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灰衣人并不否认。
“你是何人?找我何事?”
“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灰衣人平板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我是奉我家主上之命,恭请狄少侯前去相见,有事相商。”
“你的主上?那又是何人?为何要请我前去相见?相商的又是何事?”狄霖一句紧接着一句问道。
“请恕在下不能说,因为在下身负的使命只是恭请狄少侯的大驾前往。”灰衣人微微躬身一揖,“至于,在下的主上,狄少侯去了自然就会知道了。”
“哦?”狄霖心知有异,面上倒也不动声色,只微微一笑,朗若清风,“那么,我若是不去呢?”
“主上说狄少侯一定会去的。”灰衣人不急不缓,似乎极为肯定。
他口中说着,随即探手自怀中取出了一枚墨玉九龙佩,玉质上乘,在灯光的照射下流光四溢,其上雕刻的九条飞龙活灵活现,看过去竟似是直欲破空而去。
狄霖虽然端坐在那里一动未动,但是他对面的那灰衣人就在这一瞬之间,突然感到一股莫大的压力,挟带着种凌空而下的惊人气势,向着自己当头压了下来,这压力之可怕,竟几乎要令他窒息。
“你的主上究竟是什么人?此玉佩又是从何而来的?”狄霖倏地面罩寒霜,缓缓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
只一眼看去,狄霖就已认出了那块墨玉正是君宇珩身边的常佩之物,这样的贴身饰物又怎会落入他人之手,想到此处时,他的心中不禁一沉。
“在下之前已经说过了,只要狄少侯跟在下前去就什么都知道了。”那灰衣人在狄霖所施加的巨大压力之下,咬牙苦苦支撑着,虽然没有退后一步,但开口说话却是极为艰难,一句话说下来当中已是断续了几次。
“如若狄少侯真的不愿前往,那么在下也就不勉强了,告辞!”说完,灰衣人对着狄霖又一躬身,作势准备离开。
“想走?此地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狄霖目光一寒,随着一声清叱,全身的衣衫无风自动,猎猎鼓起,“还是给我留下来吧。”
话音未落,他已是振衣而起,顿时劲风凌厉,已将那灰衣人整个罩于其中。
灰衣人向来对自己的武功颇为自信,然而此刻面对着这犹如玉树临风般的青衣少年时,却是施尽了全力,接连变换了数种身法,竟也无法突破这股劲风的笼罩。只觉得在这无声的重压之下已是不堪重负,甚至连浑身的血液都几乎因为这重压而沸腾了起来,这又是何等可怕的压力!
那灰衣人不禁嘶声大呼,“在下也只是个送信之人,狄少侯就算是把在下留下来又有何用呢?”
狄霖默然凝立,静默不语。
那灰衣人却忽然感到周身的压力渐渐地减弱并消弭于无形之中,压力顿去,他的双腿反而一软,差点倒下,呼吸急促地喘息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拿来。”狄霖伸出手,冷冷地道。
灰衣人忙上前,将手中的九龙玉佩双手奉上。
玉佩入手,一阵冰凉沁人,狄霖旋即用力地将之紧紧攥入自己的掌心,又沉默了许久,突然开口说道:“带路,我随你前去。”
无论来人是何居心,有何意图,也不管其中是不是暗藏着什么阴谋诡计,只要想到此事似乎与君宇珩有关,他就无法放任不管。
“狄少候,请。”灰衣人立刻恭声地道。
俩人很快出了房门,并没有惊动府中之人从大门堂皇而出,而是翻身越过了围墙,在围墙下的暗影中静静地停着一顶黑呢小轿。
“请狄少侯上轿。”灰衣人一躬身,语声恭谨,“只是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还望少侯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得到狄霖肯定地微微颔首之后,灰衣人方才垂下轿帘,轿子随即被抬了起来,一路快步疾行。
这顶轿子里面是完全封闭的,垂下轿帘之后,里面竟是一片漆黑,也完全看不到外面的景物。
感觉到一路前行了将近小半个时辰,轿子忽然停了下来,有人上前来盘查,其中几个人说话的声音传到耳中却是非常的熟悉,竟然都是宫中当值的侍卫。
狄霖不由得暗自吃了一惊,莫非他们竟是已来到了皇宫大内?那么让他连夜入宫的或者就是这宫中的某个人了?
