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香,再在软垫上跪着磕几个头,我的任务算是完了。就这么几个简简单单的步骤可把人折腾的够呛,四娘拜
佛的样子很虔诚,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认真的样子。她总是在那尊铜像面前呆很长时间。她在那里跪着,我也要
陪着,起初腿会麻会疼,时间久了,就找着个偷懒的办法,我把屁股坐在脚上,学四娘的样子闭上眼睛。我没有
见过菩萨长的什么样子,即使在长别山上呆了近六十年,我想即使他们在这个世上真的存在,我也跟他们不会一
路的。长别山上有很多像我一样的妖,傻傻的活了一世也只不过是别人的牺牲品罢了。他们说的物竞天择我不知
道,我只知道,就那样孤独悲哀的活着,还不如不生下来的好。如果真的有菩萨,我也不会落得这个下场。
四娘终于从地上站起来,我也算是解脱了,阿想扶着我跟在四娘后面向偏院走去。我正想着怎么把阿想支开。她
却自己跑着在一棵树下给了和尚一个铜板。
“那和尚真可怜,一个人坐在那里,疯疯瘨瘨的。”阿想回来后说。
我撇撇嘴:“我不可怜吗,一个瞎子被丫头扔在一边不管。”
阿想有些着急了,摇晃着我的胳膊,说:“啊呀,公子,那和尚穿的破破烂烂的,好像好向天没吃饭的样子。莫
不是挨了什么罚?你去和老住持说说情吧。他要是饿死了怎么办?”
我苦笑,原来这小姑娘是起了同情心。我伸手弹了下他的额头:“小丫头不要管闲事。这是静香寺的事,和我们
没关系。”阿想却是快哭出来:“两年前,我就是这样被丢在破庙里的,那些要饭的欺负我,不叫我吃饭。要不
是四娘,我也就饿死在那里了。”
原来是这样。我摸摸她的头:“傻丫头,怎么我们也算同命相连了。走,我陪你去看看。”
那个和尚在一棵松树下面坐着,盘着腿,闭着眼睛。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脸上却是很干净,他面前的地上还放
着阿想给他的一枚铜板。我们走近了,他也没什么动静,要不是他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别人一定都以为这是个坐
化了的。
“喂,和尚。”我叫他,却没什么反应,难不成已经饿死了?阿想有些着急,走过去摇摇他:“你醒醒啊,我家
公子来救你了。”
我汗颜,别这么说好不好,我只是答应过来看看而已。
那人果然睁开了眼,他看了眼身边的阿想,说:“小姑娘,把你的铜板拿回去。”
这时候,阿想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想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能被吓成样,肯定是那和尚做了什么坏事!我摸索
着往前走了几步,向阿想招招手:“阿想,快过来。”这时候,那和尚仿佛才刚看到我,他瞠大眼,哆哆嗦嗦的
指着我:“你……你!”
他认识我?真是奇怪,这里的人我可是一个都不认识的!
我拉起阿想便走,顺便瞪他一眼:“你什么你!”
他还是哆哆嗦嗦的指着我,张着嘴,好一会儿才喊了一声:“妖孽!”我愣在那里。
四娘赶过来的时候,我还站在那里发呆,阿想还在用袖子胡乱的抹脸,那疯癫的和尚已经让几个小和尚抬着走了
,他发疯的时候还抓着我的衣摆,嘴里嘟囔着反反复复的就那两个字:妖孽!
他这样说是没错,我的确不是人,可是他怎么会知道呢?阿想抽噎着对四娘说,那和尚眼神真可怕。想是她是被
吓着了。四娘哄着阿想不哭了。这才过来拍拍我:“那疯和尚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之前他还说黎姬是妖孽来着
,说是什么从雪崖上被罚下来的害人的妖精。我让人把他打了一顿了,他还是不知悔改。下次我给住持说说,把
他给看好了。”
“嗯。”我点点头。
这件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可是后来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很长时间以后了。再看到那个和尚的时候,已经是两
年以后了,他的眼神很清澈,一点都不像疯子的样子,他坐那山脚下的一块石头上,给我讲了一个故事,那故事
后来我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他望着那长别山云雾缭绕的山顶说:“如果我这一生,能去长别山一趟,也算无憾了
。”
无憾?我摇摇头,他还是不懂得。我就这样看着他在我眼前闭上眼睛,再也没醒过来。
十四
清平二十年九月初八,太子大婚。南朝已经有几年没有这么热闹过了,红色的彩绸从京城一直挂到这边境。太子
娶的是楼兰的公主,皇帝格外的重视,特允全国上下减税两年。于是,本来没这边境老百姓什么事儿的事儿,到
了现在,大家也都张灯结彩的庆祝起来。再于是,这消息一路传来,竟然比圣旨还快了一天。
今天本来说好和元堇去骑马的,为了这件事情我还高兴了好几天,早上刚出门,太子大婚这事儿就传到了耳朵里
。元堇骑马没有了心情,好好的一趟出游就这样泡了汤。元堇把自己关到屋子里喝了一晚的酒,我也站在门外恨
恨的诅咒了太子一个晚上——他一定是我的克星,就这么几个月也不让我过个安生日子。
半夜的时候元堇屋里的灯还亮着,安伯在屋外急的团团转。安伯原名叫安玉青,是这将军府的管家,听说是看着
元堇长大的。他拉着我,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安伯,有什么事情你就说吧,要能帮上忙的,我尽量去办。”
“雪君公子啊,我是担心阿堇,估计明天圣旨就到了,他再这样喝下去,先别说身体,要是上边安个不敬的罪名
,这全府上下都担得不起啊。”安伯说完深深的叹了口气:“皇上本来就不太喜欢他……”
我有些奇怪,问:“皇上不喜欢元堇?”
