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的病怏怏,男的衣衫褴褛很狼狈,偏偏每个人的模样都还很神气。
他便冷冷淡淡的推托着:「主人不在。这儿是本地的书香大户,向来只敬重圣人、贤人和能人。贤人上门的话倒
履相迎尊为贵客,不是贤人的话,千金也难求一席借宿之地,请你们另找地方休息吧。」
真是好大的口气啊!三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心道:「恰恰我就是天底下最有本事的人,你这次是看走眼
了。」
范芳女好胜心起,心想我今天偏偏就要在这里借宿。她卷起了袖子,露出了双手自夸道:「我有搜魂的本事,弹
琴之技可称天下无双,马马虎虎也算是世上的能人了吧?」
门房怀疑的说:「那就弹奏一曲来听听。」
范芳女尴尬的笑了:「我现已失去了力气不能再弹琴,真是太遗憾了。」
安如意马上接了话,说:「常言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知己』,我最珍贵之物就是这两位肝胆相照的好友,古
人常说刎颈之交贯侠义,我们相互间连性命都可以托付,应该算是仁义之人了吧?」
门房噗嗤一声笑了:「不错。你是仁义之人可以进门借宿,贵友却不能进。那么,你也一定不会弃朋友不顾,独
自进本宅才是。」这门房看似乡村野汉,外表粗鲁实则狡黠,倒有一张巧嘴。
两人一失利便剩下了蓝若彤。蓝若彤一沉吟,手就不自觉地按在了胸口。另外那两人的眼光也不约而同的看了过
去,瞧见他脖颈上影影绰绰似乎悬着一个翠色坠子。
他的手隔着粗衣按在坠子上,脱口说:「我最珍贵的东西就是我的秘密,需要到神明前去解开这个结局,在找到
答案之前可谓千金难买。既然已经是金不换了,那么我不就拥有了天下最值钱的东西吗?」
这话说得自然朴实,彷佛发自内心,话语很刁钻,也很不好狡辩。
安如意会心一笑,说:「不错,金不换的东西是天下最值钱的东西,你自然就成了天下最有钱的能人了,我们理
所应当可以借宿这个宅子。」
他笑吟吟地抢先走了进去,那两人也跟着他走进了门。门房目瞪口呆,一时间反驳不得辩解不能,看着他们大摇
大摆的走进去了。
巨宅繁巧优美,亭阁院廊都是用白玉石砌的,顶梁和横梁融有石柱,天面为琉璃瓦,屋脊为龙舟脊,上面粉雕着
吉祥鳌鱼、鸟兽花纹。
房舍是六进九路九堂的两厢抄,中间有一座富丽堂皇的花园。花园以中庭的莲池假山为中心,四面围绕着一层层
精巧的回廊。整个中庭内莲池染翠,红廊蜿蜒,水波倒映飞檐。观之明静幽雅精致自然,别具一番意境。
三人啧啧称奇。众佣人也不敢再小看了他们,引着他们入了正厅送上茶饭招待。
茶饭过后,三个人坐在椅子上闲谈,这一日来他们奔波逃命,到这时候才能喘息定下神来。
正厅里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屏风画,三个人的眼光不自觉地被这幅画吸引。
画以水墨为底,利用墨迹的干湿浓淡变化和简约的线条组合,勾勒渲染了一幅神王与贵族们出行游乐的景象。画
面上的神王戴着王冠,居于巨画的顶部中心,他容貌安详仪表雍容,是一个高贵、文雅的贵族男子。
神王乘着九龙舆车,着汉装袖手而坐,御者立在他身侧,九龙腾云挽车,车顶悬重盖,车尾斜插着旌旗随风飘扬
。车前有鸟获、羽人、乘鸾仙姬、持节仙人引导着,车旁有文鳍白虎护卫,后有神兽开明簇拥随行。
画面中部是人间诸王。六位丰神不一的大王驱驾着黄金碧玉之车,傍气乘风,自明至晦,巡视天下。
他们驭三龙骏马,按辔徐行,巡视分野,穷观天域。左右簇拥众多的铁戈鲜甲的武士们。日月同时共悬在天,将
士们驾着威武的战车驰骋,场面非常雄壮。
