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眼,深得仿佛要刻入骨血,漫长得仿佛已凝成了永恒。
然后,狄霖猛地一个转身,青色的衣袂潇洒飘飞之际,将所有的挣扎与不舍皆抛诸在了身后。
推开寝殿的大门走出来时,狄霖颀长的身躯挺得笔直,清朗俊逸的面容虽然因为一夜未眠而有些不易察觉的苍白,但飞扬着的傲然与不羁,依然亦如往昔一般。纵然是情挫心伤至此,然而骄傲如他,又怎会将自己的伤处轻易展露于人前?
“狄统卫,请随老奴来。”王总管就象是守候已久似地悄然现身,双目极快地自狄霖脸容上扫过,又极快地低垂下来,那张满是深刻皱纹的脸上看不出有任何的表情。
狄霖只微一颔首,默然地跟着王总管从秘道离开,又坐上来时的那顶黑色的小轿,很快出了皇宫。
出宫行了一段路后,狄霖就叫停了轿子,自己走了下来。
“我要自己走走,你们且回去复命吧。”狄霖的语声淡然但却是不容反驳地说道。
来人不敢有违,连声应喏着而去。
天色还尚早,黎青的远天刚露出一线鱼肚白,街面上的店铺门都还关得严严实实的,整条街上几乎看不到有人,远望过去一片静寂,脚下的青石板上晨露未干,湿漉漉的仿佛水洗过一般。
狄霖沿着极静的长街走着,走得很慢,忽然间每一步都似乎变得那么地沉重、那么地艰难,因为他知道,每踏出一步,就意味着离开君宇珩更加地遥远了,而这遥远并非仅仅只是距离上的遥远。
而他,却已不能回头,也无法回头。
满怀心事的狄霖却是丝毫未曾察觉到,在他身后的街角悄然转出了一辆极为豪华的马车,辚辚慢行着,低垂的车帘忽然微挑一线,露出了一张侧脸,英挺俊朗,神情间带着种闲云野鹤般的潇洒气质,正是端王君宇琤。
“你说狄霖是昨夜三更时分秘密入的宫?”君宇琤似乎出神地看了一会儿踽踽而行的狄霖,那远去的背影分明挺得笔直,但不知为何看在眼里却给他一种无比落寞的感觉。
“是,主上。”车内传出的是凤那独有的软糯温婉的声音,这几日她一直奉命追查狄霖的行踪,“据属下查证,带狄霖入宫的是大内总管王泰安的亲信之人。”
君宇琤闻言却似乎并无惊讶,一垂手放下了车帘,淡淡地嘱道,“你只管继续跟着狄霖,记住,无论发生何事都要立即来报。”
“……”凤深知主上的脾性,纵是有满心的疑问,想了想之后却也不敢贸贸然开口相询,只低首应道,“是,属下遵命。”
随着凤纤细的身影从马车中一掠而出,又风一般地消失之后,马车也拐上了另一条道渐行渐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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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宇珩醒了过来。
他之所以会忽然地醒过来,并非是因为那透过雕花窗棂投射到床边的渐明晨曦,而是因为周围浸体的寒意,如潮水般侵袭而来的隐隐寒意让他纵然是在沉睡之中也不禁瑟缩了一下,轻轻蜷起了身体。
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整夜紧拥着自己的温暖怀抱,还有那如同微漾的春水般将自己温柔包围着、带给自己无比安宁的温暖气息,已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就已经从自己的身边悄然离去了,到此刻已是连最后的一丝余温也不再留下。
那样淡淡的,却是带着温柔的包容、令人不禁眷恋沉醉的暖意,就在不知不觉之间一点一点地散尽。而没有了这温暖的屏障,冬晨的清寒就这样忽然间透过衣衾一点一点地渗透了进来。虽然只不过是短短半夜的时光,然而这身体竟象是已经习惯了被这样的温暖包围呵护似的,对于周遭的寒意似乎越发变得敏感了起来。
