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立刻从那喉管喷出,崔浩也被喷了一脸的血。
那日徐树已告诉过他,自己逃生的原因就在于没有被割破那喉结旁的血管,是以崔浩一张口就咬破了左侧的血管,毫不留情。
怕徐树察觉而将自己推开,崔浩第一口用尽了全力,尖利的牙齿立刻将徐树颈上左侧的血管咬穿了。接着崔浩将身子抬起一点,一口又咬在他右侧的血管上,依然是一口即穿,随即跟在吸徐树鲜血一样,紧紧咬着血管上的肉皮毫不松口。
鲜血如流水一样从崔浩的脸上和嘴边流过,都这样了,徐树竟然毫无动静。
崔浩吃惊地松开嘴,抬起头,正看见徐树一脸微笑低头看着他,手还轻轻拂上他的背,就像自己不是在咬徐树的喉管,而是在与他接吻一样地平静温暖。
崔浩心中乱作一团,推开他,滚下床,赤脚站在地上,“你马上就要死了,还这么假惺惺做什么!”
徐树喉管喷出的血已经将他浑身染成一片血红,床褥也是血迹斑斑,却跟一切没有发生过一样看着他,“我若死了,会在那奈何桥等你,等你到了,我再喝那孟婆汤。若你到时还愿原谅我,我们就在奈何桥永远停留下去,不做轮回不想来生,便是在阴间,有你跟我在一起,我也是开心至极。”
崔浩见他的样子,知道他定是早知道自己会杀他,却这般平静,也定是早已想好,自己杀他,便毫不反抗,就这般告别人世,一时心中慌乱,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徐树看着他,“你若还想报仇,便尽早离开,否则你在这里便是最大的嫌疑。这里是林中一处猎人的小屋,你若早走,谁也无法查到是你。地上那小包袱有银子和银票,你拿走可隐居在乡间,等机会合适再去为崔家报仇。”
崔浩听他如此说,弯腰拾起那小包袱,看了徐树一眼,转身离开了小屋。
崔浩出了门,看着此处果然是在那密林中的一处小木屋,抬脚便想离开,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开步子。
此时在屋内的徐树,却是一脸惨笑。
他虽早已料到崔浩必定会有这么一着,却没想到他这么狠也这么绝情,他本以为崔浩对自己有情,虽自己灭了他全族,却仗着这情断定崔浩必定下不了手,是以便这般草率将崔浩拥着入睡了,其实崔浩一动,他便醒了,却只是毫不反抗等着崔浩来杀自己。
可崔浩的牙齿如此尖利,两处喉管一破,这下便是连命也会丢了。
此时尚且来得及治疗,缝针和药物都在身上,可这命救了又如何?
若崔浩已恨自己如此,这辈子两人总是再没有相爱的时刻了,这剩下的人生,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徐树觉得浑身发冷,这不只是流出了他多血液所致,而是那心中发冷。
他以为除掉了那拦在两人中的栅栏,便可以彻底拥有崔浩,即使崔浩埋怨仇恨自己,总有一天可以让他淡忘这些回忆。
可之前的打算是否太过简单呢?这灭族之仇崔浩永生难忘,自己与崔浩便永世不能相爱,或者当初自己隐忍下来,与崔浩偷偷摸摸在一起,定是比现在还幸福。
可那谢韫兰,那小女孩苗苗,却将如一根针一样深深插在自己胸口,一辈子也无法拔出。自己虽与崔浩在一起,可要永远忍受这针锥之痛,又谈何幸福?