狄霖正在心念数转,就听到那个灰衣人的声音又响起,低语了几句,似乎出示了什么信物,宫门的侍卫连声唯唯喏喏,随即将宫门大开,居然连轿中也未查看就顺利放行了。这令轿内的狄霖更是大为震惊,因为他很清楚宫门防查的严密,尤其是入夜之后更是严禁出入,那么这灰衣人又如何能有这样的特权?
再转念一想,狄霖忽地恍然省起,为何一开始听到那灰衣人的声音时就会觉得很是奇怪,似乎与寻常人并不相同,此刻再细想想那人的形貌特征,这才确定那个灰衣人应该就是宫里的一名内侍太监。
而这时轿子已进了宫门,进宫后依然还是一路疾行,左转右转一番之后,终于稳稳地停了下来。
狄霖一掀轿帘走了出来,却发现自己正站在宫内一个不知名的小院里,那灰衣人以及轿夫已是静悄悄地退了下去,而自己的面前正站着一个人。
狄霖静静地立在那里,一袭青衣在星光黯淡的夜色中有如一泓静谧的清波,过了片刻,他拱拱手,缓缓地开口,“王总管。”
他的脸容平静,而看不出有丝毫的吃惊意外。能够轻易取到君宇珩的贴身饰物,而且又在宫中有着如此大的特权,这样的人物其实已是呼之欲出了。只不过这位禁宫中的总领太监,听闻是君宇珩身边最为亲信的心腹之人,却不知他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甚至是故弄玄虚地让自己寅夜秘密入宫,其中到底又有何深意?
王总管手执着一盏羊角灯,在并不明亮的暗淡烛火之下,他苍黄脸上的深纹纵横交错着,看起来似乎比平时更显得苍老,眯起的细长眼中看不出任何的表情,但又象是带着某种极其复杂的表情。
“请狄统卫入宫的就是老奴。”过了许久,王总管用他奇特的尖细嗓音慢慢地发问,“狄统卫难道不想问一下老奴,为何要将您请入宫中吗?”
“我不问,是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告诉我的。”狄霖很平淡地回答。
王总管抬眼看了他一下,细眼睁开时,那如同利针般的锋芒只一闪,又黯了下去,变得昏黄浑浊。狄霖忽然发觉,这个年老的宫监每次在望向自己的时候,眼神虽然掩饰得很好,但眼底里却总象是带着种无法描述的奇怪神情。
“因为这件事情非常的紧急,而且老奴并不想让其他任何人知晓,所以才不得不如此安排,还望狄统卫见谅。”王总管慢慢地道。
狄霖静静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睿王殿下今天出城迎接皇帝陛下时又一次发病了,一直强撑到回宫。”烛火明灭,使得王总管苍老的脸容看上去忽明忽暗,但他的语声却平板到没有任何的变化,“这已是这十七天里的第三次发作,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然而发作的时间却更长了。但太医们却对此束手无策,查不出病因,亦无法对症下药。”
虽然早已知道,但此刻听闻,狄霖的脸色还是不由得渐渐发白,心仿佛在搅动,隐隐地作痛。
“所以老奴才擅作主张,请狄统卫秘密入宫。”王总管看着狄霖,眼中似乎潜藏着无法言喻的深意。他在这隐藏着无数秘密的深宫里已有数十年,他仿佛知道什么狄霖所不知道的秘密。
“可是……”狄霖闻言不禁心下一惊,当他看到对方的眼睛,那双眼眸敛去了锋芒之后显出了风烛残年的昏花黯淡,但那幽暗不明的深处却仿佛隐藏着某个自己无法触及到的秘密,他欲言又止。
“那就请狄统卫随老奴前来,从秘道进入景华宫。”王总管已是转过了身,走在前面带路。
狄霖呆立良久,猛然回过神来,快步地跟了上去。
七、长夜两缱绻
狄霖跟着王总管,沿着秘道很快进入了景华宫的内殿。
偌大的华美殿宇之中却是空旷无人,只有数十盏晶莹剔透的琉璃宫灯将这里映照得通透明亮。生着地龙的寝殿里有着与这初冬寒夜截然相反的融融暖意,在缓缓流动着淡淡熏香的空气里,似乎还隐约夹杂着缕缕未曾散去的药的苦味。
