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马车门轻轻地打开,首先轻盈地跳下来的是一个头梳着双髻、笑靥如春花的娇俏小丫环,她从车里拿出个锦墩放在了车厢边,垂手侍立在了一旁。
随即,一个满身锦衣的年轻男子脚踩着锦墩走下了马车,临下来时犹还拉着车内女子的一只纤纤玉手,似乎轻声调笑了一句,只听得车厢内传来了女子一声低啐的声音。
那年轻男子朗朗一笑,转过了身来,远远望去只觉得神清气朗,人物非凡。男子身着锦衣亮丽绚华,一条玉带如游龙环绕,头未束冠,只用一条紫色的缎带将满头乌发向后系起,只不过那条缎带上满是镶嵌着价值连城的宝石,在落日的一片余辉之中,灿烂夺目。
这样的人物本来是绝不会到这种地方来的,但他不仅来了,而且还走了过来,一直走到了狄霖的面前。
店家老卢头终其一生又何曾见过此等龙章凤姿的人物,正忙不迭地要上前来奉承,但来人的一个眼神瞥来,顿时觉得这眼神虽温和无害,但却蕴藏着莫大的威仪,他不由得一个激灵,连忙喏喏地退了下去。
“我找了你好几天了,为何躲着不见我?”年轻男子清朗的眼眸看着狄霖,脸上却带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狄霖只抬起眼看了他一下,举手仰头又喝了一杯酒,却并不理会他。
“这样的酒你倒也喝得下去?而且还喝了这么多!”年轻男子看着桌上的一大堆空酒壶,眼神似乎一黯,然而口中却还是调侃说笑着,转头命自己的马车夫从车厢里搬来了一坛酒。
拍开泥封,一股醇正无比的浓浓酒香就流溢了出来,闻之就有种无比舒服的飘然感觉。
“端王殿下,你是不是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带着醇酒美人?”狄霖终于开了口,口气淡淡的。
“有美在怀,有酒在杯,这本就是人生的极大乐事。”来人正是端王君宇琤,他完全不介意狄霖语气之中的挪揄之意,修眉一展,潇洒至极地微微一笑,轻声叹息着,“只是世人却不懂得其中的美妙滋味,才一味地说什么美人祸国、醇酒误事!你为人一向洒脱自在,该不会也愚蠢得执着于此等俗念吧?”
他以略显轻佻的语气,说着这样的一番话语,俨然一个醉卧美人膝的风流王爷。
狄霖停杯,又看看他,刚才匆匆一眼并未注意,现在才忽然发觉,眼前的君宇琤与往日有些不大一样。他平时一向很少穿这么鲜艳华贵得几乎要令人眼花瞭乱的衣服,他的衣服一向是讲究质料最上乘,剪裁最舒适,以率性随心为上。然而今天却似乎一反常态,虽然一眼望过去,衣饰华贵,光彩照人,但是太过华丽的服饰反而掩盖掉了他身上那种原本自然流露的潇洒狂放和英华之气,倒显得有种无法形容的空洞。
狄霖不觉又多看了他几眼,在华丽眩目的衣饰之下,君宇琤的脸有些奇怪的苍白憔悴,下巴上是新冒出来的发青的胡渣,眼窝下隐隐有些不易觉察的黑晕,身上还带着浓郁的酒气和脂粉香味。君宇琤一向最重修饰,今番如此形貌,却也不知是长夜尽欢、宿醉未醒呢,还是美人在抱、竞夜未眠呢?
