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点点头,又劝他一会儿要尽全力,主人为夫人之事已荒废了生意近三个月了,若是能治好夫人,也算是给主人排忧解难,以后在府中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还可再有更多的常例。
崔浩也只笑笑。他当年贵为爵爷地位如何尊贵,又怎会在意这些?如今隐姓埋名在这里,最初还有些难以适应,如今早习惯了被看做下人呼来喝去,虽身子有时有些劳累,却也乐得没有那些费尽心机的心神操劳,也是一种轻松愉快。如此过了大半年,竟也就乐在其中。管家这一说,他还怕从此成了府中红人,便不好再随意行事了。
不多久主母终于醒来,崔浩便带着棍子去了主屋。
他先让两名侍女抓住主母的两只手,将她按坐在高椅上,然后在她的面前放一张小茶几,指着茶几说道:“请夫人看这里!”话音未落,“砰”地一声,用棍使劲打在茶几上。
夫人见状大惊,崔浩说:“小人用棍子打茶几,夫人您怕什么呢?”待她心神稍定,崔浩又敲打小茶几,这回她果然不那么惊怕。崔浩便重复以上动作,并用手杖敲门,暗中让人划夫人背后的窗户纸。
夫人刚开始还惊恐,渐渐便惊定,笑着问道:“徐浩你这算什么治法呀!”
崔浩笑着答道:“《内经》说:”惊者平之‘。平,即平常的意思,见惯自然不惊。对受惊者,治疗时要设法让他对受惊的诱因感到习惯,觉得跟平常一样。“
这一番解释,说得夫人点头称是,当晚,崔浩又半夜起身敲打夫人寝间的门窗,通宵达旦地折腾她。
如此三天之后,夫人便对任何声响都不再惊恐,又如此过了十来天,夫人即使听见雷响也不再惧怕了。
第52章
夫人的惊恐症痊愈后,男主人自此十分感激崔浩,立刻提了崔浩的常例,又把他安插在自己身边做了个贴身的小厮。
崔浩对此倒有些不乐意,他虽已习惯了做些下人的事,可随时伺候别人,实在是不大舒服,而且如此一来,他便少了许多时间对着天空发呆,许多事情便也无从思量。
他本打算近日就跟主人说一说,免了他这小厮的差事,还是放他回去做那文书,结果在进主屋门口时,听见主人见夫人身子已好,又打算去一趟京城,做些茶叶和古玩的生意,便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敲门进去后对主人道,“小人想随主人一同前往京城。”
主人虽有些诧异,见崔浩满脸的期待,想着他毕竟救了自己夫人,也就点点头同意了。
此处小镇其实离京城并不遥远,崔浩那时与徐树被埋进的密林也就离京城一二十里,这小镇便在密林的西边,也不过离京城二三十里,骑马一日便到。
崔浩到了京城,看着周围那些熟悉的街坊、建筑,心中感慨,已说不出是喜还是痛。一行人去了客栈,收拾了马匹和货物,崔浩服侍主人休息了之后,天色尚未黑,他便抽了个空去了以前崔府所在的地方。
为了防备被人认出,他特意换了一身破烂的衣服,又将脸抹黑,头发也弄得乱七八糟,这才慢慢走到了崔府。
离开这府邸不过半年多的时间,大门便已残破至此。上好的朱漆已斑驳,露出里面棕色的木头,屋檐瓦片掉了不少,露出里面十字状的木架子。崔浩站在门前面,想起往日这里达官贵人往来穿梭,父亲和自己时常站在这里迎接宾客,闭上眼睛。
“这位兄弟,你可别在这里逗留。这是叛臣崔家的府邸。皇帝早派人来抄了家,如今里面空无一人,半夜的时候,时常听见鬼在里面哭呢,可恐怖了,赶紧走!赶紧走!”一位行人好心地劝着崔浩。
崔浩点点头,为了避免嫌疑,离开了,却在别的角落蜷着等到半夜,才又回到这里,找了处矮些的墙壁,翻了进去。
今夜月光明亮,崔府虽已死气沉沉,没有任何烛火,崔浩却将里面看得一清二楚。
这院子本来是朱漆白墙黑瓦,院子里到处是修建整齐的奇花异草,还不时有漂亮的小鸟在笼子中唱歌。如今窗纸全被人戳破,折断的窗户有的掉在地上,有的半挂在窗框上,不是晃动,发出“吱嘎”呃声音,每间房屋的门都被打开,里面黑洞洞的,仿佛有不知名的怪兽隐藏在里面,等待着时机扑出来将人一口吞噬。
崔浩在这悄无声息的院子里慢慢走着,竟对这阴森恐怖毫不在意。
死过一次的人,又何惧再死一次?
