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季统愣了一下,细细回忆,当时正是如此,他两人那时都为爱人与别人结合而神伤,聊了些不着边际的话语,可说到底不过是互相安慰,是以对这段对话记忆特别深刻。
庾季统终于信了几分,“你真是徐树?为何成了这样?”
“我那日与崔老贼做了交易,若放那甘草,免不得被牵连致死,他需将我救出,并将谢韫兰休掉,让崔浩一世与我在一起,再不婚娶。没想到这崔老贼还暗中做了手脚,将我救出后立刻派了杀手将我喉咙割断,毁了我颜面,将我并丢入护城河中,想做成个无名尸。哪知道那刀虽割破我喉咙,却没有割断我血脉,我在河中浮了一段水路,自己爬上岸边治了伤口逃走了。随后在北方深山里躲了五年,见如今有机会报此一仇,特意寻上你来。”
庾季统终于信了他,“你口口声声说有机会有机会,请问何来你所谓的机会?”
徐树道,“皇上即位不过十岁,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如今已经十五,本该将大权掌握,却一直被崔、谢两家挟持。自古盛极必衰,崔谢两家位极人臣,却想要永世繁花似锦,更隐约有夺权之心,皇上和太后如何能忍,必然找寻机会和势力将两家铲除。中毒一案,正是皇上和太后可借用的最佳把柄。”
庾季统沉默半晌,“你说得不错,我虽想到这一节,却苦于无法有确凿的把柄,如今你来,倒是老天给我庾家的机会。只是……”庾季统转过头,看着他,“你与崔浩互相爱慕,当时是宫中的奇谈,如今你这一现身,不光把崔太傅拖下水,必然也害了崔浩,你能忍下心?”
徐树一笑,满是伤痕的脸上显出诡异的笑容,“崔浩奔该属于我一个人,而不是崔府!你若成功,崔府必然满门抄斩,我只求你答应我一件事,便是把崔浩的命留下,至于谢韫兰,自然也是你的。”
庾季统脸上浮现出一丝犹豫的神情,随即点头,“可以。”
徐树拿起桌上的笔墨,“我们也立字据为证,接下来,我们应该如此……”
第37章
当晚徐树与庾季统一直秘密私语了大半夜,天色已然转亮,徐树再自围墙而出反而不妥,庾季统便让他留在自己屋中,两人一起用过早膳后,徐树便扮作清早拜访的门客,大大方方出了庾家大院,又悠悠出了城,再慢腾腾回到王家桥,摆起了医摊。
徐树做了十几年铃医,知道百姓的疾苦,因此开方子也特别体谅到了周围居民的贫穷,许多方子中的药甚至不用去药房里买,只用一些平常使用的盐巴、蜂蜜、胡椒,甚至路边的野菜野花也成为他的一味药引,方子总是药到病除,要的诊疗费又十分低廉,周围的居民都知道这里有个遮着脸的神医,他每日一开医摊,便无一例外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今日徐树看着周围层层叠叠的人,不由地想起六年前,自己也是如此才被崔浩发现,与他倾心相恋,心中一阵气闷,想着晚上的事,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来,甚至连那脉搏的浮沉迟数都不能分辨,于是干脆早早撤了摊子,给各位还等着的病人道了声歉,回房歇息了。
徐树本想等到子时再出发,可他实在是按捺不住那急切的心情,只挨得天色稍暗,便急匆匆换了夜行服奔了出去,待他到那城墙边时西边还有些微光。
徐树也不顾被发觉的危险,迅速翻过城墙,便直直往崔府奔去,一会儿已悄声无息入了崔府到了崔浩所住的院子。
崔浩的院子一片安静,只有走廊中的几个灯笼在风中摇曳,崔平在偏房里忙碌着什么,崔浩的房间却一片黑暗。
徐树望了半天,没看见崔浩,正自焦急,忽然听见旁边传来小孩的笑声,隐隐约约还听见崔浩说话的声音。徐树立刻跃了几步,跳到了旁边院子的屋顶上。
徐树刚俯身趴下,就看见了崔浩。
崔浩正在笑,笑的很开心,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约摸四五岁的样子,满脸欢笑,露出白色的小牙齿,旁边坐着谢韫兰,她转头看着两人也是满脸温柔。
徐树还来不及仔细端详崔浩,已被眼前这幕刺痛了心房。这痛仿佛有一只手插入他的胸膛,将心肝都拧紧然后扯动,徐树只能紧紧咬住牙齿,避免自己因这疼痛而冲下去。
崔浩还在逗弄小女孩,“给爹爹说说,今天先生给你教了什么诗?你背了几遍就背住了?”