雕刻着夔龙云纹的金丝楠木床上,一重重透明的鲛纱如迷雾轻垂,若隐若现地可见到有一个人正静静地卧在其中。
“一直闹腾到了快日落,方才累极睡着了。”身旁的王总管仿佛在轻叹,用一种极低的声音说着,说完就慢慢地退出了殿外。
狄霖远远地站着,他原想过要飞奔上前的,然而此刻却是迟疑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许久许久,狄霖方才慢慢地走了过去,他的脚步极轻极缓,仿佛生怕惊扰了那个人的沉沉酣梦。
他走到了床边站定,隔着那一重重的丝帐,深深向内凝望着帐中沉睡的人那模糊不清的睡颜,静静地听那沉睡中发出的细细悠长的呼吸声,又过了好久,他才慢慢地伸出手去,似乎是近乡情怯,停在空中又犹豫了一下,方才轻轻地将床帐分开撩起。
君宇珩身上盖着绣有大朵繁枝牡丹的缎面锦被,静静地平卧在那里,一头如丝长发水墨般散开铺在雪白的枕上,衬着如雪的容颜,整个人看来宛若一朵沉睡中的素莲。
只是他虽然在沉沉睡着,但显然睡得并不安稳。
他的脸容现出几分苍白无力,带着种筋疲力尽之后的颓然放松。两道紧紧蹙着的眉,在那苍白的脸上看起来犹为显得触目惊心,眼下有些微凹发青,淡而无色的薄唇则抿成了一条线,唇瓣上还残留着深深的牙痕。他的一只素白的手放在胸前,纤长的手指仿佛痉挛般紧紧地抓握着被角,似乎就算是在睡梦之中也仍然无法摆脱痛苦。
也许只有独自一人、陷入沉睡之时,他才会完全地不设防,他的脸上才会流露出这种脆弱无力的样子,才会让人乍然惊觉他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他原来也会受伤,也会痛。
狄霖原本是想只看一眼之后就走的,但是这一眼看去,又教他如何能忍心就这样转身不顾地离去?
狄霖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在他自己发觉之前,他的手已经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轻轻地抚上了君宇珩的额头。
无论他之前的心里曾经有过什么,是迷惘、惆怅还是痛苦挣扎,也或者曾经怨过君宇珩的冷淡无情,然而这一切,就在看到君宇珩的这一刻,仿佛都已变得不再重要了,就如同是残冬的冰雪在暖阳中悄然消融,融成了一泓轻轻漾开的春水。
他温柔有力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君宇珩的额头,一下一下打着旋儿轻轻按压着,然而君宇珩睡梦之中紧皱的眉头却并没有得到丝毫的舒解。
狄霖忍不住用手指去抚弄那紧紧皱着的眉,似乎是想要将那皱着的眉抚平,又似乎是想将痛苦的表情从君宇珩的脸容上抹去。
君宇珩轻轻动了一下,并没有醒来。
午后的那次病痛发作异常的猛烈而漫长,一阵一阵的剧痛从大脑的深处向着全身席卷而来,让他几乎以为这疼痛永远没有终止,或是自己下一刻就会在这疼痛中死去。在这种异常折磨人的疼痛中挣扎,几乎已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直到此时他的身体中还残留着对于那种无法忍受的剧痛的可怕记忆。而当那种剧痛终于象潮水一样渐渐退去以后,他其实是完全脱力地陷入了一种半昏半睡的状态。似乎有人在身边走动说话,似乎有人走近了自己,他都朦朦胧胧地感知得到,但他就是无力从那种昏沉中自拔而出。
而这时候,他忽然感到有一只手轻轻抚上了自己的额头,温暖、柔和、有力,异常熟捻的感觉,似乎带着种使人镇定安宁的奇异力量,那手一下一下地轻按着,他不禁慢慢地放松了自己,慢慢地沉入了睡梦之中。
他好象又到了那个做过无数次的梦中,只是这一次又似乎有些不同。