徐树笑了一下,这辈子看来与崔浩果然无望了,便这样去了也好,就此了却人世。
身体越来越冷,意识也开始模糊了,徐树看着那闭上的柴门,心中默默道:若是有来生,希望你我都不在富贵之家,便是做个可以平平常常在一起的恋人便好。
随即徐树缓缓闭上眼睛。
此时门口的崔浩还呆呆立在那里,心中波涛翻滚。
他刚开始咬下那两口,心中甚是解恨,知道崔家的仇恨就此报了一半,说不出的畅快。可到了门口,才想起,这下徐树便是真的死了,再也没有活过来的希望。
一想到这里,崔浩却是一步也走不了了。
他想起那过去生不如死的五年,如今就算报了仇如何?就算徐树害了崔府又如何?他若死了,自己也不想再活下去,那崔府的仇,更是无从说去。
说起来,这一切不也要怪自己当初先动心爱上徐树,将他强留下才造成的祸端吗?若自己能坚持与徐树在一起,不娶韫兰,徐树会被逼着去杀前太子,又被父亲灭口吗?徐树千辛万苦回来寻自己,若自己随了心中所想,抛了一切与徐树周游,徐树又何必将那物证给庾季统利用?崔府除了小弟,还有旁支,说什么没了自己便不行,其实不过是自己的自私,舍不得这些荣华富贵不是吗?说到底,造成崔府灭亡的,不正是自己吗?
崔浩想到此节,心中一震,刹那间觉得一切都空了,跌坐在地上,呆呆望着密林中透出的几缕阳光,仰头呜咽起来。
第50章
崔浩呜咽了一阵,慢慢站起来,转过身打开柴门进入室内,看见徐树已经满身血污在简陋的木板床上微微抽搐。
他不知道这是人失血过多的正常反应,却心中越发疼痛。
他走到床边,将徐树背对着门的身体翻过来,又往床里推了推,留一片空处,随后在周围看了看,发现一把生锈的柴刀,走过去将柴刀拾起,看了看那刀口也生满了锈,便拿到门槛上磨了几下,将刀口磨得锋利些了,才满意地抬起刀,随后往自己脖子上迅速一割。
鲜血就跟他咬破徐树脖子时一样喷了出来,崔浩觉得脖子很疼,却也不是特别疼,随后将柴刀丢到地上,慢慢走到床边,坐下去后缓缓躺倒,往后退了一下,尽力缩进徐树冰冷身体的怀抱里,又觉得有些不够,于是将徐树还未失去弹性的手拉过来,挽在自己腰上将头仰进徐树颈项处,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总还是与他死在了一起。崔浩觉得此时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什么崔家,什么长子的重担,什么死对头庾季统,什么男人与男人只是做戏……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只有背后这个逐渐冷却的身体和自己那二十年的爱恋。
崔浩想到这里,突然忆起,在这漫长的二十年中,自己与徐树真正开心甜蜜在一起的日子,不过一年多一点,这几百天的时间如此短暂却又如此灿烂,竟可将那剩下十几年的思念和孤寂全部抹去。
崔浩再次哭了起来,为徐树的执着和容忍,为自己的幼稚和执迷不悟。
身子渐渐冷了起来,崔浩在迷蒙之中却想,如果真有来生,但愿自己与徐树都生在普普通通的人家,点点滴滴地相爱,平平淡淡地相守,就这样终老一生,却比什么的幸福。
那时,我再陪你在初春启程,一起前往还呼啸着北风的黄河,在春暖花开晚春和树叶茂密的盛夏夏周游四方,在秋天第一片枫叶掉落的时候,一起牵着手慢慢往南方返回,最后在温暖而辽阔的大海边住下,度过那寒冷的冬天,在下一个春天再次出发。如此重复几十年,一直到我们俩再也走不动为止。
崔浩在眼泪中看见那美好的希望,笑了,朝徐树的怀中又拱了一下,闭上眼睛,迎接那彻底的黑暗到来。
…………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那无边无际昏沉沉的黑暗中,崔浩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还在那小柴屋中,身后本该是冰冷的徐树却已没了踪影。
崔浩一惊,以为是谁来寻找两人,随后偷走了徐树的尸体,挣扎着要起身,才发现自己喉间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低头一看,自己送给徐树的那块碧玉正挂在自己脖子处。
崔浩心中更着急,放下脚就要下床去寻找徐树,却看见那床前的地上有着一些暗红的字迹:
汝既愿与吾同死,何不与吾同生。
待汝能忘却前尘,海阔之处寻吾。
崔浩看着这些字,呆了半晌,吐出一口气,随即轻轻笑了一下,慢慢又躺回在破木床上。
徐树那时定是没有死,还残存着意志,见自己自行割开喉管,便挣扎起来将自己伤口缝合,又怕自己醒来见了他尴尬,便自行离去。
他定还没有走远,还追不追呢?