君宇珩虽然已醒了过来,却还是闭着眼睛,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向着自己身旁的位置轻轻探了过去,然而触手间却是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
一时间,他的心中竟似也有些说不出的空落,仿佛茫茫然不着边际、没有着落,又仿佛有什么失去了,自己却还不自知。
过了一会儿,君宇珩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身旁厚软的床褥上分明还留有睡卧过后的浅浅凹痕,然而指尖轻抚过去的时候,却是冰冷的,早已经没有了一丝的温度。
他慢慢地拥被坐起,向着床帐外面望了出去。
没有人。
就如同无数个寂寥清晨独自醒来时一样,隔着朦胧烟云也似的重重丝帐,透出淡淡晨曦的华美殿宇仿佛笼在了一层若有若无的薄雾之中,无比的空寂而又清冷异常。
然而全身上下的酸痛乏力还有残留在身体之中的模糊记忆,都在提醒着他,昨夜所发生的并非只是一场迷乱狂欢的绮梦。
只是那个人却已不知是在何时,就早已经悄然地离去了。
此刻的君宇珩就连自己也说不清,此时此刻他心中油然而生的那种淡淡怅然还有莫名失落又是因何而发的。
他坐在那里,不觉微微怔忡着,然后从枕上轻轻拈起了几根缠绕在一起的头发,乌黑发亮如丝般的长发,缠在指尖的感觉轻软而且柔韧,他分不出这是自己的,还是狄霖的。
而他的心中某个柔软的地方则仿佛被什么轻轻地一触,一时间,昨夜的种种,仿佛泠泠流水般自眼前流转而过,那样可以教人溺毙于其中的温柔,那样仿佛永无止尽的缠绵,那一遍遍的索求无度,那一次次的情热相拥……
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昏睡过去的,君宇珩已经不记得了,不过在他极为模糊的意识之中,是狄霖整夜紧紧地环拥着自己,那仿佛已经拥抱过千百回的温暖怀抱还有那仿佛可以直达心底的温暖气息,令他心安无梦,一夜到天明。
当君宇珩突然惊觉到自己的唇边竟是不知不觉带上了淡淡微笑时,整个人不由得一僵,而那丝笑容则一分一分地慢慢凝在了微微向上弯起的唇角边。
他看不到自己,也无从得知自己的眼中此刻是否也同样带着这样的淡淡笑意。
他只知道,自己从未象这样地眷恋一个人身上的温暖气息,也从未象这样地沉浸于那温暖的抱拥之中,几乎忘乎了所以、迷失了自己,更从未象这样地在那温暖的怀抱之中放松了自己的全副身心,可以安然无梦地沉睡。
宫中多年的生活用最残酷的现实教会他,只有将自己的心深藏起来,只有对任何事情都不动心、不动情,才不会受伤。而毫无保留地将一颗真心捧出,就无异于是将自己最软弱、最致命的要害置于对方手上,只能被动地任由对方予取予夺。
这些年的一路走来,他本以为,自己纵然还有心,一颗心也早已是有如铁石,被包裹在冰冷坚硬的厚甲之下,面对任何事物都能做到波澜不惊、风清云淡。
然而狄霖却似乎能够触及到在那层层硬甲之下自己心底的最柔软之处,而且让自己的心情亦为之牵动不已。
从第一眼见到狄霖,君宇珩就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仿佛那是自己非常熟悉、全心等待着的一个人,而且越是靠近,就越是有种仿佛被某种无形力量吸引着的感觉。
狄霖,他,究竟是谁?
他,又是为何而来的?
“殿下,已是五更二点了。”
突然,从殿外传来的一个声音打断了君宇珩的思绪,当君宇珩惊觉到自己竟然是在出神时,不由得整个人又是一僵。
但是极快地,君宇珩的脸容上已恢复了往昔那从容若定的平静,淡然地开口,“进来吧。”
早已候在殿外的王总管闻言立刻脚步轻缓地走了进来,只见君宇珩半倚着坐在床中,柔皙似玉的脸容上既看不出丝毫的病容,也没有疲态倦意,望去有如水中之明月,宁静安然之中却还带着几分无法触及与不可捉摸的意味。
“差不多是该上朝的时辰了。”王总管知道睿王此次的病情并未外传,所以这每日的早朝都从未缺席过,但又有些担心睿王的身体会支持不住,“殿下的身体,今天可还要去上朝?”