“来来来,且喝喝看,是不是比你的酒要好得多?这可是本王好不容易才弄来的。”仿佛并不愿让狄霖这么细细地观察自己,君宇琤微微笑着,伸手拿去了狄霖握着的白瓷杯,换上了两个白玉方斗。
玉是羊脂美玉,色泽莹润,酒却是琥珀色的,缓缓地倾入杯中,竟有如黄金般灿烂,散发着浓郁醉人的芬芳。
“来,敬你。”满满地斟上了两杯酒,君宇琤举起其中的一杯,遥遥对着狄霖。
狄霖也不多说,举杯仰头喝了下去。醇酒香冽,凝成一线,从喉间到腹中顿时滑过一道热流,令人渐生洋洋暖意。
君宇琤频频劝酒,转眼间俩人已尽三杯。
“不知道,端王殿下找狄霖有何事?”狄霖手握着杯,慢慢地问道。
“本王找你有何事,你应该知道。”君宇琤在他的对面,微微一笑。
狄霖并不语。
“本王想知道的就是,那天,在猎场皇庄,究竟发生了什么?”君宇琤脸上的笑容没有褪去,但是眼中已渐渐没有了笑意。
他的声音沉缓,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了这句话。每当他这样说话的时候,往往意味着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他都一定要得到结果。
“没有什么。”狄霖低下头,避开了君宇琤直视过来的眼神,“只是一群不长眼的山寇,已经被羽林卫就地剿灭正法了。”
“不长眼的山寇?一群不长眼的山寇竟然能够劫持得了睿王?”君宇琤不禁轻哼了一声,这是君宇珩还朝之后对外公布的一番说词,但怕任是谁也不会相信的吧?只不过在目前这个政局异常敏感的时期,谁都不会去轻易捅开这层薄纸而已,因而君宇珩的这番说词居然就轻描淡写的将事实真相一笔掩过了。
“没有什么事?”君宇琤看着狄霖,慢慢地,眼中又带上了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似乎大有深意,“没有什么事的话,那么,睿王又怎会在回来之后,就无缘无故地头疼而昏倒了两次?”
“……”狄霖一震,抬头看向君宇琤,殊不知他手中的白玉方斗已被他突然发力而捏得粉碎。
“此事被严禁外传,但却是千真万确。据说连太医院上下都束手无策,根本查不出发病的原因,也不知……”君宇琤一瞬不瞬地看着狄霖,他不动声色地说出了这样一件极其秘密的事情,但他似乎更为关注的却是狄霖的反应。
君宇琤下面又说了什么话,狄霖并没有听真切,他虽然在看着面前的君宇琤,但目光却已越了过去投向了极远处。他曾经看到过一次那种痛苦的发作,那种痛想必是痛彻心肺的,因为就连坚定强势如君宇珩亦无法忍受而晕倒。原来,当那个人一身盛装、风华照人地走过自己的面前时,很可能就在忍受着某种不知名的病痛。一想到君宇珩那强忍痛苦的苍白脸容,狄霖的心就不由得紧紧地纠结在了一起,他的手也不自禁地用力握起,连破碎的玉屑刺入自己的掌心亦是浑然不觉。
“好了,你既然不愿说,我也就不问了。”君宇琤深深地看着狄霖握紧的手,眼睛里深深的,仿佛看出了什么,却又什么也不说,“但是我此番前来,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狄霖猛地回过神来,看向君宇琤。
“这次睿王回来之后,就开始暗中布置要对付苏幕远。”君宇琤缓缓地说道,“看样子,这一次,他是下定了决心要一力拔除苏幕远在朝中的势力了。”
“是吗?”狄霖其实并不知道苏幕远与胡族结盟一事,但对于苏家最终的下场和命运,他从来就没有关心过,他此刻的神情并不比一个路人更冷淡,“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我想,苏太傅他自己也早就想到过这一天的到来的,不是吗?”
“只是当除尽了苏幕远在朝中的势力之后,”君宇琤接下去说道,“那么,当今皇帝的命运也就堪忧了。”
狄霖知道君宇琤说的是事实,苏幕远一派势力是小皇帝最有力也是唯一的支柱,如果君宇珩将苏家的势力和影响完全瓦解,各方势力尽归于其掌中之后,他还会屈身于一个名义上的皇帝之侧,甘心地做一个摄政王吗?
到那个时候,小皇帝连傀儡的摆设作用也失去的话,其结局又会是怎样的呢?
“请端王殿下放心,我一定会完成对你的承诺。”狄霖看着君宇琤,眼睛清亮,声音坚定,“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一定会保护好皇帝的安全。”
只是有那么一瞬,他的脑中模糊地想到,如果君宇珩知道他是因为对君宇琤的承诺而进入皇宫的,脸上又会出现什么样的表情?