他的周围是一片白茫茫的迷雾,浓得沉重。他站在其间,什么也看不到,既不知身在何处,亦不知该去往何处,只是内心深处似乎有种极模糊的感觉在驱使着他向前走、向前走、不断地向前走……浓浓的雾仿佛永无尽头,那种冰冷的触觉渐渐地象是变成了某种有形的事物,将他紧紧地包围,他突然有种自己已经被这浓雾吞噬了的感觉。一时间,彷徨、失措、无助、茫然、恐惧……这些在他清醒时绝不会表露出来的情绪,纷沓而至。
直到他握住了一双手,这一刹时,他就完全地安定了下来。因为那手上的温暖一直传入他的心底,这是一种那么熟悉的感觉,带着种从未有过的永久宁静,似乎可以让他全心地去把握、去依靠。
君宇珩紧紧地握住这双手再不放开,努力地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眼前的这个人。
从前的梦,每到这个时候,雾就会散去,而人也会散去,如烟般,一片片破碎,一片片散开,一片片消逝……只留下无尽的悲伤和黯然。
但是这一次却没有,浓浓的雾突然完全消散,他的眼前赫然出现了一张脸,那竟是狄霖的脸,苍白得可怕,漆黑发亮的眼中流着两行鲜红的血泪,血正在一点一点地滴落下来,而这双眼睛失去了曾经有过的夺目光芒,此刻用那样凄楚、哀恸还有无尽绝望的眼神凝望着他,苍白的唇一张一翕地轻声低喃着,但是他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狄霖看着在自己轻轻的抚摩之下,君宇珩紧张绷起的身体渐渐地放松了下来,鼻息也慢慢低沉了起来,知道他已经沉入到了更深的睡眠之中。只是他的手却还是舍不得移开,轻轻地抚过君宇珩的双眉,又一遍一遍地用指尖轻描着那秀美挺直的鼻和形状优美的唇。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仿佛要将君宇珩的所有一切都深深印刻在自己的脑海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狄霖忽然发现君宇珩轻轻地颤抖了起来,明明这个寝殿里温暖如春,他却好似置身于冰窖之中,怕冷似地浑身颤抖着,全身都几乎要蜷曲在了一起,苍白着脸,头在枕上辗转着,口中无意识地低低呻吟着,却又不醒来。
狄霖没有多想,掀开被衾,然后将君宇珩整个人拥入了自己的怀里,只隔着一层薄薄的里衣,他惊讶而又心痛地发觉君宇珩的身体竟是那么的冷,冷如冰块。他几乎想象不出,明明待在这样温暖的屋内,裹在厚软的被衾里,一个人的身体又怎么会这么的冰冷刺骨?如果不是耳边倾听着他沉沉的呼吸,感觉到他的胸膛还在微微的起伏,狄霖几乎要错觉自己怀中的这个人早已经悄然逝去了。
狄霖忽然想起了,曾经也有过那样一个凄清的深夜,清冷月华如水倾泻一地,空气中飘浮着寒秋木叶的芬芳……
这个人总是一个人在这样冷清清的深宫之中,也不知道有多少次午夜梦回之时,他会不会因为无法入睡,而就象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独自抱膝坐在那里,任无尽的寂寞和伤悲将他一点一点地湮没?
这样想着的狄霖不由得将怀中的君宇珩抱得更紧,紧紧地压在自己的左胸之上,而那里面仿佛被什么紧紧攥着,正在隐隐的发痛。
突然,怀里的君宇珩浑身猛地一颤,随即冷汗潸潸而下。
狄霖不由一惊,连忙低头看去,只见君宇珩的一张脸惨白如纸,满脸痛苦不堪的表情,也只是一转眼之间,冷汗已濡湿了他的全身衣物,黏在身上,触手一片湿冷冰凉。
眼睫动了动,君宇珩猛地一下睁开了眼睛,没有焦距的双眸迷离不定,对着狄霖,却又象是完全看不到狄霖,那里面流露出的茫然无助、哀伤痛楚,那么的深,那么的浓,几乎在一瞬之间就攫去了狄霖的心,让他为之而痛。
只是,很快地,君宇珩眼中的这些从未表露在人前的情感,就如同清晨的薄雾被清风吹散,下一刻,在他看清楚了面前的狄霖之后,眼中又恢复了往日的清明,双眉紧皱,开口想要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