安伯看看我,犹豫了一下,对我说:“其实这元家的祖辈,是跟着老皇帝一代开国的老臣了,到了阿堇的爹这一
代,天家的恩宠更是强过一时。那时候皇上把阿堇接到宫里做太子的陪读,本来好好的,谁知道六年前,老将军
战死沙场,阿堇回家守孝。那太子也要跟着走,皇上不愿意,结果两个人闹翻了,太子偷偷跑了出来。阿堇就收
留了他,这件事也依着太子没往宫里报,结果皇上叫人找了三天……”
“结果皇帝龙颜大怒,怪罪元堇欺上瞒下,以后就不待见他了是吗?”我接道。
安伯点点头,叹了口气:“其实这怎么能怪阿堇呢,这天家的事,管不管都里外不是人。”
我点点头,这后头的事我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那太子和元堇一起长大,元堇宠着他,他就任性,不宠他,他
就耍赖。元堇是臣子,又不能得罪他。说来说去,就因为元堇太老实!我安慰了一下安伯,就冲着元堇的门,豪
气冲天的伸开大脚一踹……
元堇诧异的回头看我,屋子里摆满酒坛子,喝了的没喝的乱七八糟的扔的满地都是。我本来以为他喝醉了的,明
明都喝了这么多了……
我有些尴尬的轻咳一声:“安伯担心你,让我来看看。”
他不打算理我的样子,端起酒坛子又是一阵猛灌,我站在门口,进也不是,出也不是。
他敲敲桌子,说:“进来陪我喝一杯吧。”我犹豫了一下,走过去坐到他对面,看他抱着酒坛子像喝水一样的喝
。
我说:“喝酒身体不好。”
“你就是不想陪我喝。”他斜着眼睛看我:“那天一晚上没回来,我找了你一晚上,结果你去陪蔚然喝酒……”
他还记得这事……
“我以为你生气走了,就去柳苑找你,结果叫四娘骂了一顿。你不知道我有多生气。”他又喝了一大口酒,说:
“可是,看你喝的醉熏熏的被蔚然送回来的时候,我又气不起来了。”
“你今天喝这么多酒,不会就为了这个吧。”我白他一眼,有些赌气:“我跟谁交朋友,是我的事。没跟你说一
声是我的错,这样好了吧。”
他不吭声,依然一口一口的喝酒,我看不下去了,一把夺过他的酒坛子:“心里不痛快喝酒有什么用呢,他又看
不见。”
他有些生气的看着我:“什么谁看得见看不见的,你真是奇怪,我喝我的酒,关你什么事!”
“本来不关我什么事,可是安伯把你拜托给我,我就要管。”我把酒坛子扔到地上摔的粉碎,他更生气了,大手
拍到桌子上,啪的一声,把我吓了一跳。
“你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管我?再多嘴,你就从这里搬出去!”他的声音很凶,每一个字都像刺一样扎进
我的心里,我多管闲事?我多嘴?
我站起来,忽然有些眩晕,这次被赶出去的真是快,我有些狼狈的往外走去,却被他一把拉住,他说:“阿莫!
你去哪儿!”我呆住。
阿莫阿莫……这个名字多久没有人再叫了?不过几个月而已,现在听起来却是百感交集。我忍不住回头,他却拉
着我的袖子,呓语着:“阿莫阿莫,你怎么就真的走了呢,你任性就任性吧,可为什么就不听我解释呢?我知道
你不喜欢呆在皇宫里,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不是我的阿堇,我的阿堇不会想着别人叫我的名字,我的阿堇是会坐在雪地里等我一个晚上,我的阿堇会烧鱼
给我吃,我的阿堇……他是为了给我治病才来人间了,可是为什么呢?我抹着眼泪离开了将军府。他不是我的阿
堇,因为,他不是那个我要找的元堇。
刚出了门,就在大街上碰见了蔚然,真是巧啊,天刚刚亮,大街上还没有几个人,于是他一眼就认出了我。
“去哪?”他问我。
“串门。”我没情和他说话,正想着要到哪儿去呢。
“串门?这么早?”他不依不饶,有些好笑的问我。
“嗯。”我敷衍着回答道。
“正好,我有事和你说。”他拉住我:“前几天你让我找的人,有下落了。”
我呆呆的问:“这么快?”