他终于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眼前的一切让他心酸。
那些陪伴他长大的书桌,书柜、木箱,凳子,消失的消失,断腿的断腿,那张曾经让他安睡的大床断了两个脚,斜倒在地上,自己最喜爱的织锦云纹被褥掉落了一半在地上,在月光下显出一片惨绿,崔浩知道那是因为潮湿而生出的霉菌。
崔浩在屋中踱步着,看见那块为徐树而做的牌位。
崔浩蹲下去,捡起牌位,慢慢在手中抚摸着,泪水缓缓流下双颊。
家破人亡,什么叫做家破人亡,自己面对的这一切便是最好的解释。
崔浩在黑暗中沉默地哭泣着,没有仇恨,只有懊悔。
这一切岂非是自己的罪过?死去的人无法复生,残破的家园永远无法重建,自己因为任性和幼稚毁了一切,这沉重的包袱让他永远也无法摆脱。
崔浩哭了一阵,慢慢站起身,走到谢韫兰和苗苗住过的院子里。
他熟悉这里的花草,却不熟悉那里面的陈设,因为他除了谢韫兰生产之时,很少进到这里来。
在右厢房谢韫兰的床边,有一张精美的雕花小床,崔浩知道这是苗苗的。
苗苗如此年幼,谢韫兰如此委曲求全,自己却没有体谅到他们,既没有尽到一个丈夫应有的责任,对夫人无法全心全意,也未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给孩子一个安全和美好的幼年。
崔浩慢慢走过这些地方,最后到了徐树扮成静树道长的地方,站了一阵,缓缓坐在了门口的台阶上。
崔浩这才忆起,静树静树,这不是自己那时第一次遇见徐树时,自己那小院的名字吗?静树,静树,树木将在此安静,树木将在此安静。徐树将在这里安静下来,徐树那颗漂泊无常的心将在自己这里安定下来。
这难道是一种宿命,预示着自己与他的纠缠就在那时开始?
崔浩想笑,又想哭,呆呆地在院子里坐到了天色发白,才又越墙而出。
奔回客栈的时候,为了抄近路,他经过了庾季统的家。大门刚好在打开,一顶黄色的小轿子正被仆人们抬着出来。
崔浩本不想理会,却不由停下了脚步,装作不在意的看了看。
这小轿子被封得严严实实的,什么也看不见,抬轿人看见他挡在路边,还大声呵斥着他。
崔浩转身正要离开,突然听见轿子里的人说了一句,“我要吃鸿香楼的糖葫芦,不吃我不去学堂!”
这声音如此熟悉,崔浩仿佛被闪电击中一样,呆住了。
这稚嫩的童音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是苗苗的声音,一定是苗苗的声音!
崔浩看着那轿子,几乎想立刻奔上去撩开轿子看看里面到底是不是苗苗。
可他若是如此做,必然暴露身份,性命不保。崔浩于是只能捏紧拳头,用尽全力转身慢慢走回了客栈。
免不得被主人因为整夜未归而呵斥一番,崔浩低着头连连道歉,心中一片翻腾。
徐树告诉他苗苗和谢韫兰已没了性命,如今看来是骗他。自己曾经打听过崔府一案的事,朝廷果然是将崔府男人斩首,女人流放楚地,可那告示中并没有谢韫兰和苗苗的名字。
崔浩那时还恨徐树太过残忍,如今看来,他似乎有什么隐瞒了自己。
苗苗为何在庾季统的家里?
若苗苗在那里,谢韫兰岂非也在那里?
那么庾季统是又夺回了谢韫兰?
