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浩转过头,看见正是那庾季统,了然一笑,“什么风把庾兄吹来了?还带了这么多的狗?”
庾季统微微一笑,也不生气,“自然是萧瑟的秋风。这风一个时辰前告诉我,你们这赫赫有名的崔家,干了不得了的事情,为了防止你们逃走,我就先遣了些士兵来把你们守住。”
崔太傅冷哼一声,崔浩道,“庾兄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你以为你是什么?皇上的看门狗?可惜皇上连你们当看门狗的机会都不给你们,你又何必热脸贴冷屁股,自己到崔府来丢丑?我们干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干了什么也轮不到你庾家插嘴!有什么明天直接面见圣上!今夜我们都很累了,马上要歇息,你和你这些狗尽早滚出门外!”
庾季统还是得意洋洋地微笑着,“哦?如果没干什么了不起的事,为何遣散你的下人们,为何让你的弟弟带着孩子和夫人半夜离开京城?”说完庾季统挥了挥手,又几个士兵将崔皓一家五口押了进来。
崔浩看见小弟,心里一沉,转过头看了看父亲,父亲朝他使了个眼色,崔浩大步走上前,走到崔皓面前,瞪着押解他的士兵道,“你们干什么!竟敢将我弟弟一家人捆起来!他们犯了什么王法?立刻把他松开!”
几个士兵看着崔浩,心虚地往后退了一步,庾季统眨了眨细长的眼睛,朝士兵挥挥手,“放了崔将军一家。”
崔浩心中一喜,将崔皓拉回士兵组成的包围圈中,琢磨着怎么让庾季统把人扯了,就突然听见外面太监尖细的声音喊,“皇上——驾到——”
崔浩脑子顿时就停顿了,望着父亲,父亲却没有看他,只看着漆黑的夜空。
崔浩心知完蛋了,心中一时一片空白,竟什么也没有,直到看见地上出现的黄色衣服下摆,才回过神来。
崔太傅跪着匍匐到前面道,“皇上深夜劳累,微臣立刻给您安排住处。”
“罢了!朕听说你当初密谋毒害了朕的亲哥哥,可有此事?”
崔浩已不能说任何话,只呆呆看着地上。
“皇上,这是别人妒忌我崔家得到皇上的欢心才造谣生的事。我崔家从来是对皇上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年龄不过十五六岁的皇帝声音依然稚嫩,却已有了帝王的气势,“哦?可有位证人却有确凿证据证明你们干了这好事!”
“皇上!这一定是伪证!是别人为了陷害崔家而坐的伪证!”
皇帝不耐烦地转过头,看了庾季统一眼,“把人带过来。”
崔浩抬起头来,就看见徐树慢慢走到皇上跟前,双膝跪了下去,开口道,“草民参见圣上。”
“平身。”
“谢圣上。”徐树站起身来,看了看跪在地上却抬起头望着他的崔浩,道,“草民叫徐树,原是一名铃医,因偶然际遇做了崔家的医丞,又因崔家的推荐,做了太医监。那时前太子尚健在,先皇身子不好,崔太傅为了让前太子失去继承权,派我在太子和众皇子的饮食中放入甘草。甘草是一味药,平素对人无害甚至还有益,可一旦与鲫鱼、鲢鱼等鱼类混在一起,便可引起中毒。前太子平素就喜吃鱼,每日自己又要多选两只鱼吃,那时的季节正是鲫鱼、鲢鱼盛产之时。当日众皇子的饮食中已经有了鱼,太子多吃的这两只鱼,便是导致他中毒而死,而其他皇子只有些轻微下泄症状的原因。”
崔浩耳朵听见了每一个字,这些字却没有一个进了他的脑子里,他只痴痴望着徐树,仿佛没有弄懂这发生的一切一样迷茫地看着徐树。
第47章
徐树继续说道,“我本来是一介铃医,行走乡野为的就是医治百姓,做这伤天害理的事违了天违了心,可我为了我爱的人还是做了。”
这句话倒引起了皇帝的兴趣,他歪过头看着徐树道,“为你爱的人?”