“那好,我们就这么一言为定了!”君宇琤忽然站起来向外走了出去,也不回身,向狄霖摆摆手,“这酒和酒杯你就留着吧,此刻夜幕降临,正是寻欢觅香之时,本王这就要花间探芳去了……”
他说着,一路朗笑着而去。
狄霖知他一向狂傲疏放、不拘小节,虽然就这么二话不说地突然抽身离去,倒也并不觉得怪异,只是摇头失笑了一下。
马车缓缓地启动,然后又很快地向前驰去。
“原来,就算是这样,你,还是无法忘却呀……”君宇琤倚在车中的锦垫之上,嘴角残留着一丝刚才的笑意,但眼中却没有笑意,他的声音极低却又极快,仿佛是在自语一般。
他身边那个千娇百媚的美丽女子隐约间听到了模糊的只字片语,却不敢去问王爷口中指的是谁人,更不敢再象之前那样,肆意地倚入君宇琤的怀抱之中轻语低笑,而是低着头缩在马车的一角,大气都不敢出。
因为她突然有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向来对女子温柔体贴的端王从那个小酒肆回来之后,就仿佛变了一个人,虽然形貌上没有任何的变化,但周身却发散着一种混乱的、深沉的、充满危险的气息。
六、神秘夜来客
狄霖回到忠勇侯府的时候,天色已黯,夜色渐浓。一条宽大的青石板路在浓黑的夜色中笔直地延伸出去,两旁的店铺都早已经关门打烊,安静的街道上此时已几乎见不到来往的行人。
那么多的酒一下子喝下去,尤其是君宇琤带来的那坛酒,更是醇香醉人,一路纵马行来,此刻的狄霖感觉到酒意开始有些渐渐的上涌,全身不自禁地生起一种醺醺然、轻飘飘的感觉。
他于是轻控辔绳,让跨下的骏马放慢了步伐,小步慢慢地踏着,“得得”的蹄声在空旷无人的长街上回响着,显得格外的清越悠长。
长街的尽头是一座建构宏伟的宅第,巍峨门楼前立着一对高大的白玉金眼狻猊,朱漆铜钉的府门气派非凡,只见一排明灯高悬,将府门上一块赤金九龙青地大匾映照得金光闪耀,上面“忠勇传世”四个斗大的金字龙飞凤舞,正是先皇的御笔。
看着这座在一个月前刚刚修葺一新的忠勇侯府,狄霖的眼前却不禁浮现起了十年前,他扶着父母的灵柩,从这府门中缓缓步出时的情景。
那时候尚不满十岁的他,忽然间经历了人生里的数度起伏跌落,仿佛就已经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深悟了人世间的人情冷暖以及人性的凉薄。
当他回头望过去时,那座外表依然富丽堂皇的大将军府,在他的眼中已显露出了一片败破颓废之相,那一刻,年幼的他,悄然拭尽泪痕的眼中,是异常决绝的神色,而不再有丝毫的眷恋。
十年过后,当他再次回来,回到这个地方的时候,正是初秋的一个傍晚。残金落日的最后一缕余晖也将要消散殆尽,而他则一个人慢慢走在荒草已过人高的废弃庭园里,满目萧索,满心悲凉。他也曾试图在那些依稀眼熟的断壁残垣之间去寻找往日的点滴回忆,但却怅然地发现,那是徒劳的。
原来时间真的可以抹平一切!
那些你以为刻骨铭心、永世都不会忘记的,也只不过是因为时间流逝得还不够久远而已!
无论是多么深、浓、激烈、令你痴迷癫狂、为之哭笑,甚至是愿意抛却一切、牺牲所有的情感,都将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沉积下来,而最终忘却于岁月如沙的恒流之中。
就象是眼前的这一片灯火辉煌,当你看着它的时候,又怎会还记得它曾经有过的一片萧索和满目疮痍?
