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屋中的夫妻两人都愣了一阵，等苗苗在崔浩怀里哭完，那妇人才上前道，“先生，您是小女的亲生父亲？”

崔浩将苗苗紧紧抱在怀里，抬头对两人道，“是的，这……说来话长。”

崔浩见那夫妻两人神色，知道苗苗逃走的这几个月，必定是深得他们宠爱，虽然苗苗依然叫他们“叔叔”和“阿姨”，这两人却把苗苗叫做“小女”。这家人虽然看着俨然是个农户，可从处理自己伤口的法子和那男人与自己的问答就可知道，是对异人，也许是避仇到此的世外高人。可苗苗却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若不是因为寻找自己，苗苗又怎会从那庾家逃走。如今自己竟然偶然寻到她，又如何能让她在陌生人家中住下去。

男人道，“先吃饭，先吃饭。”

崔浩点点头，将苗苗抱在腿上，夹起面条，一口一口喂她，待她吃饱了，才自己几口吃了两大碗面，这时苗苗却依然坐在他膝头将头埋进他怀里，用手紧紧抓住他衣衫。

一顿饭吃完，崔浩抬起头来先致谢，正琢磨着怎么开口带走苗苗，那男人已道，“我们在两个月前见小女衣衫破烂缩在路边讨要食物，心中可怜，便将她带了回家。我们夫妻原有一个儿子，在三岁时夭折了，一直想再要个小孩，当时见这小女孩面貌清秀，便将她带回当自己的孩子养。小女不似平民的小孩，不过六岁就已知书达理，甚至已能写诗做文，我与拙荆都在猜测，如此家境的女孩怎会流落街头，如今见了你，倒也明白几分了。我夫妻本来暗中欣喜，以为此生有了寄托，可最后也不过是一场美梦。”

崔浩还想着如何开口安慰两人，苗苗已经回过头来道，“叔叔阿姨，苗苗不会忘记你们的，苗苗以前也想，就把叔叔阿姨当做爹爹和娘娘来爱，可是爹爹没有死，所以苗苗要跟着爹爹走。爹爹没有了权势，只有苗苗了，苗苗要陪爹爹在一起。”

崔浩有时候也在想，为什么总有人说父女连心，如今听见小小的苗苗这几句话，心中竟像升了一盆炭火，烤得他整个人都暖烘烘的。

崔浩将苗苗搂紧，道，“两位对在下有救命之恩，如今在下又要带走苗苗，实在抱歉，可苗苗是在下的亲生骨肉，在下虽然在逃亡之中，也不能不带她走……”

男人摆摆手，“我夫妻虽然遗憾，可绝没有勉强留下苗苗的意思……”

崔浩站起来朝两人抱拳，“谢谢！”

当夜，苗苗吵着要和崔浩一起睡，崔浩只得答应。

半夜的时候，崔浩将苗苗推醒，道，“苗苗，赶紧起床，和爹爹一起离开。”

苗苗揉着眼睛模模糊糊问，“天还黑着呢，为什么这么晚走？”

崔浩不能跟才六岁的她解释原因，只催她赶紧穿上衣服，然后将她背在背上，轻轻拉开房门，走进夜色中。

他两日前才重伤，如今又要负重前行，虽然觉得背上和胸口的伤口疼痛难忍，可此时的心境却又不同于两日前。

此时万籁俱静，天地中只有深秋的冷风吹拂，苗苗伏在他背上又睡着了，崔浩在星光中一脚深一脚浅往南方走着，突然心中咯噔一响。

可以回去了。

可以回去寻徐树了。

可以回到他温暖的怀抱了。

崔浩怕自己控制不住往前奔跑，于是在寒风中停下脚步，站了一阵。

泪水流下他的眼睛，他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欣慰。

他不能解释为什么这时便可以回去了，可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告诉他，到了回去的时候了。

崔浩看了看前方，星光下一切依然不够清晰，他却抬起脚步，一步一步稳稳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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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后，那他刚离开的茅草屋在夜里慢慢变成了乌有，男人和女人也慢慢变成一位鹤发童颜的道长，以及一个漂浮在空中的黑影。