崔浩无心做事,当日又偷了空跑出客栈,四处打听庾季统的事和崔府的事。
崔府确实在当日已被查抄,崔家主谋崔太傅和他小弟一干崔姓男人不日便被斩首示众,那头颅至今还被挂在东城门处,崔家的女子也已经在十日后被流放楚地。
那庾季统少年得志,不久之后便娶了一房媳妇,虽举行了大婚,可参加的官员寥寥无几,是以大家对那夫人的来历都无从得知。
崔浩到这里便已确定,庾季统终于又夺回了谢韫兰,谢韫兰终于成了他的妻子。
崔浩不得不佩服庾季统,他比自己更能忍,他对谢韫兰的情也比自己更坚定。
这是最好的结果,崔浩心中笑了一下,慢慢踱步走到那东城门,一眼就看见那挂在城门上一连串的头颅。
这头颅经过半年的日晒雨淋,早已干枯破损,崔浩却一眼发现那是父亲、小弟,崔平还有其他亲戚仆役的头颅。
崔浩尽力让自己保持平静,却无法抑制身体的颤抖,他低着头走过城门,知道自己若不能将他们与躯体同时入土,便是白活了下来了。
第53章
主人在京城预计逗留一个月,崔浩虽是贴身小厮,却并不用随主人去搜买货物,于是便整日在街上晃悠,思考着如何将那些头颅弄下来。
那些头颅每个都被一根木刺刺穿,那木刺又是一根一根在尾部插入到巨大的圆木上,那几根圆木用粗大的绳子绑在城门上,只有城门上守卫的士兵才能将那圆木放下来。
崔浩是万万不能上到那城门上的,他便把那主意打到了城门拴住圆木的粗绳上。
若是能让那绳子断掉,圆木便会滚落在地上,自己便可将那些头颅拣起来埋葬。
与此同时,他也去了东城门外的乱坟堆。罪臣被斩首后,尸体都不会做处理,而是随意丢在这乱坟堆中,为了不至于让腐烂的身体带来病害,宫里会有专门的人来掩盖,可那也不过是挖个坑将尸体丢进去,再掩些土而已。
崔浩四处打听,才寻到当时掩盖崔家男人的坟堆,他不能白日光明正大的挖坑,只能雇了些人在夜里偷偷来挖掘。
于是每晚三更时,崔浩便带着两三个人扛着锄头铲子在那坟堆里挖掘,只要挖出腐烂的尸体,崔浩便凭借那衣服和身形,认出是谁,就地堆上柴火烧了,将骨灰放进写着名字的缸子里,藏在附近一处农舍里。
他行动虽隐蔽,但那尸体焚化的味道臭不可闻,每夜如此,连续十几日,便有人来查看,崔浩这时却已寻得差不多了,与那挂着的头颅数目一对还差两人,正是崔太傅和小弟。
他们必定是被最早斩首的,因此也必定是被埋得最深的,崔浩连挖了三日都没找到,心中疑惑,难道是被埋在了其他地方?
这时已有人举着火把在不远处问,“谁在这里掘坟?也不怕被恶鬼缠身?”
时下战乱,也有人为了谋生,偷掘坟地盗取冥器来换取银两。崔浩早想好了说辞,又觉那人口气不似官兵,便道,“家贫无以谋生,取些死人东西为生,朋友若不掺和,倒是可分你一份红利。”
那人似乎在思索什么,没有答话,这头在坑里挖掘的已人抬起头来对崔浩道,“寻到了。”
崔浩跳下坑中,果然见深土中露出了两只手臂,这两只手臂虽不似同一人,皮肤却都仿佛是一层软软的绿色稀粥,挂在骨头上不住地往下掉,从那稀粥里还不时的爬出黑色甲壳油亮的虫子,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崔浩随手拿起一把铲子,同其他两人一同用劲挖土,很快便将两具尸体暴露在了空气中。
尸体的衣服已经同黑色泥土混在了一起,破烂不堪,皮肤均已腐烂,不住往下流,只有骨头还完好无损,即使面目不清,崔浩却直觉的知道,这是父亲和小弟。
老谋深算的父亲,脾气火爆的弟弟,崔浩无法将那存在在记忆中的亲人与眼前这两具可怖的东西联系在一起。
“赶紧烧了吧,不然……”旁边一人递过来火把。
崔浩点点头,拖了些柴火将两具尸体分别围住,开始点火。
火光慢慢冲天而起,焦臭味逐渐弥漫在整个坟地里。
两个挖掘人早避在一边,崔浩却不顾那撩人的火焰,跪在地上,朝两具尸体咚咚磕了三个头。
“你是崔家什么人?”刚才举着火把在远处询问的人竟然将头凑在了坑边,看着崔浩问。
崔浩没料到这人如此大胆,竟敢窥探,知道自己身份已暴露,抬头看着他,朝站在坑上的两个个掘土人大喝,“抓住这人!”