“无碍,传人进来侍侯吧。”君宇珩只淡淡地说道。
王总管忙趋步走到寝殿之外,一声吩咐,早候在外面的一队宫女就手捧着各色物什走了进来。
君宇珩轻倚在床上,取青盐漱口之后,又自王总管手中接过一杯清茶,含在口中漱了漱,吐在了一旁跪地宫女双手捧着的金盂之中,再拿起一块雪白细巾拭了拭唇角,随手抛在了一边。
王总管忙又递上一盅温得正好的牛乳,君宇珩慢慢地喝下,方才起身。
宫女们上前来,服侍他净脸梳洗之后,穿起深紫色为底上绣五爪金龙的朝服,腰间围一道由羊脂美玉连缀而成的玉带,足登一双紫缎粉底朝靴。
君宇珩于铜镜前端坐,王总管拿起镶着红玉玛瑙的象牙梳子,一下一下轻轻地梳理着他的长发。一把过腰的长发,乌黑发亮,光可鉴人,真如上好的缎子一般,握在手中就有如流瀑一般垂顺直下。
梳顺之后,王总管手法熟练地将头发绾起,取了一只通体晶莹圆润的白玉簪插好,再捧过一旁宫女奉上的白玉冠,轻轻地为他戴上。
只见镜中的人,绝美的容颜精致如画,却又温润似玉。修眉有如远山斜斜地飞起,清幽如深泉的眼眸虽淡定清冷,却又深深地吸引教人无法自拔。
一旁的宫女虽都是侍候他多年之人,然而眼看着此等美景,也不由得目眩神迷,心旌动摇。
君宇珩站起身来,向着殿外缓缓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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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过后日已中天,君宇珩正携着小皇帝的手缓步走向御书房,他一边听着小皇帝咭咭呱呱地说个没完,一边不时地对着小皇帝仰起的小脸露出淡然的一笑。
他这样若无其事、淡然平和的神态,倒教人一时间竟猜不透他此刻的心绪如何。
其实,今天的早朝,出了两件大事。
一是太傅苏幕远突然以年老多病不能为国分忧为由,提出告老还乡;二则是一道八百里加急传来的军报,大漠瀚达尔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荡平反叛,之后竟在边关集结大军压境,一时边关告急。
这两件事可谓是一石击起千层浪,在朝堂之上顿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胡族大军压境一事倒令君宇珩有些始料未及,他想不到那瀚达尔王竟能如此之快地平定叛乱,更想不到的是那瀚达尔王竟在内乱初定之时就贸然对外大举用兵。不过边关有宣威大将军韩重镇守,他甚是放心,所以闻讯并无多少震惊,只是下令兵部迅速筹集粮草军饷,选派良将,准备增援边关。
而听到苏幕远的请辞,君宇珩心下不觉一声冷笑,他知道是自己这段时间以来对苏家势力的一番打压之后,这老狐狸一方面是向自己摆明了姿态,同时也想要以退为进,谋定而后动。不过君宇珩却是来了个快刀斩乱麻,并不做任何形式的挽留,而是立即准苏幕远所奏,令其归乡颐养天年。
俩人一路缓缓走着,君宇珩早已注意到小皇帝的身边并不见狄霖,此时忍不住问了身旁的一名侍卫,才知道今天狄霖并不当值,并未入宫。
君宇珩微不可觉地轻轻点了点头,不禁转开了目光。
阳光灿烂,照在身上有种极其温暖的感觉,远天万里无云,天蓝如碧。
二、千里赴戎机
狄霖一身铠甲戎装,骑在高大的战马之上,回头远望着。
眼前是一片苍茫的黄沙,一望无垠,枯燥而且单调,大片的枯黄之中只偶尔零星点缀着一些低矮的沙棘丛,在这漫天的风沙酷阳下顽强而艰难地生存着。而在那远远的天际则是一道连绵无尽的雪线,高耸峭立的峰顶覆盖着亘古不融的冰岩,在将落的夕阳中闪耀着神秘而璀灿的银辉。
不知不觉间,时光已是倏忽而过,狄霖自动请缨来到边关增援已有两个多月。大漠的狂烈风沙还有灼人骄阳将他的皮肤变成了种深褐色,年轻的脸上亦刻划出了硬朗的线条。在那两道飞扬的轩眉之下是一双益发深邃的眼眸,时时闪耀着坚毅沉静的光芒,这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如同一柄深藏于鞘中的宝剑,虽不露锋芒,但隐隐然却放射着夺人的气势,深蕴着无法预测的惊人力量。