崔浩摇了摇头,不知道他去哪个方向,他又会轻功,自然是追他不上,再说,真的追上了他,见了他,又如何?
自己这时还真不知道要跟他说些什么,两人之间,再不能如以前那般相处了。
他留下自己一人也好,不如就在这柴屋住一阵,一边养伤,一边避祸,再慢慢想想今后的事。
崔浩转过头,打量四周,发现这柴屋竟然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有些干净的米面盐巴菜叶留在屋内,灶头也放了些柴火,甚至还有一缸清水,一个小包袱静静躺在他的脚边。
崔浩将那小包袱抱进怀里,蜷成一团想,不晓得徐树从哪里寻来这些东西的,他流的血比自己多,哪里来的体力将这些东西都备好?
心里一疼,知道他是为了自己才做这一切,立刻又觉得暖洋洋的很是暖和,崔浩于是闭上眼睛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
崔浩便在这小柴屋逗留了下来,白日就去林间摘些野菜和果实,就着徐树留下的米面和盐巴吃了下去。他平素在崔府是大鱼大肉吃惯了的,此时虽能饱腹,却也觉得口味有些淡寡。
崔浩便时常笑自己,如今他已成了世上一个孤魂野鬼,还想那些荣华富贵做什么,这蔬菜米面将是自己以后一辈子的常例,何必在乎呢?便也吃得心安理得了。
如此过了一月有余,崔浩感觉到脖子上的伤好全了,便收拾了东西慢慢朝西走出了林子。
他现在却也不想去寻徐树,只想一个人就这样待着,于是便问了附近的樵夫,去了最近的一个小镇,寻思着谋个什么生计来养活自己。
徐树留给他的包袱内有不少的银两和银票,他却不想多用,他想等着某天再见到徐树的时候,还给他,然后两人用那些钱在海边盖一间属于他们的小屋。
这是崔浩唯一的期待,所以他并不想多使用这些银子。
崔浩先去布店买了两套布衣,又去隐蔽的河边将自己清洗干净,将身上已脏得不成样子的衣服换下,那虽是昂贵的锦袍,却早已被土和鲜血弄脏,即使自己在林中的小河边洗过几次,也依然脏乱不已,随后便去镇中四处寻找活计。
到了傍晚的时候,崔浩见一个大户人家需要文书,便去找那管事的自己做了一番介绍。这个时节像他这样会写字还会做算术的人实在少有,他又解释自己是被人拦住抢劫了,敲昏了头,记不住往事,只能先寻个活计再慢慢思量自己的过去。
时下战乱,贫穷的乡民多有沦为匪徒的,被抢劫之事时有发生,管事的便也不再怀疑,让他进了门,一个月列支三钱银子。
崔浩大喜,立刻点头应承,住进了那户人家的后院。
崔浩自此便在此处待了下来,一待便是半年。
第51章
这大半年中,崔浩将那徐树给的包袱十分珍惜地收藏着。包袱中,除了那些银子和银票,还有一本徐树从自己家中偷走的书简,叫什么《刘氏鬼遗方》。当时崔浩见了那书简,再见自己脖子上的碧玉,若不是那地上的四行大字明明白白是徐树的笔迹,明明白白说着去寻他,崔浩真的以为徐树是彻底不要自己了。
想了许久,崔浩才想明白,徐树将那说好应该由自己取下的碧玉还给自己,将那偷走的书简也还给自己,大约是想要两人从新开始的意思。若是等自己真的将一切都释怀了,那么自己需带上那竹简和碧玉,将它们再交回到徐树手上,自己与他的情缘,便能再次续上。
只是现在,自己心结还未解开,与他见面,亲手将那竹简还他,将那碧玉挂上他脖子的时候尚未到来而已。
崔浩于是将那碧玉贴身带在身上,也把那书简时时拿出摩挲。那竹简上的字句本是十分深奥,徐树偷走后,却在每行字后面用蝇头小楷写上批注。崔浩虽对医学没甚兴趣,可看看心上人的字,便也如同与心上人见面一样,聊解相思,于是每日读些徐树的批注,便不知不觉中也学了些精妙的医术。