他苦笑:“我以为你很急,就托人打听着。”
我这才反应过来,有些感激的看着他:“那正好,我现在要回柳苑一趟,你跟我去吧,我支些银子给你。”
他有些惊讶:“你支银子给我干什么?”
“你这么帮我,我不能亏待了你。”我拉着他就走,他却有些生气了:“雪君,我帮你可不是为了你的银子。”
“呃?”我驻住脚,有些不明白的问他:“那是为了什么?”
他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的样子:“雪君,我帮你,是我愿意,要是还有什么事你尽管来找我。”
我有些心不在焉,喔了一声,过了好长时间,才问他:“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四娘帮我,是因为看我可怜,我
可以弹琴,她可以做生意。元堇帮我,是因为受黎姐托付,是因为太子的事而愧疚。你呢?也是因为可怜我吗?
”
“不是!”他严肃的看着我:“因为我把你当做朋友,因为你是雪君。”
“雪君,雪君……”我喃喃的念着,然后对他说:“你记着,我不叫雪君,我叫离莫。”
十五
我回柳苑住了一天,第二天就和四娘告别了。元堇没来找我,大概是宿醉吧,圣旨大概也是今天到了,估计他要
忙一阵子了。
我要蔚然帮我找的人,是我的母亲。母亲叫什么名字我始终不知道,只知道她要来人间,是想找一个人,一个曾
经她爱过的人,其实那个人,并不是我的父亲——我是被捡来的孩子,在长别山上的雪地上,不知道被谁丢弃的
孤儿。其实我一直知道,也许母亲不告诉我,是怕我伤心吧。母亲弹琴时专注而忧伤的眼神还历历在目,她的发
比月光更明亮,照亮了我整个的童年时代。母亲的怀抱很温暖,在一个个清寂的夜里,我在那里听着她给我讲的
一个又一个长别山上忧伤或快乐的故事。我学母亲弹琴,我学母亲望着被月光照亮的山下,只是,母亲的高华,
我学不来。我这一生里,带给我温暖的人,除了阿堇,就是我的母亲了。
真是可笑,当初为了阿堇,我那样的挣扎着,几乎忘记了母亲的怀抱。就在短暂的几
个月里,他几乎取代了我的一切,可是到最后我把所有的希望几乎都押在了母亲身上。
马车缓缓的向着京都的方向行驶,远离这边境的小镇。
到达洛阳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月以后了,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对于这样的天气,我有些不适应。另我意外又惊喜
的是,我的眼睛,竟然渐渐的能视物了,虽然模模糊糊的,可是这还是让我高兴了好几天。
我走在繁华的街道上,周围新奇的事物让我目不暇接,很多东西是我来到人间以后用过的,却是第一次看到,周
围的人用奇怪的眼神看我,对他们来说,我和这里实在有些格格不入,我是边境小镇来的乡巴佬,什么都没见过
。我却管不了那么多,首先,我要在这里找到一个住的地方。
正在我东张西望的时候,后边有人拍拍我的肩,我有些不悦的回头,却看到一张英俊的面孔,他好笑的看着我,
说:“阿莫!”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蔚然,白白的面孔,英眉剑目,眼睛很明亮,笑起来仿佛有星星在里面闪烁。他的嘴角有些邪
气的上扬,声音仿佛山涧的溪水,他说:“我可找到你了。”他的笑容在阳光下显的那么清晰,心里仿佛被他身
后的光芒刺痛了一下。
他不等我说话,就拉着我向一家客栈走去,我紧走两步,和他并肩而行,仿佛那日他寻我和他一起去喝酒,我们
并肩走在大街上一样。他有些惊讶的回头看我:“阿莫,你看得见了?”我冲他点点头,学着他的样子笑起来。
他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阿莫,你真是个活宝。”
走在京城繁华的街道上,让我有一种怯畏的感觉,这里没有边境的热情朴实,大家会在碰面的时候互相打招呼,
在这繁华的面具下,是一张张冷漠而疏离的面孔,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抬头看看蔚然,他依然毫无所知的向前
走着。我又看看来来往往的人群,难道他们都没有这样的感觉么?我不自觉的拉拉蔚然,他侧过头,不明所以的
问:“怎么了?”
看来他是真的没有感觉到呢,我摇摇头,没有说什么。
“是不是肚子饿了?”他笑着问我,我刚要摇头,肚子里却发出咕咕的声音,我的脸刷的一下红到了脖子根,他
却哈哈的笑起来:“走!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他带着我走进一家看起来很不错的酒楼,一楼坐着十几个人,酒保领着我们走向二楼的雅座,经过楼梯的时候,
坐在拐角的的几个人正在窃窃私语,看我们过来了,就不说话了。蔚然拉着我一路走过去,对他们视而不见。我
有些好奇的望过去,他们抬头看看我,又低下头去。
“你要吃什么?”蔚然问我,我恍然回神,嗯了半天也没想起要吃什么。蔚然点了一些清淡的菜,就在酒保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