在他的身后紧随着一小队兵士,举目望着这个相貌俊美、风姿飒爽的少年将军,每个人的眼神之中都是由衷的钦佩和无尽的仰慕。两个多月下来,狄霖的坚忍睿智、武功超群已让这些长年在风沙中打滚、经历过数次战火洗礼的汉子们,从一开始的不信怀疑转成了心悦诚服以及绝对的服从。
狄霖端坐在马上,静静地回望着,眼前的沙漠一片枯寂无声。
边关的日子清苦而且忙碌,狄霖也很少让自己有闲下来的时候,只不过人的思想往往就是这样的,你越是想要忘记,越是不愿想起的,就越是会在你不经意之间蓦然地涌上心头。
此时的狄霖正带着这一小队兵士刚从城外的岗哨巡视回来,只不过在纵马进城前偶然地回头一瞥,不知为何,心中却是莫名的一乱,就象是原本平静的湖面被突然投入了一粒石子,泛起了阵阵涟漪。
得知胡族大举入侵,他当即就挺身请缨前往边关。尽管他告诉自己这是为了施展自己的一身抱负,也是为了重振狄家当年的声威。但在深心里,纵然他不愿意承认却也无法否认,他此番远去边关其实更多的是为了逃避,他既无法放下、无法面对,就只能选择逃避。
而这段时间下来,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已经忘却了,他的心境也已经平静如初了。
然而,此刻他才发现,原来距离和时间都还尚未久远到能够抹去那些往事留在心中的记忆。
原来不去想,并不代表已经忘却或是释怀了,相反,恰恰是因为害怕触痛而将它掩埋到了更深的地方。平时若不去触碰,伤就象是已经好了,然而一旦触及时,反而会更加地痛。
狄霖冷着脸,转过头,猛地提了一下缰绳,催促着跨下的战马“泼喇喇”地跑了起来,似乎是想要藉着迎面而来的劲风将自己烦乱的心绪吹散一尽。
风卷起,马急驰,狄霖那银白色的披风在风中有如羽翼般猎猎飞扬。
落日还在地平线之上,但是周围的气温已经开始明显骤降,隔着厚韧的水牛皮胸甲,狄霖已经能够感觉到寒意彻骨而入,亮银打造的铠甲触手一片冰冷,片刻前还燥热难忍的风已转成了寒风刺骨。
无须开口下令,他身后的兵士们紧紧跟随着,放马齐奔。
数十匹战马撒开四蹄一路疾行,顿时卷起滚滚黄尘,遮天蔽日。
到了城门口,守城的士兵远远地看到,早已大开了城门,放他们进入。
这座边城大概是建于一百多年前,依山而建,极为险峻,真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全部用巨大的青石筑成的古城历经了百年的风沙和战火,依然巍峨耸立如故,犹如一把巨锁,镇守在关外胡族入侵中原的咽喉之地。
然而走近看时才会发现,岁月苍桑依然给它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青石的城墙已经灰黯,上面是无数箭射刀斩的裂口,有的地方还现出了斑驳的深黑色,也不知是因为烟熏火烧,还是无法洗净的鲜血随着岁月的沉淀而深深渗入到了青石之中造成的。
一入内城,狄霖刚身手利落地跃下马来,一个火红的高大身影就进入了他的眼际。
那是此番一同前来边关增援的韩廷轩,他并没有穿铠甲,而是只着一身笔挺的黑色戎装,外面披着鲜红似火的披风,此刻站在黄金般的夕阳之下,真有如烈火般飞扬,令人不由得眼前一亮。
这两个多月的朝夕相处下来,狄霖几乎要对韩廷轩刮目相看了。在皇都时的韩廷轩衣著华美,食不厌精,声色犬马无一不通,可说是个典型的出身世家的公子哥儿。刚来到边关这样的苦寒之地时,狄霖还一直在暗想他会不会吃不了这份苦而落荒而逃呢?谁知竟是完全出乎意料,这两个月里,背地里他虽然叫苦叫累,满嘴牢骚,但在人前却照样与所有兵士一样,食粗粝,睡土炕,操练时毫不含糊,冲锋陷阵时打头阵,所以直到今天,连一般的低级军官都不知道他正是韩重大将军的独生子。
而且他似乎还有种很特别的本事,那就是无论在多么艰难的情形之下,他总是一副大而化之、无所谓的模样,他总能发出朗朗的笑声,所以来到边关不过两个多月,上至将官,下至兵士,他都与之打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