“难得你竟做了如此多的好事，是为了那徐树吗？你欠他的岂非早就还了？”

那道长转过头看着黑影，“如今才算彻底还了。一命还一命，徐树医治过太多人，运气实在太好，总能逢凶化吉，如今我救了他情人，也算是还清的。”

那黑影在半空中漂浮，望着崔浩消失的方向道，“你还救了他女儿，这可是让他还欠你些了。你是不是其实喜欢他？”

那道长看着黑影，噗嗤一笑，笑容在星光下显得妩媚异常，“你嫉妒了？”

那黑影在空中急促地上下翻飞了几次，终于“哼”了一声，飞走了。

夜色中只留下道长“哈哈”的大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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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带了苗苗，崔浩此时就算心急如焚，却也不能急急赶路，只能一路走走停停，挣到足够的银两，保证苗苗吃饱穿暖，才慢慢往南走。饶是这样，靠与人做事所挣来的，还是与崔府和庾家的环境差远了。

崔浩心中愧疚，苗苗却十分懂事，从不抱怨，还不时帮着崔浩在夜里磨墨，连两人的衣物，也是小小的苗苗自己洗的。

崔浩越发愧疚，与徐树的事更无从说起。

一日空闲，崔浩在做工的人家背后的小河边休息，苗苗也偷偷听完学堂的讲课，跑到小河边，在他身边“哗”地坐了下来。

崔浩将她抱上自己的腿，摸着她的头道，“苗苗，你是不是一直恨爹爹？”

苗苗沉默了一下，才“嗯”了一声。

“是恨爹爹抛弃了娘娘，还是恨爹爹让娘娘重新嫁给了庾叔叔？”

苗苗抬起头，想了想，道，“都恨。”

崔浩苦笑了一下，将苗苗抱紧，开口道，“苗苗，爹爹和娘娘还有庾叔叔，从小的时候就在一起长大的。我们本来是很好的朋友。而娘娘，从小就喜欢庾叔叔，庾叔叔，也从小就喜欢娘娘。”

“那为什么最后娘娘跟爹爹结婚，生了苗苗呢？”

崔浩沉默了一下，以后的话该说吗？如果说了，便是告诉苗苗，她不是一个因为爱而出生的孩子，甚至可以说，她的出生是一个错误，因为这个错误，阻挡了崔浩追求自己的幸福，也阻挡了谢韫兰追求自己的幸福。

第60章

可是造成这一切的，不正是自己吗？

正视自己所犯下的错误，同时，也告诉苗苗，事情的真相，即使，那真相就是伤害。

崔浩摸了摸苗苗的头发，开口道，“爹爹从小的时候就喜欢一个人，那个人是一个铃医。”

苗苗抬起头看着他，“什么叫铃医？”

“铃医就是江湖大夫，他们身份卑微，每日在那些偏僻的山村游走，一边走一边摇着手中的铃铛，用铃声告诉村民，有大夫来了，听见这铃声的病人就来寻他看病。”

“爹爹怎么会爱上这么身份卑微的人？”

崔浩笑了一下，道，“这铃医在十三岁的时候救了爹爹的命，爹爹知道这人是真的关心自己，从此爱上了他，一爱就是二十年。”

“那娘娘呢？爹爹爱娘娘吗？”

崔浩将苗苗的身子转了一个方向，让她面对面坐在自己膝头，认真看着她的眼睛道，“苗苗，爹爹不爱娘娘。爹爹和娘娘是从小的朋友，我们有很深厚的友谊，可是爱情，爹爹在十三岁的时候，就给了那个铃医。同时，娘娘的爱情，也很早就给了庾叔叔。”

苗苗虽然不过六岁，却十分聪慧，这时似乎已明白了崔浩的意思，却还是想确认一下，“那爹爹为什么要和娘娘结婚？”

“为了权势！为了崔家和谢家能继续拥有权势，能够吃香的喝辣的，还能有很多很多银子，过上很好很好的生活。庾叔叔与爹爹和娘娘的家是仇敌，因此，娘娘和庾叔叔是没有办法结婚的，因为他们如果结婚，两家都不会得到更多的权势。”