画面下部绘着崇山峻岭,茂盛的丛林里有漫游寻草的野牛、伸颈嚎叫的屋牛,惊慌逃窜的麋鹿,馋涎欲滴的豺狗
,凶残欲扑的饿狼,踌躇不定的山羊……展现了一个广袤无垠的自然盛景。
最下端则是鬼王夜巡图。鬼王豹鼻环眼,髯须丛生,煞气横发,炯炯的日光里显示了王者的智能和潇洒。两旁的
阴间贵女们则以浓墨代胭脂,粉饰着白睛『墨妆』。
鬼中又分出男女大小长幼,大多是牛头马面奇形怪诞之辈。画卷末的鬼卒们扛着刀斧长戟,挑着残骨和待烹的小
鬼。他们瞠目凝视、举止痉挛,急急跟随着鬼王前行。急行的鬼队与缓行的肩舆更衬出了鬼王气吞万夫的威力,
真是一种怪诞奇谲的情景啊。
好一幅神、人、鬼三界巡行的巍巍巨图,三个人看了之后均啧啧称奇,然后由佣人们领着去客房休息了。
庭院里外种满了郁郁葱葱的花木,芬芳浓郁。中庭有着一汪小巧的莲花池,绿水幽暗,顺着池塘泛起了一股股极
冰冷的寒烟,触之酷寒。冬莲团团锦簇地开满了一池,池畔覆盖着千年冻雪,非常奇异。
莲池的周围砌岩石栏杆。在池边俯身望去,池水静幽幽的,沉沉霭霭。看得久了便觉得晕沈。
蓝若彤走回了自己的客房,他走过池边的时候,胸前一只用细绳系住的半截玉坠便滑入了池水中。
蓝若彤大吃一惊急忙探手去抓,那块碎玉却跳出了他的指缝,轻灵灵的掉进了莲池里,他面色陡变,双手扶在石
栏上一时间茫然了。
安如意的眼光跟随着玉坠落入了池底,他眼光透着亮,淡淡说:「蓝公子,你掉了什么东西?是很贵重的物品吗
?」
蓝若彤一下子失了神,他说:「不碍事的,只是个饰物而已。」
安如意善于察颜观色,他体贴地说:「这里的泉、池都通着地心的冰蕴,极其寒冷。若是什么不要紧的东西,掉
了也就罢了,旧物不去新物不来。」
蓝若彤点点头赞同,然后他挥了挥衣袖就去了。
夜深,窗外忽降骤雨,短暂即止,优雅巨宅里面风声呜咽,月色如纱,松柏的树枝映到窗纸上。安如意平躺到了
半夜,心里反复思索着,忽然起身穿起衣衫推门而出。
明晃晃的月光照耀着林舍,他又回到了中庭的莲池畔。他站在了香树下凝神望着前面。
果然,月色昏昏,碧水潭潭,有一条人影正附在莲池的石栏杆上眺望着池底下。那个人微微踌躇,垂着头看了水
池半晌,接着就攀过了栏杆跳到水里。莲池水及胸,他俯身在水底四处摸索了起来。
月色迷离,一个穿着蓝衣的少年在红莲雪藕池里四下摸索着,周围漾出了一圈圈水波涟漪。如诗如画,如莲如华
,景象奇丽。池水冰冷,白寒气婶婶升腾出水面,少年全身凝了一层冰渣。他慢慢巡了整个莲池,终于哗啦一声
直起了身子。
手从水里捞起了一块碎玉,在月光照耀的水畔映出了一片碧澄澄的光。蓝衣少年欣喜的紧紧握住了玉片,一抬首
便瞧见了月光下,有一个人站在丁香树下正煞有兴趣地看着他。
蓝若彤脸上一热,忙往池边走去,随着他周身的冰凌轻撞着发出了玎玲的声音,他笑着说:「啊,安先生,你也
有兴致赏月吗?」
安如意瞧着他,讽刺道:「我是来看看水里能否捞到月亮。」
蓝若彤上了岸,寒夜里呵气成冰,他的头发衣裳都凝起冰霜,仿佛穿上了一身雪亮冰晶的铠甲。他冻得脸都变成
了灰白色,用力抖抖身上的冰渣,笑着说;「好像捞不出月亮了,安先生不用再试。哈哈,我倒是凑巧捡回了自
己的玉坠,真巧。」他手里的事物摇坠着,流动着一缕晶莹温润的光。
安如意闲闲的看了两眼,说:「玉碎了,并不值钱。」
蓝若彤坦然道:「这块玉坠或许不值分文,对我而言却重于千金。」
安如意说:「物因人而异,贵重与否全看自己,这是你的宝物和秘密?」
蓝若彤将碎玉牢牢攥在掌心,他见推托不得,干脆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是。我曾大病一场,忘记了以前的出身
经历。这玉坠自我生病时就在身边,安先生或许觉得不值一哂,但我虽不明白它的来龙去脉,却总是不忍心丢弃
。