他做文书的这家大户人家是本地的大商人,男主人时常在外经商,夫妻鲜少团聚。一月之前,男主人要经过附近去南方行商,女主人思念丈夫,便提前住在他必经之路的客栈等待夫君。
两人见面后自然是一番温存,待两人睡下后,早盯着男主人的强盗半夜破门而入,虽然护卫及时进来解了围,女主人却因为受惊跌下床,自此以后,只要受到惊吓,甚至于听到些响动,女主人都会吓得昏倒在地,不省人事。男主人为此立刻将生意交由下人打理,亲自四处寻医,夫人这惊恐症却始终不见好转。
崔浩知道这事,也是偶然一日去拿东西时经过主屋,管家特地吩咐他一定不可弄出一点声响,崔浩十分不解,管家才把这事的缘由跟他告知。
崔浩便想起那《刘氏鬼遗方》中肾主恐,肾主惊的篇章里,徐树在旁边批注道:《内经》曰“惊者平之”。崔浩知道徐树的意思,突然便想了一个治疗的法子。
可他一生从未与人治过病,更不知道这治疗的法子到底能否成功,于是便也只在心中想想,不再吭声,只整日做着自己份内的事情。
如此又过了一个多月,崔浩偶然从主屋前经过,见到男主人面色憔悴,扶着夫人慢慢走往主屋,周围的人都停止了动作,以免弄出一丁点声音。
可就在这个时候,偏有不遂人愿的事发生,昨日下了大雨,大约是屋檐处一块瓦片被狂风吹得动了一些,不早不晚正好在这时刻掉到了地上。
在这一片安静中,这瓦片掉地清脆的“咔”声,显得异常清晰。
夫人惊恐地转过头看向那瓦片掉落的地方,然后就这样睁着眼睛往后倒去。
男主人立刻将她抱进怀里,抬脚往主屋快步走去,并转过头狠狠瞪着管家,“你到底怎么修缮的房屋!”
管家立刻跪在地上,“老爷,这……”
崔浩看见男主人难忍心痛和难过的表情,心中一动,想起了徐树。
自己那之前动辄跳池塘、割喉管,徐树是否也因为自己而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崔浩闭上眼睛,自己如此轻贱自己的身体和性命,不也是在深深伤着徐树?
那时在崔府中摸着他破损的面目,自己心中的痛楚难以形容,只怕心脏也快停了跳动。徐树见了自己割喉,难道也不心痛吗?深爱着对方的两人又如何能忍受对方受一点点伤害?
崔浩顿时察觉自己过去的幼稚。
爱惜自己,也是为爱人着想。从今以后,不可再轻易地伤害自己,那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徐树。
崔浩想到这里,不由得得往前走了一步,看着男主人道,“小人这里有治主母的一个法子,但不知能否奏效,只能试试。”
男主人停下脚步,看着这个平常没见过的下人,怀疑地看着管家,“他是?”
管家道,“他叫徐浩,是小人近日收的一个文书,日常做些写字和计算之事。”
男主人转回头看着崔浩,“我已寻遍了名医都未治好夫人,你如何有这把握?”
崔浩上前道,“小人并无把握,可若没有医生可治好夫人,不如让小人试试,说不定还能起些效果。”
男主人想了想,道,“也可,何时可以开始医治?”
崔浩想了想,道,“不如午后等夫人醒来?”
男主人点点头,抱着夫人进了里屋。
崔浩见他走了,心中又是激动又是紧张,赶紧回到屋中,把自己想的方法又细细思索了几遍,确定没有遗漏,便出门寻了一根棍子带在身边,准备好等夫人醒了便去医治。
那管家早在门外候着,看见他出来,也好奇地问了一句,“平时你老实本分,还不知你有这能耐。”
崔浩笑笑,“是小人的一个友人留给小人一本医书,他已将这医书全数批注,小人才据此想了些法子。”
那管家也挺有兴趣,“何时我也看看这书?”
崔浩摇摇头,“友人这书实在不便与他人观看,抱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