小女孩脆生生地道,“先生今天教了易经的巽,我只背了三遍就记住了。”
崔浩抱着小女孩,摸摸她的头发,“苗苗好聪明!给爹爹背来听听呢?”
小女孩很高兴地点点头,然后从崔浩的怀中挣脱,跳到地上,煞有其事地摇头晃脑模仿者先生的样子开始背起来,“巽:小亨,利有攸往,利见大人。《象》曰:随风,巽;君子以申命行事。初六,进退,利武人之贞。《象》曰:进退,志疑也;利武人之贞,志治也。九二,巽在床下,用史、巫纷若吉,无咎。《象》曰:纷若之吉,得中也。九三,频巽,吝。《象》曰:频巽之吝,志穷也。六四,悔亡,田获三品。《象》曰:田获三品,有功也。九五,贞吉,悔亡,无不利;无初有终;先庚三日,后庚三日,吉。《象》曰:九五之吉,位中正也。上九,巽在床下,丧其资斧;贞凶。《象》曰:巽在床下,上穷也;丧其资斧,正乎凶也。”
小女孩跟爆竹炸开一样噼里啪啦背完了,随后一脸得意地望着崔浩,满是期待他赞扬的表情。
崔浩满脸爱怜地看着她,摸摸她的头,“苗苗真聪明!果然一个字都没有错!爹爹真喜欢苗苗!”
小女孩顿时异常得意,扑到崔浩的膝头道,“爹爹,我今天还学了刺绣的哦,我都能刺小鱼了呢!”
“真的?”
小女孩点点头,“我给爹爹绣来看看!”
谢韫兰在旁边看着两人,笑着打断两人的对话,“明天拿给爹爹看吧,今天太晚了,苗苗该去睡了,明天还要早起去学堂呢!”
小女孩撅起嘴,很不开心地低下头。
崔浩一笑,“爹爹明天来看苗苗绣小鱼?今天苗苗先睡了好不好?”
小女孩见父亲也如此说,只能一步一回头地跟着谢韫兰回了房,快进门,又扑回来,抱着崔浩的小腿道,“爹爹今天还没有亲我呢!”
崔浩一笑,“爹爹真笨,给忘啦!来,爹爹亲苗苗一个!”说着弯腰将小女孩抱起来,在她脸上响亮地亲了一下,随后将她放到地上。
崔浩看着小女孩咯咯笑着奔进了房间,随后便静静地站在院中,仿佛是一尊石头刻成的雕像。
一直到谢韫兰出来,对他道,“苗苗已经睡了,你还进来坐坐吗?”
崔浩摇摇头,才对她道,“那我回去了,你……”
谢韫兰朝他笑了一笑,“那我也就回去歇息了,你早点睡吧。”
说完两人靠近,抱在了一起。
徐树在屋顶上捏紧了手,下面的两人还互相拥抱着,只崔浩对她低头道,“对不起,韫兰,若你觉得不妥,也可以找个……”
谢韫兰捂住他的嘴,“别再说这些了,现在我已觉得很满足了,我要谢谢你。”
崔浩看着她,叹口气,又用力抱紧了她一下,才转身离开。
徐树看着崔浩离开这院子,立刻尾随而去,看着崔浩回到自己的院子,又慢慢进了自己的屋子。
崔平已在屋内备好了洗漱用具。
崔浩脱去了外衣,只穿了里衣,一样样洗漱完毕,叫崔平把用具拿了出去,便关上了门。
徐树极想跳下去看看崔浩在屋内做了什么,却碍于崔平在院中来回走动,只能静静伏在屋顶上莫不做声。
直待到两个院子周围都鸦雀无声,徐树才先跃进谢韫兰的院子,走到院中唯一的桂树下,慢慢摸索着树干。
五年前,这树干也不过手腕粗细,一人多高,如今已有小腿粗细,一丈高度。
因此徐树不能确定当年自己割破的地方到底在哪里,只能估摸着当时的高度然后一点一点往上摸。
直摸到离地约有五尺的地方,徐树菜终于摸到自己当初用刀刻下的那三道痕迹。
徐树立刻从腰间拔出刀,插进最下边的痕迹中,将刀尖用力一挑,将整块树皮撬起来,然后伸手从树皮掩住的小洞里掏出豆腐块一般用油布包住的东西,随后迅速放进怀里,又将那树皮按回原位。
徐树随即跃上屋顶,却在屋顶上停了一下。
他夜潜崔府要寻的东西已经到手,本该速速离去,可既到了离崔浩如此近的地方,他实在是无法抗拒潜进崔浩房内摸摸他的诱惑。
第38章
徐树为自己对崔浩的死心塌地感到可悲。
今日所见,崔浩岂非活得好好的?有温柔贤淑的妻子,有活泼可爱的孩子,还有权倾一朝的家世。自己这被毁过容颜,声音如鬼魅的小小铃医,如何能配得上他?自己这般处心积虑要得到他,岂非不是可笑得紧?