两个挖掘工早收了崔浩不少银两,对他言听计从,听言立刻将这人按在地上。
崔浩低头看着他,问,“你是谁?”
那人也抬头看着他,“你是崔小爵爷?”
崔浩眯起了眼睛,黑眸中闪过杀意,随手抄起旁边的铲子就要向他拍去,那人急忙道,“爵爷饶命!我是谢家二小姐派来的。”
“韫兰?”崔浩举着铲子,呆了一下。
“请小爵爷放开我,听我细细说来。”
原来韫兰自被庾季统寻获后,想到这计谋是徐树和庾季统合谋而出的,心中总怀疑崔浩并未死去,估摸着他若回来,一定会来寻崔太傅的尸体,于是派了个谢家随自己而来的下人四处探寻,大半年没有他的消息,以为他真的已被庾季统杀害,本已打算放弃,却没想到如今崔浩真的来挖掘尸体了。
“小姐说,若您真的回来,请收下这封信。”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这信用红素梅花封封着,拆开来,里面竟是一张张漂亮的薛涛纸。
崔浩看见这纸和那清秀的笔记,便想起谢韫兰的人,心中感慨,抓过火把在火光下细细读起信来。
原来谢韫兰为他守了半年的寡后,庾季统用谢家为要挟让他嫁了自己。谢家虽大受打击,在谢韫兰的努力下却并未如崔家那样惨遭灭族。苗苗与她一同住在庾家,起居生活依然十分富足,比之在崔家是毫不逊色。
崔浩看到这里,抬头叹了一口气。
谢韫兰最后在信中道,她本自小与庾季统倾心,如今虽经过物是人非,却终能与所爱之人厮守,苗苗亦被庾季统视为己出,一切都不需崔浩挂念,只盼崔浩如今忘却仇恨,与徐树远走高飞。
崔浩看到这里,笑了一下,抬起头来,父亲和小弟的尸体在火焰之中也已化成了灰烬。
崔浩跳下坑去,亲自将父亲和小弟的骨灰放进缸子中,抱着上了坑后,转过头对那谢韫兰的下人道,“劳烦转告谢二小姐,祝她幸福,若是可能,还望她让庾季统放下我家人的头颅。”
那人见自己的任务也已完成,点点头,举着火把离开了。
崔浩抱着两个缸子,让两个掘土人将土全部填回坑中,将银两分与两人,慢慢走回到农舍,将父亲和小弟的缸子与其他人的缸子并排在一起。
又过了几日,崔浩果然见那头颅不再挂在城门上,可并没有入往日一样丢在那乱坟堆中。
崔浩心中了然,知道庾季统已知道了自己的事。
他等着庾季统,心中却并无杂念。
第54章
崔浩将那排在农舍中的十几个罐子先行往老家运走,并托了一人在老家附近的萧山买地修坟,以便安葬。
这头庾季统却迟迟没有动静,崔浩都忍不住想要去庾府登门拜访了。
好在没过几天,他奉了主人的命上街采买些蔬果,刚进一条必经的小巷子,终于被一个黑袋子套住了头,接着被几个人按住了手脚,随后腾空,被扛上了一架马车。
崔浩摸了摸藏在怀中的刀,定了定神,安静地坐在车上。
车似乎进了什么院子,崔浩听见大门打开的声音,随后又奔了一阵,便停了下来。
崔浩被拉着出了马车,随后头上的黑套子也被揭开。
眼前一亮,崔浩睁开眼睛,看见庾季统坐在太师椅上看着他。
两人许久未见,如今崔浩可以从他脸上看出些许得志和得意洋洋的表情。
崔浩看了看周围,护卫们都在自己身后站着,竟没有一个保护在庾季统身边。
这到底是庾季统的忽略还是其他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