徐树看了看地上的崔浩,一笑,“说出来也不怕圣上笑话,草民爱上了小爵爷崔浩。小爵爷虽也对我倾心,可总跟挂念自己的家族和爵位,最后娶了谢家的二小姐。我这样的身份,如何能与谢家争人?最后便眼睁睁看着小爵爷娶了谢家小姐。事情到了此时,我也该知难而退了,可人啊,就是这样,越得不到的越想得到,恰巧那时崔家正为前太子的事着急,我便寻了个机会……”
崔太傅大骂,“徐树!你不要血口喷人!”
徐树瞥了他一样,继续道,“我与崔太傅约定,若我将甘草顺利投进锅里,让前太子中毒而死,崔浩从此便属于我一人,谢家休了谢韫兰,崔浩一辈子再也不娶亲。”
崔太傅指着徐树,“一派胡言!”
徐树一笑,“之后我顺利投毒,前太子也中毒而死,我虽被一起押解,但以为崔太傅会按照约定将我救出,哪知他虽将我救出了大牢,却在半路上派杀手割开了我的喉管,又用刀将我颜面划破丢进河里。我福大命大,总算是捡回一条命,一路逃到深山中,躲了五年。这五年来,我却依然不思悔改,日日盼望着重新夺回崔浩,终于还是想了个法子回到了京城。”
崔太傅瞪着徐树,“你怎么可能是徐树,徐树早在那日与当值的所有人一起被斩首了。不敢露出真面目的人,还敢在这里血口喷人,陷害我崔家!”
徐树一笑,将头上的帽子取下,周围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这张脸实在是太过恐怖,那脸上和喉头上的伤痕足以证明他说言不虚。
徐树看着崔太傅,“你也不用再说了,我这里还有证据,那是那日你我达成契约时写下的字据。”说完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打开在皇帝面前。
这是真正的白纸黑字,上面还有徐树和崔太傅两人的手印。
崔太傅没有再说什么,知道再说也无益,崔浩却站了起来,看着徐树,道,“你何必做到如此地步?你何必如此残忍!”
徐树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脸,“你何必做到当初那步,你何必对我如此残忍?”说完扳开他的嘴,丢进去一个东西。
崔浩还来不及察觉那是什么,就感觉那东西在自己嘴中融化,随后化成了一滩水挡也挡不住地滑进了喉咙,刚开口要问,“你给我喂的是什么?”就察觉肚子里一阵绞痛,随后疼痛从肚子蔓延到整个身体,崔浩立刻倒在地上开始抽搐,抽搐了一阵,就见红色的血从崔浩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流出来,崔浩只发出了几声痛苦的喊叫,便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死了。
一切实在发生得太快,崔太傅冲上来要跟徐树拼命时,庾季统已经让士兵将徐树紧紧抓住。
徐树朝皇帝拜了一拜,又转头看着崔太傅,“草民当初做了那伤天害理的事,便知总有一天会得到报应,我与崔浩纠缠近二十年,却始终无法得到他,只觉这三十五年的岁月犹如白费。如今我一人需去那黄泉路了,实在太过孤单,只能狠心让崔浩陪我这一程。太傅你也不必气恼,不过是将时间提前而已,免得那路上被你崔府的人弄的熙熙攘攘,让我连最后的平静也无法得到。毒杀前太子一案牵扯虽深广,却盼皇上圣明,细细清查,放过崔府家的女人还有孩子,只判处那牵扯进来的人员。”
说完徐树朝皇帝咚咚磕了三个头,又看了看崔太傅,再看了看在旁边静静站着的庾季统,挣扎着走了几步将崔浩的尸体抱进怀里,将嘴中早已藏好的药丸咬破,也如崔浩一般七窍流血倒在了地上,只是依然将崔浩紧紧抱进怀中。
皇帝看见这一幕,虽然有些惊吓,可竟也不动声色,对庾季统道,“将崔家和谢家全部押解,明日审讯。”便摆驾回宫了。
崔府留下的人全部被押解进了牢房,崔浩和徐树的尸体,庾季统只看了看,便让人都扔到郊外十几里的一处僻静山林中,挖了个不大的坑用土埋了,便算了事。
追查前太死被毒死一案自此便由庾季统负责,崔府和谢府由此惨遭灭门之灾则是后话。
第48章