徐树虽这样想着,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奔到崔浩的小院,轻轻跳了下去,用手指沾了点唾沫将窗纸戳破,借着月光看了看屋内的情形。
屋子里与他离开之前没有大的变动,徐树心里莫名有些心安,接着从怀中掏出一根特质的竹竿,从刚才戳破的窗纸洞中伸了进去,将门锁从里面轻轻打开,闪进了屋内。
崔浩的床就在西边,徐树悄声没息地走过去,站在床前,借着月光低头看着崔浩的脸。
之前他被那一家三口和乐融融的一幕气得昏了头,根本来不及仔细看看崔浩,这时细细端详,突然觉得崔浩老了不少。
他记忆中的崔浩还是那在他怀里撒娇哭泣的样子,虽然已二十有三,可还像个小孩子。而如今的崔浩睡在那鸳鸯枕上,双眼深陷,眼角已有了些细纹,眼下一片青紫,皮肤在月光下白得透明,鼻翼和嘴边已有了些微细细的纹路,两片唇瓣更是薄得可怜,毫无血色,就在睡梦中,也是双眉紧皱,似有解不开的难题。
徐树伸出右手,在空中停留了半晌,才轻轻放在他的脸颊上,抚摸着这五年来梦中一直出现的容颜。手下的皮肤还一如既往的细腻,徐树只觉一股热流手指尖涌进自己的身体,自己竟禁不住有些颤抖。
徐树立刻将手抽了回来,只怕自己控制不住就这样惊醒了崔浩。
崔浩也正在这时轻轻翻了个身,怀中的一块木头样的东西露了个头在被褥外。
徐树瞥见了,伸手将那被褥轻轻拉下了一点,看见了那东西的全貌。
那是一块黑漆金字的牌位,上面写着“先贤夫徐树之灵位”。
徐树脑子嗡了一下,咬紧了牙,却再也无法克制住自己,伸手将崔浩一把抱进怀里。
崔浩本就睡得极不安稳,被如此一抱,呼吸一紧,竟是要醒来的样子。
徐树立刻就后悔自己的冲动,快速将崔浩推回床上,已来不及出门,只能闪到床后,将自己隐藏在木床的阴影处。
崔浩醒过来,迷茫之中呼喊了几声,“徐树?徐树?”
徐树心中一惊,以为他已发现了自己,但随即沉住气,待在阴影处,一声不吭。
崔浩模糊着嗓子又叫了几声,似乎已经清醒了,慢慢从床上坐起,却不再说话,只静静坐着。
徐树知他并未发现自己,可崔浩若这样坐上一晚,他根本无法离开这里,明日一早,必然被发现,心中不由焦急起来。
崔浩静静在床上又坐了一阵,悠悠叹了一口气,“你到现在还在恨我不随你去吗?从不在梦里来见我。五年了,这是第一次见了你背影。”
徐树愣了一下,难道崔浩还是发现了自己?
不待徐树想出什么对策,崔浩又轻轻道,“是我不好,当年若不留下你,如何会让你落得这下场。”
“若你恨我,便到梦里来责骂我,骂我负心,骂我无耻好不好?”