狄霖勒马凝立着,心中思潮如涌,深浓如墨的夜色掩去了他脸容上的黯然神伤,只看到他的眼眸亮如寒星。
府门“呀”地一声打开,一个年近六十,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的老管家带着两个小厮急急如风地迎了上来。
狄霖跳下马,将缰绳扔给其中一名小厮,让他将马牵去马厩好生安顿。
“少爷,你到哪儿去了?可算是回来了,应该还不曾用过晚饭吧?”老管家狄安连忙迎上前去,却闻到扑面而来的一阵酒气熏人,再细看时发现狄霖的脸上红晕满布,“哎呀,少爷你怎么在外面喝了这么多的酒?这酒多可是伤身啊……”
一边絮絮叨叨地数说着,一边提着灯笼在前面照着,穿过前面的庭园花廊,进了狄霖居住的院落。卧房里灯光明亮,早早地已是生好了火盆,一走进来,顿时感到暖意盎然。
狄安上前帮狄霖解下了外衣,让他倚到铺了软垫的躺椅上,又为他盖上了层薄毯,然后一迭连声地吩咐小厮去让厨房准备点心和醒酒汤,又赶紧着叫人去将沐浴的热水抬到房中来。
狄霖放松身体舒服地倚在躺椅上,微微闭着眼,也不说话,只管由着狄安去吩咐安排。
这狄安本名苏安,原是苏府一个别院的仆役,被分去服侍苏馨妍的母亲,而苏馨妍的母亲去世后,苏馨妍为逃婚而离家,当时唯一陪在身边的人就是这个狄安,他可说是狄府里的老人,看着狄霖从小长大的,一向最是忠心护主,就是说话爱唠叨,狄霖也一向由得他去。
“哦,少爷,我差点倒忘记了。”老管家忽然拍了一下头,想起了一件事情,“今天晌午之后,有个人到府上来找过少爷。”
“什么人?”狄霖闭目养神,也就是随口一问。
“我也问过他,可他就是不说,只说要当面求见少爷。听说少爷还没回来,那人转身就走了。”狄安努力回想着当时的情形。
“哦。”狄霖也并不在意,应了一声后就不再多问。
“不过,少爷,我倒觉得此人有些古怪。”狄安却是加重了语气,又说了一句。
“古怪?”狄霖不由睁开眼睛,看向他。
“这个人长得倒是极普通,话也不多,只是我看着怎么就觉得透着那么一股子怪里怪气?一个下午,他来了三回,每回都是只问一句话就走了,问他的姓名,问他究竟有何事,也不肯说。”狄安满脸的皱纹都紧紧皱在了一起,透着满满的疑问,“少爷,那人大概是有什么急事吧,会是什么人呢?”
“我也想不出会是什么人,真要有事的话,他明天应该还会来的。”狄霖闻言,也不禁生起了异样的感觉,但他并不想让老管家白白地担惊受怕,所以口中只是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
“嗯,也是。”狄安想了想,点点头,正好这时候两个丫环送来了点心和醒酒汤,四个小厮又将浴桶与热水抬了进来,“天色也不早了,少爷你先喝了这盅醒酒汤,再用些点心,沐浴过后就早些安歇了吧。”
他张罗着让狄霖喝完了一盅醒酒汤,又吃了几块点心,再查看了摆放在浴桶边的换洗衣物和香液浴巾,这才放心地转身退下,关上了房门。
狄霖起身,脱了衣物,只在浴桶中简单地泡了会儿,就起来擦净后,却又将衣服整齐地穿起,熄灯之后,躺到了床上,然而只是闭着眼睛,却并不入睡,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果然未出所料,并未等待多时,就听到一扇窗上发出“格”地一声轻响。
声音虽轻,但在这静夜之中却是极响的一声,竟象是有人故意弹在窗棂上发出的声响。
“阁下既然深夜来到寒舍,又何必畏首畏尾地不敢出来现身呢?”狄霖缓缓坐起身来,点亮了灯,朗声而言。
“失礼了,请恕在下的唐突。”门外随即响起了一个人声,极低但却有种奇怪的尖锐,接着房门被缓缓地推了开来。
从外面走进了一个人,灰朴朴的一身极其普通的灰色布衣,从外貌上完全看不出多大年纪,淡黄色的方脸光洁无须,但眼角额间的深纹却又说明此人已不再年轻了。此人长相平凡无奇,毫无特征,只怕走到人群当中,就会立即融入其间而难以分辨出来了。
“是你,今天来找过我三次?”狄霖审视着来人,发现此人的样貌虽然平凡,但是两眼竟是神光内蕴,一动之间精光四射,显见是功力非浅。而这样的一个人在深夜闯入自己的卧房,却又似乎察觉不到他的身上带有丝毫的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