崔家和谢家发生惨案的第三日,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虽然京城中因为这惊天的变故显得有些动荡不安,离京城十几里的山林中,却依然是一片鸟语花香的悠闲美景。
林中两棵巨大的松树之间有一处没有草丛的空地,一只小鸟停在上面正蹦蹦跳跳地寻找落下的松子,那地面突然冒出了一块小包,把刚好跳到上面的小鸟吓了一跳,啾啾叫着振翅飞上了旁边的松枝,好奇地歪着脑袋看着下面的土堆。
只见那土堆越来越大,终于从里面伸出了一只手。那只手骨节分明,用力撑住旁边的地面,然后浑身是土,狼狈不堪的的男人慢慢从土里爬了出来。
那男人皮肤黝黑,眼角、嘴角、耳朵下的脖子上都有暗红色的血迹,脸庞满是伤痕,丑陋不堪。
那男人将半个身子支出地面上后,又回过身弯下腰,用力刨自己背后的黄土,一会功夫便又从土里刨出一个个子小一些的男人出来。
这小个子男人与第一个男人倒像是天壤之别,虽然眼角嘴角同样有暗红色的血迹,却皮肤白净,眉目英俊,穿的衣服也比第一个男人华贵许多。
大个男人将小个男人抱出土坑后,先温柔地将他脸上的污渍擦干净,随后将他平平放在地上,开始环顾四周。精光四溢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周围,停在那左边松树书干上的一个巨大疤痕。那疤痕十分奇特,又很新,似乎是被谁用力割破一般。
那男人笑了一下,走过去将那树皮用力揭开,探手从里面拿了一个小巧的包袱出来。男人打开包袱,见里面是些碎银和数张数额巨大的银票。
那男人满意地一笑,将包袱背在身上,转身看着躺在地上的矮个子男子。
那矮个男子一脸痛苦,胸膛丝毫没有起伏,那高个男人却看得目不转睛,直到又过了好一阵,那男子的胸膛才慢慢有了细微的起伏,脸色也渐渐平静下来。
又过了一阵,男子胸膛起伏地更加明显了,随后只听他“嗯”了一声,男子慢慢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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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男人,便是那在皇帝面前中毒身亡的徐树和崔浩。
原来为了夺得崔浩,徐树早就做好了打算。先收集草药做了三日后可以起死回生的两枚药丸,一枚当时突然给崔浩喂进了嘴里,一枚自己用蜜蜡封住含在嘴里,等时机一到,便用牙齿咬破蜜蜡,将药吞进肚中。
这起死回生丸中中有细微的砒霜,一旦吞进肚子,立刻便导致人七窍流血,但因量少,因此不过是中毒人表皮的血从七窍中流了出来,药丸中更多的是麻痹身体的珍稀植物所提炼的液体,所以才会让人三日都无法动弹,呈现假死的状态。
利用这药丸的特性,徐树和庾季统又安排了一出骗过皇帝和崔太傅的精彩大戏,随后连又如何逃出京城也做了详细谋划。这树皮中的包裹也是徐树与庾季统约定的报酬。
只徐树这次学乖了,为了怕庾季统做出如崔太傅一般杀人灭口的事,徐树先埋伏在崔府外,趁那日谢韫兰和苗苗逃出之际,将两人窃走作为人质,要挟庾季统若将自己杀害或埋得过深以至于自己根本无法呼吸的话,那谢韫兰和苗苗也跟会跟自己一同丧命,这才果断将那假死的计谋实行了。
如今看来,庾季统与他崔太傅倒不是同一种人,徐树打算和崔浩一启程,便告诉庾季统谢韫兰的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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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浩这时已经醒了,茫然地看了看天空,然后猛地坐了起来,环顾四周看见了徐树,愣了一下,随即忆起了一切,冲过去对着徐树拼命拳打脚踢起来,“你对我家做了什么!你对我家做了什么!为什么我却没死?”