这块玉坠是个残缺不全的玉八卦,从中碎成两截。八卦的卦相很奇特,是一个将死却不死,极远又极近的人的保
命卦。我用金枝将它镶好,每日都看……盼着有一天能找到这玉卦的主人,向他探问一下此物的来历,但是又怕
这物的主人已死。这种护身卦需要终身佩戴的,离开了身子就会人卦两亡……难道那人已经死了吗?」
「常听说北方的千绝寺里有着全人间的奇人异士,供奉的起火神能洞察上下五千年,或许可以探知这玉的来路,
也能解答我的来龙去脉。」他的声音放低,不知觉变成了喃喃自语。忽地神色一动,抬眼诚恳的看着安如意:「
安先生,你见多识广,可曾见过这种玉吗?」
安如意看了一下那个玉石制成的反八卦,似乎有些眼熟却一下子想不起来。心里盛满了一种温润凉凉的感觉,过
去的事他怎能想起来,陌生人的事他怎么可能知道呢?遥远的往昔总是提醒着人们桃花依旧在,故人几相同?
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他是个凡人并不是起火神,又怎么能想起呢?
安如意一瞬间失神了。他深深看了眼前的人一眼,须臾间收回了目光静静的说:「不,我不识得这个玉卦。」
后半夜,天气奇寒,一场急速的暴雨转瞬冻成了一根根冰凌。
范芳女在客房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她最近老是心神不宁,时常做恶梦。她经常梦到自己的头颅和身体分成了两
截,或者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种噩梦令她心悸不敢入睡。
她躺在床上又想到了那两人,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微笑。
这两人是天底下最奇特的人。一个人明明心地不坏,却老像个邪恶阴郁的小人似的。另一个人明明满腹心事,却
偏偏装得坦荡荡。然而两个人又像是棋逢对手,彼此心计重重,她真想一举就揭穿他们的秘密啊!
夜深沉,范芳女的心绪越加不安了。她干脆起身走出了客房,厢房外是一条红栏走廊。
走廊的滴水瓦下垂着一排长短不齐的冰凌柱,一根根素白晶莹。范芳女童心大起,她俯身捡起了一支冰柱从廊下
冰凌上一扫而过,顿时冰凌响起了一连串清脆悦耳的叮咚声。
音色清丽,悠扬,宛若绝妙的乐曲。
范芳女眼光一亮,立刻打起精神,轻轻敲打滴水瓦檐的冰凌,分辨出五音,音阶序列。就把一根根冰凌柱当成了
铸钟、甬钟和钮钟,敲击出了一组编钟乐。一个个单音连成了调,调连成了曲,竟是一首开阔平和的『故城春』
。
「河洲花艳烩,庭树光彩蓓。白云接南山,可思不可见。」剔透的曲声带出了一抹温婉柔媚的山水浓情。
编钟的嗡鸣声端庄大气,久久绕梁不绝,范芳女心神俱醉。她自弹自乐,忽忽想到自己的乐曲能引诱地狱亡魂,
却不知敲击编钟还有没有这种神力?她望着前方,夜幕里升起了腾腾白雾,掩盖住了幽静巨宅。周围并无任何人
影。范芳女忍不住暗自叹息,果然她弹琴的神技已经被掳走不见了啊。
回廊尽头是正堂,这时门一开,走出了一个文雅的男子。
那个人面容秀雅,墨染的高髻缀满了夜明珠,身披翡翠色的纱衣。长袍柔若霓纱,看不出是什么料子做的,薄如
蝉翼,颜色又如鸟羽般鲜绿明亮,非常耀目。他神态倜傥,踏着白雾和露珠款款走来。
翠衣男子身后跟着一群相貌清奇的人物。有高大壮硕如鸟获的大力士,有长着朱红羽翼的仙人,有瑶姬、仙翁、
飞天的文鳍鱼、虎首人身的卫士们……众人物或奇清或狰狞,或飞天或伏地,奇形异态无比怪诞。这些人的存在
越发衬得翠衣人祥和慈悲,在无月的蒙蒙光辉里超俗出尘。
范芳女惊的呆住了,她震惊地问:「你,你是什么?」
她本来想问对方是些什么人?但是她眼前所见,众多奇异的人物实在很难用『人』来形容,于是只得问对方是『
什么』了?
