一个小和尚口中问出,未定和尚刚被人叫去后山荒园,说是有急事相告。
赵丹容只觉一身冷汗,立即奔向后山。
前山有多热闹,后山就有多荒凉。
赵丹容的脚步骤停,慢慢前进两步,顿了顿,冲一般扑向那已横躺于地的俭朴老人。
老人很普通。不高壮,不傲岸,也不驼背,不卑微。
寻常僧衣,洗了穿穿了洗,褪成了近乎白色的浅蓝。
只个光头特别干净,亮亮的似泛着一层光。
只是此刻,仆在泥地里,浑身染血。
腹间是一道寻常人根本熬不过去的伤。
未定和尚还有一口气。
本该早已见惯这种场面的赵丹容竟仍恍惚了一会儿,才小心扶起未定和尚,要为他渡气续命。
未定和尚却笑了,吃力地摇了摇头。
赵丹容忽眼眸湿润。
他也知道的。不论怎么努力,除非天神降临,否则未定和尚必死无疑。
赵丹容将瘦弱的老和尚拥在怀里,啜嗫不能语。
还是未定和尚断续开口道:“不用伤心……你我不是都早知道么,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赵丹容低下头,含泪道:“是我的错……如果当年你不是因为可怜我而收留照顾了我,也同时接手了楚一靖留下的
那些财宝……如果我不是自以为万无一失,把你一个人放在这里不管……”
未定和尚笑得一咳一咳,道:“和尚我、可是早有自知之明了呀……这条路,是你选的,也是我自己选的,不怪任
何人呀……”
赵丹容深吸了一口气,厉声道:“伤你的人是谁?”
未定却突然不说话了。
赵丹容更厉声道:“他们无法从你口中打探到财宝的消息,便重伤了你?他们已经去了紫金陵抢夺宝藏?!”
未定仍然不说话。他看着赵丹容已逐渐褪了稚气的优美轮廓,忽道:“一晃眼,你已经长大了。”
赵丹容一愣。
未定和尚笑得如同慈父。与照顾赵丹容的整整五年间一模一样的笑容。
他看着如今早已不是当年青涩少年的赵丹容,脸色变得有些悲伤,有些庆幸,又有些遗憾。他道:“却仍然是个善
良的好孩子呀……”
赵丹容忽然觉得恐惧。
未定和尚抬手拍了拍赵丹容的手背,道了声:“可是,剑,该出鞘了……”
未定和尚的这些动作,都很慢。
慢得让赵丹容觉得好像时间就会一直这样慢悠悠地晃过去。
赵丹容仍是那个看着最尊敬的人和最爱恋的人相继死去,瘫坐在绝耳崖上悲伤到忘记哭泣的天诛。而当年赶来营救
太子楚一靖的未定和尚默默抱着当年如同痴傻的天诛隐居乡野。
天诛整整七个月没有开口说话,木偶般不说不动没有表情。
未定跟天诛讲三昧,讲六神,讲四相,天诛从不搭理。未定呵呵笑,一直陪在天诛身边。
七个月后,天诛没有征兆地突然开口说话,活泼得成了只到处闹腾的大兔子,有了一双鱼儿般的眼睛。
天诛成了赵丹容。
未定跟赵丹容讲三身,讲四智,讲五蕴,赵丹容边跳脚边捂着耳朵把未定轰出门外。未定依旧面带笑意,一直陪在
赵丹容身边。
然后赵丹容认识了苏不弃,认识了金钱钱,认识了许多许多朋友,离开了未定和尚。
未定还是面带笑意,对赵丹容挥手告别。
赵丹容终于又和这世上最有意思他最喜欢的老和尚在一起,他以为还有很多时间,可未定却死了。
他们重逢后在一起相处的时间还只有几个时辰。
赵丹容忽然哭了。无声。泪如雨下。
突然一声巨大的怒吼与一双巨大的脚步声一同响起:“啊!!!!”
沉浸在悲伤中的赵丹容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一把推到了一边地上。
赵丹容揩去泪水,正瞪着他如有血海深仇的双目便叫他吓了一跳。
那是他熟悉的眼睛。
也是他熟悉的人。
长得不算好看,有些木讷,却罗汉一般伟岸宽洪的人。
他的朋友,未定唯一的徒弟。
——痴愚和尚!!
痴愚和尚是在街上见了赵丹容那么落魄的样子,担心地跟随而来。
可他看见的,却是自己最敬爱的师傅横尸在前的景象。
痴愚和尚抱着未定和尚的尸体泣不成声。
赵丹容的思绪反而清楚了起来。
大抵任何人在看见一个比他更疯狂更失去理智的人时,都会蓦地冷静不少。
赵丹容站起来,胡乱抹了一把泪。
痴愚和尚抱着未定和尚的尸体嚎啕大哭,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赵丹容挖坑。
即使只是暂时,他也要让未定和尚入土为安。
随地找了些坚硬的树枝废弃的木板,或者干脆徒手。
等痴愚和尚不知哭了多少时候转头一看,赵丹容已经在他一丈远处挖了个超过膝盖的土坑,整个人就站在土坑里面
继续挖。
痴愚和尚猛然回了神,他放下未定和尚的尸体,大吼着冲到土坑前,一脚就把没有防备的赵丹容踹得摔在了地上。
赵丹容闷声扑倒,被泥土呛得咳了几声。
痴愚和尚怒道:“师父死了!师父死了!”
赵丹容不说话,歉然地看着痴愚和尚。
痴愚和尚瞪着赵丹容道:“你们说的我已经听见了!是你害死师父的是不是?”