崔浩力气不小,徐树被打得咧了咧嘴,却也不阻拦,只开口道,“如果庾季统说的属实的话,你家所有男丁已被满门抄斩。好在你之前先烧了名薄,又放了不少人,估计会有好些崔家人逃了出去,你那小弟一家却必定已没了性命。”
崔浩呆了一下,更用力地捶打徐树,“韫兰呢?韫兰呢?苗苗呢?苗苗呢?她们都死了?”
徐树听见这几句话突然伸出手,抓住崔浩的脸道,“这两个女人?自然也死了!”
崔浩看着徐树的脸,摇着头,“不可能!你胡说!胡说!”
徐树冷笑一声,“当然已经死了。这两个眼中钉,若非我不能杀人,不然我早毒死他们了!”
崔浩看着他,“徐树,你为何如此残忍!”
徐树看着他,“我残忍?我残忍也都是你逼我的!不论我如何对你,这崔家就是你我之间永远无法打开的铁栅栏,因为它,你无法全心全意爱我,无法跟我一起周游中原,更无法让我彻底拥有你!”
“所以你就毁了崔家!毁了你看着碍眼的铁栅栏!”
徐树一笑,“不错,我本给了你保护崔家的机会,可你五年后尝尽相思依然不会跟我走,我又何苦再等这一辈子都无法实现的梦想?不如我自行动手,将困住你的铁栅栏彻底毁灭!”
崔浩推开他,“徐树,你以为毁掉它我就能跟你走?我心甘情愿被这栅栏困住,关你何事!到了现在你还妄想着我跟你走?你以为我还爱着你?”崔浩退开了一步, “你做到这步,我怎可能再爱你?你是我的仇人!我这辈子不共戴天的仇人!我今日杀不了你,日后也必然杀你为我家报仇!你我从此恩断义绝!除了仇恨,再无关系!”
说完,崔浩也不再看徐树,转身就往林外奔去。
徐树看着他的背影,抽了抽嘴角,几个跳跃便到了崔浩面前。
崔浩见他轻功了得,立刻换了一个方向奔跑,徐树又跃到他面前将他拦住,如此几次,崔浩已知道自己绝对无法躲避徐树的阻拦,却咬着牙跟无头苍蝇一样在树林中徒劳地奔逃。
他心神受了刺激,又三日没有饮食,这剧烈的奔跑很快就耗尽了他的体力,可崔浩依然咬着牙继续跑着,结果左脚一软,人跌倒在地上,一头磕在一块大石头上,昏了过去。
徐树奔过去将他额头检查了一下,见不过是些小的外伤,多半是劳累而昏了才去,才放下心来,将崔浩拦腰抱起,使起轻功往林外奔去。
第49章
崔浩在昏迷中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离开了家,和徐树并肩走在乡间的道路上。
徐树还是戴着那看不到脸的黑色蓑纱帽,背着一个大药箱,右手牵着一匹驮满草药的瘦马。自己也背了个小一点的药箱,与他并肩而行。在两人挨着的宽大袖子里,徐树用左手紧紧牵着他的手,虽然看不见,可他却能感觉到徐树不时转过头看着他温柔的笑着。
那条乡间小路望不到尽头,周围是绿油油快要转黄的麦田,微风吹拂着麦田形成一片波动的麦浪,发出沙沙的声音。
他与徐树就这样一声不吭,安静地走着,除了两人的脚步声,马掌踏地的声音和麦子互相摩擦的声音,什么也没有。
崔浩只觉得这场景幸福而宁静,在恍惚之中醒来,竟好半天回不过神来,觉得心都留在了那梦境中。
待他睁开眼睛,却不得不把自己从那梦境中拉出来,回到这残酷的现实中。
自己睡在徐树的怀里,徐树从背后伸手将他拥住,头轻轻搁在他的头顶上,左腿霸道地将他的腿压住,让他整个人都困在他温暖的怀里。
这怀抱是他魂萦梦牵的,他曾在那孤独失眠的夜里无数次的祈求,若能再回到这怀抱里,自己一定要用尽一切手段停留在这里。
可如今,他真的回到了徐树的怀里,却不能再做任何停留,又需离去。
崔浩转过身,看着徐树平静的容颜,摸了摸他脸上的那些因为自己而留下的伤痕,又摸了摸他喉间的伤疤,仰起头,一口狠狠咬在徐树喉咙的左侧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