苗苗低下头，“那爹爹和娘娘如果不相爱，又为什么要生下我？”

崔浩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下道，“为了两家的关系能够更加稳定，不会因为某些分歧而不再联合。”

苗苗也低下头，思考了一阵抬起头来，对着崔浩道，“我是爹爹和娘娘家为了得到权势的产物，所以爹爹可以随意不要我，娘娘也要为庾叔叔生小孩，你们几个大人，其实谁也不喜欢我，谁也不爱我？”

“不是的，苗苗。”

苗苗哇哇大哭起来，“你们如果不相爱，为什么要结婚，如果不爱我，为什么要生下我？生下我了，却又不要我！”

崔浩将她抱紧，“爹爹和娘娘没有不要你！爹爹全族被灭，爹爹侥幸逃脱，你跟着爹爹，只有吃苦受罪。娘娘带着你一起嫁到庾家，庾叔叔心地宽厚，深爱着娘娘，也会把你当做亲生女儿一样看待的，他家还是望族，能给你更好的生活。你偷偷跑走，庾叔叔和娘娘已经找了你三个月，他们怎么会知道你竟藏在农家。”

苗苗还是呜咽着，过了好久才挂着泪珠抬起头，“那娘娘为什么要和庾叔叔生孩子，我不好吗？我不听话吗？我不聪明吗？”

崔浩摸摸她的头，“苗苗不喜欢多一个弟弟吗？弟弟以后可以跟在你身后，和你一起玩耍，听你将故事，你还可以给他缝娃娃玩。”

苗苗撅着嘴，“可是以后娘娘和庾叔叔就不会只爱我一个人了。”

崔浩心中笑了一下，抬起她的小脸，“苗苗，没有哪个父母不爱自己的亲生孩子的，爹爹会一辈子爱你保护你，娘娘也是。有了弟弟，娘娘不会把给你的爱分成两半，娘娘会用另一份爱来爱弟弟，你们都会得到同样的爱，你的那份爱不会减少，只会同弟弟一起越来越多。”

天下的父母，对自己的孩子总有无穷无尽的爱恋，就像那空中的太阳，永无熄灭的一天。这爱也会像那涌出的泉水，积成越来越大的湖面，却绝不会枯竭。

苗苗低下头想了想，又问崔浩，“可是以后要跟着爹爹，才不要回庾家呢。”

崔浩看着她，问，“庾叔叔对你不好吗？”

苗苗摇着头，“庾叔叔对我很好，可是，他不是爹爹，苗苗有点……怕他。”

崔浩叹了一口气，毕竟不是亲生父亲，崔浩也不能强求庾季统如自己这般对待苗苗，若是韫兰生了孩子，也许庾季统对这两个孩子的区别将会更加明显，苗苗到时将会更加受伤。

不过如今也不知道他将会与谢韫兰在何处生活，苗苗跟着自己，说不定还好些，只是，今后她必然见到徐树，徐树能接受吗？苗苗自己能接受吗？

崔浩试探着问，“那苗苗愿意跟爹爹一起去见爹爹最爱的那位叔叔吗？”

苗苗有些不解的问他，“哪个叔叔？”

“就是救过爹爹性命的那个铃医？”

苗苗睁大了眼睛，“爹爹喜欢男人？”

崔浩顿时十分尴尬，难道刚才自己没有告诉苗苗，铃医是个男人吗？难道小小的苗苗就已经知道爱男人不正常了？

崔浩脑子里转了几圈，最后还是认真看着苗苗的眼睛道，“是的，爹爹喜欢的铃医是个男人。爹爹和他为了彼此都经历过很多，可是如今，爹爹要去寻他了，要和他从此生活在一起。就算苗苗反对爹爹也不会同意的。”

苗苗皱起眉头，“爹爹把他看得比苗苗重要？”

这又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崔浩细想了一下，道，“这位铃医叔叔和苗苗是不能比较的。这就像食物和衣服不能比较一样。”

苗苗有些不懂，可是还是颇为懂事的点了点头，“那苗苗和铃医叔叔在爹爹心中目前都是排第一位对不对？”