翠衣人笑如旭日,灿灿生辉,说:「我是谁?我就是你心里想要见的人。我就是这所宅子的主人,是人间的圣贤
是天上的仙人。你难道不知道吗?」
范芳女瞪大了眼睛,结巴的说:「这、这、我确实不知人间真的有仙佛、圣贤。」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原
来仙佛一说是真的吗?她瞠目结舌的看着那个人。
翠衣仙人笑着称赞说:「你并未说谎,你的确有着天下第一的琴技。这一曲『故城春』,借了长短不一的冰凌柱
也奏出了仙乐。曲声有悲但是悲而不痛,更有一番壮烈坚韧之美,算得上世间第一了。」
范芳女看着那位仙人气派极大,话语得体,不由得眼晕心驰,喜道:「多谢大人的夸奖。小女子是在受重伤失去
了手臂力气后,才感悟到人生最珍贵之器是生命,所以又悲又喜生出了感慨,才有了今夜敲冰柱的苦中作乐之事
。」
翠衣仙人击掌赞叹道:「好难得世间佳女子,你有这种不凡的见识和高远志向,将来一定会成为一方俊杰。可惜
……」
范芳女强笑道:「可惜……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如今更带了残疾。」
「薄命?你还有什么达不成的憾事吗?」翠衣仙人垂目微笑着。他脸上充满了慈悲祥和,好像很体谅她的遗憾。
雾锁流风,范芳女的心事洒向了远方,脱口说:「这世间不能达成的事有成千上万,更何况我这个小小女子。若
我是个有本事的男人,早就去闯天下了,哪还会像现在困在这么个衰弱的身体里等死呢!可惜我的志向虽远大,
也需要神通的兵器,或者强大的符力,或者天下最多的财富来辅助我,才有可能达成我的夙愿。」
翠衣人双目炯炯地望着她,放声大笑:「你好大的志向啊!原来,你也想要财富吗?原来你也有逐鹿天下的宏伟
志向啊!好极好极!」
他的笑声洪亮,远远传出去惊起了一阵阵夜归的宿鸟。范芳女震惊骇然,不知道自己什么话说错了,她全身微微
打颤。
翠衣仙人大笑道:「世间最多的财富就是江南巡抚的十万财富。原来你也想亲手摸摸,亲眼看看这天下无双的财
富究竟有多么值钱吧!你果然拥有贪婪的饕餮心!」
饕餮,传说中凶恶贪食的野兽。形似狼,好饮食。钟鼎彝器上多装饰其外形。由于饕餮是传说中特别贪食的恶兽
,人们便将贪于饮食甚至贪婪财物的人称为饕餮之徒。
庭院里的风声呼啸,仿佛地底下也隐隐回荡着轰雷声。范芳女震得全身歪斜,诚惶诚恐地大声说:「不不,大人
说笑了。我怎么敢贪图江南城的十万财富呢?我的身体如废人一样,是绝不可能去贪图外财的。我不知礼数随意
说话,请大人宽恕。」
她抽身向后缩,心里已隐隐觉得事情大不妙了。眼前出现的这种奇异怪相,多半是很凶险的妖物法术变化成。眼
前这个天亲贵胄般的神人,被她敲击冰凌柱的声音牵引而来,多半是魂魄,而非仙、非人。
——这个人分明已死了。
翠衣人的眼瞳似有五彩虹霓变幻莫测,说:「你不用怕,我不是死人。我是本地出世的圣贤,百姓们供奉的仙人
。我的仙宅只能进入圣贤之人,但是你们这些人却没有一点仁义圣贤之气。你们表面是风流蕴藉的狷介之士,其
实是好财的饕餮,受尽地狱之苦的淫徒,和好斗杀的睚皆兽,你们的眼睛里充满了贪餍、欺诈、淫晦、暴虐,做
尽了肮脏事。
世人愚昧,往往坠入轮回苦海而不能自拔。我专程来超渡你们这种狭隘暴戾之徒的。既然你的魔音惊醒了我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