赵丹容低下头去,咬唇不语。
痴愚和尚忽然一阵发抖。
他怒。怒他不能救他的师父。
他更怒。怒他再怒也希望赵丹容回答他一个“不”字,却看见了赵丹容的默认。
一个是他最敬爱的师父。一个是他最亲近的挚友。
痴愚和尚拎着赵丹容的衣襟将赵丹容几乎整个人提起来,吼道:“到底怎么回事?!告诉我谁杀了师父?!这一切
都不关你的事对不对?你没有利用师父,没有利用我,对不对?!”
赵丹容眸光闪动地看着痴愚和尚,却只能苦笑一声,垂眸瞥向一边的泥石。
——他又能告诉痴愚和尚什么呢。
在他和未定和尚接手了来自前太子楚一靖原部下私藏的巨大财富,以图为楚一靖一朝雪冤之时,就已经料到或许会
有的今日。
而他却不能告诉痴愚和尚这一切。
痴愚和尚是他的朋友。他不愿意让朋友卷入是非,特别是在这眼见有人为他而死的时刻。
痴愚和尚再也忍不住,气得发抖,怒吼一声,一拳砸向赵丹容!
第七十六章
那力道几乎十成十。
赵丹容没有躲没有闪,也几乎接了个十成十。
痴愚和尚没想到赵丹容就这么硬接了。
赵丹容也没想到痴愚和尚会用了真力,在他已经做了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依旧将他击得仰面跌倒。赵丹容蜷在地上
苍白了脸,咳了一声,抬了食指一揩嘴角,便是自指尖滑落到掌心的红。
赵丹容的表情却反而放松了些。好像他受了伤,他的朋友就能解一些气消一些恨,不再那么悲伤,他自己也就跟着
不再那么悲伤了。
痴愚和尚喘着粗气,一时不知所措,终是大怒地将土坑前的泥土一脚踢向蜷在土坑中央的赵丹容,恨声大步跑开。
赵丹容有些神思恍惚。
天已经黑了。
赵丹容慢慢地将头上身上的泥拍掉,再慢慢站起来,继续挖坑。
满脸的污痕,满脑子的思绪。
他想起未定和尚曾告诉他,为何只收了痴愚和尚一个徒弟。
当赵丹容离开未定和尚行走天涯后,未定和尚也开始四处游历。他救下了正被乡里人欺凌的痴愚和尚,瞧他父母早
逝,脑子又不灵便,一发善心就收作了徒弟,亲自剃度,取名痴愚。痴愚和尚很感激未定,从不忤逆,有次未定要
下山办事,当时痴愚和尚正在念经,未定便叫痴愚继续念经不必送下山,等他回来。痴愚就真的一边念经一边等未
定和尚回来,不吃不喝不睡。两天后未定和尚回到寺中,痴愚和尚已经倒在蒲团上不省人事。
一个徒弟就这么心惊肉跳,还叫未定和尚怎敢再收第二个。
赵丹容想起痴愚和尚来到金陵后,迷上了在书肆和茶馆间广为流传的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并立志也要写出那么美
好的故事来。赵丹容金钱钱甚至苏不弃都或直接或婉转地劝他个和尚早日放弃,可痴愚和尚信誓旦旦不肯妥协。
众人没想到痴愚和尚还有些天份,写的东西还真有些打动人。只不过套路了些,故事到结局不是才子忽逢意外丢了
性命,就是佳人身染重症香消玉殒。
在被赵丹容指出这一缺点后,痴愚和尚十分虚心地立即改进,于是变成故事到结局不是佳人忽逢意外丢了性命,就
是才子身染重症香消玉殒。
想到这里,赵丹容就笑了。
眼圈也红了。
未定和尚走了。不会再回来。
痴愚和尚也走了。即使再见面,也不是朋友了。
赵丹容又想到苏不弃,苏不离,金钱钱,燕燕,其他许多许多的朋友,还有楚一风。
他多么希望他剩下的朋友们不再经历苦难,永远轻松快乐一起活下去。
可他也想起了天字少年,楚一靖,还有天邪。
那时候的赵丹容叫做天诛。有极高的武学天赋,却温和、听话、聪颖、乖巧、不善言辞。其余的天字少年都喜欢逗
逗他,耍耍他,欺负完了又像照顾兔子似的护着他。
楚一靖每每母鸡似的将天诛护在身后,将他从众师兄手里解脱出来。众师兄表面上对太子板着脸却语调温和的斥责
唯唯诺诺,一转身就对躲在楚一靖身后的天诛摆个鬼脸,惹得天诛扯着楚一靖的衣服就笑出了声。
天诛出身贫寒,从没念过书,楚一靖就教他写字。
但天诛怎么也写不好字。
因为天邪。
天诛写不好字,楚一靖就会央天邪来教他。
多年后的赵丹容仍清晰记得那时的天邪,唇勾着,眼弯着,眉飞着,一个字一个字耐心地教。
写得最多的字,就是“天诛”、“天邪”。
只要天邪的手握着天诛的手描画,天诛就能感觉到自己脸颊的热度,听得见自己砰通的心跳。
只要将写着“天诛”、“天邪”的白纸靠在一起,天诛就能傻傻地乐呵半天,舍不得撕掉。
直到八年前那染血的立秋之夜,绝耳崖前。
赵丹容一直不明白,为何那日楚王楚天玉会下令围杀太子楚一靖,而又为何楚一靖会独自跳崖,只剩了天邪一人呆
坐崖边。
赵丹容一直知道的,他喜欢天邪,可天邪喜欢的是楚一靖。他知道天邪会甩开他的挽留随楚一靖而去,即使赵丹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