崔浩微笑起来，“苗苗这么说也对，那么，苗苗愿意和爹爹一起去找铃医叔叔了？”

苗苗皱了一下眉头，“爹爹这么不懂照顾自己，那个铃医叔叔也是男人，身份还比爹爹低，生活一定没有情趣，苗苗虽然小，照顾一个也是照顾，照顾两个也是照顾，所以，我就勉为其难跟你一起去吧。”

崔浩哈哈大笑，笑声明快爽朗，这声浪在初春的河边荡漾着，传到了很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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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如此顺利，几个月前的生死逃离就像是做了一场恍惚的梦，自己将带着女儿，和最爱的人平静地住在海边。

崔浩想到这里，觉得整个身子都在颤抖，他加快了前往南方的步伐，并不断在脑中思考，最终见到徐树的那时，我到底该说些什么。

第61章

最终的那日崔浩记得很清楚，是四月初八，仲春时节，在经过一片花海后，自己带着苗苗走到了那块海边的大岩石上。

这岩石不是他以为的那种可以丈量的大岩石，而是一处在海边突兀伸出的巨大海岸，只是这海岸是一整块巨大的岩石而已。

崔浩抱着苗苗骑在一匹瘦马上，慢慢往那岩石的平端走去，那里修有几间房屋，下半部是一大块一大块鹅卵石混着泥浆修筑的，上半部是厚实的木头混在泥浆中干燥后形成，屋顶也是一片片的瓦块混着泥浆形成的，只有几个窗户透着空气和阳光。

崔浩控制住自己不要踢马往那房屋奔去，并在心中不断重复自己已想好的见面过程，先微笑，然后将苗苗介绍给他，然后请他原谅自己，若他原谅了自己，再扑进他怀里……

可他不断颤抖的身体出卖了他的心情，苗苗回头看了看他抖得厉害的身体和涨红的脸，转过头用力踢了踢身下的马，“笨马儿，跑快点！没看见爹爹有多着急吗？”

马儿长嘶一声，撒欢般奔起来，竟是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那房屋处。

崔浩看着那小院子的木板门，几次想要翻身下马，却脚软地动不了。

苗苗见自己爹亲那副没用的样子，像个小猴子一样跳下马，几步上前，先敲了敲门，等待里面主人的回答。

这时刻，崔浩觉得自己心跳都要停止了。

可里面却迟迟没有人回答，苗苗在门缝里看看了，用力一推门，那木板门“嘎吱”一声，开了。

苗苗跳进院子里，很快便出来了，对还没缓过气来的崔浩道，“爹爹，屋子里没人呢。”

没人？这跟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样。

崔浩跳下马，奔进院子里，每个房间都看了看，真的没人，连那灶台上都落了不少灰，说明主人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

徐树没有在？而且已经很久没有在了。

崔浩消化着这情况，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莫非他知道自己来寻他，离开了？

难道他从来没有原谅过自己，是以一听说自己要来，便离开，再也不想见自己？

可他为何要留下那些字迹？难道是因为他怕自己再寻死路。

崔浩只觉得身子冰冷，只觉得生命中唯一的希望也丢失了，跪倒在地上。

苗苗急忙上前扶住崔浩道，“爹爹，也许徐叔叔只是离开出去采药了，我们就在这里等他吧。”

崔浩僵硬地被扶到旁边坐着，满脸的绝望。

这时木板门又嘎吱一声，一个声音道，“徐大夫，您回来了吗？”

崔浩站起身来，看向那人，那人走进门，也看见了他，朝他礼貌地点了点头问，“你也是找徐大夫的吗？刚才有人说他采药回来了，正在跟镇中的药店送去，所以我先来这里等着了。”

崔浩看着他，“徐大夫采药出去了，今日才回来？”

那人点点头，“附近有一处终南山，盛产各种药材，徐大夫有时也去里面采些药，一半卖给药店，一半自己带回来。”

崔浩长吁一声，觉得心脏总算又回到了原位，又急忙问那人，“徐大夫是否也是从那南门经过岗亭沿海边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