“你定是恨我!恨我恨得早早喝了那孟婆汤,忘了我独自去了来世。”
崔浩说到这里已轻轻地抽泣起来,“对不起,徐树。我没有忘了你,我只求你若能听见,便再让我任性一次,在奈何桥边再等我十一年,待苗苗嫁了人,我再去奈何桥与你同去轮回可好?
“徐树,别喝那汤,别喝那汤,再等等我,再到我梦里来见见我。”
空旷的房间里,崔浩孤独一人在这静谧的夜里低声哭泣着,向着那永远也见不到的人哀求着,“求你等我,求你让我见见你,我好想你,我好想你,还有这漫长的十一年,我该如何度过,只求你在梦里见见我,求你……”
徐树在那阴影处几次想要奔出去,随即想到自己贸然出去,崔浩如何能认出自己?只怕将自己当做刺客捉住,于是只能站在那见不得人的阴影处陪着魂引梦牵的爱人一起流泪。
待崔浩在哭泣中慢慢睡去,天色已麻麻发亮,徐树立刻从床后奔出,将门不着痕迹地关上,立刻从屋顶疾驰出了城,一头扎进自己的落脚之地。
昨夜他所见的一切都如此令他难以置信,他需要时间来好好想想。
崔浩并未与那谢韫兰同室而眠,那小女孩看起来也不过四五岁,定是那新婚之夜所怀上的。崔浩将他当做亡夫,岂非已将自己当做他的妻?他为了女儿才未能与自己同赴黄泉?
他还爱着自己?
想到这里徐树不由得咧开嘴,笑了起来,想起进崔浩屋时看见了一个神龛,却没有看见供奉的神像,那必是放自己的牌位的了?
崔浩如此做,也太惊世骇俗了,崔太傅居然也不管他?
崔浩心中满是欣慰和甜蜜,又连续两夜没有睡觉,白天接着摆医摊,终于还是累了,头一歪沉沉睡了过去,一直到正午,才被外面猛烈的敲门声吵醒。
“徐大夫徐大夫!有人找您,说是季家的。”
徐树睁开眼睛,知道这是庾季统催他赶紧见面,将他昨夜拿到的证物给他检视,心中犹豫起来。
那证物若给了庾季统,崔家必然是死无葬身之地,可崔浩并未忘记自己,崔浩还爱着自己,自己如此做,必会伤了他的心。若崔浩知道自己还活着,定会跟自己走,只需让他知道自己已经被毁了容貌,声音也改变了。
这一切却又不能被崔太傅发现。
徐树打开门,见了那庾季统派来的人,作了个揖,“请转告季先生,方子昨夜在下还没有眉毛,得过几天才能拿到,请他稍安勿躁,再等待几天。”
那人见徐树说得诚恳,也点点头,“季先生请徐大夫尽快把方子拿到,他那病症实在是不能再拖了。”
徐树点点头,“请季先生放心,我定会尽快拿到的。”
那人转身离开,徐树回到屋内,洗漱完毕,便去了外面摆上了医摊,可整日想的是如何让崔浩知道自己还活着。
第39章
小爵爷崔浩不久之后就生病了。
这病来的蹊跷,症状也十分蹊跷。
小爵爷唯一的毛病就是整日心神恍惚,总仿佛看见从云间有一个人微笑着朝自己走过来,然后将自己抱住。这人虽面目模糊,可崔浩总觉得那人就是那死去已久的徐树。这徐树出现后,就跟影子一样随时跟在崔浩身边,除了崔浩,谁也看不见,可小爵爷总能听见他对自己说话。于是白日里,小爵爷时不时便转过头对跟空气里说着话,把周围的官员吓好大一跳。
晚上更是不得了,崔浩与这看不见的男人做得是天翻地覆,整个院子都是他浪荡不已的呻吟声,可崔平连续几晚去偷看,都只看见小爵爷一人在床上辗转哭泣,偌大的雕花床上除了他是一个人都没有,当时就把崔平吓得出了一声冷汗,第二天呈报崔太傅,崔平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崔太傅几日前就从亲信哪里早听说崔浩在朝里整日价的神神鬼鬼的,以为他消停了几年,又因为徐树的事跟跟自己对着干,听了崔平的报告,知道恐怕是真的有些古怪,于是自己也半夜去了崔浩的房间一次,见那崔浩被一股看不见力量压在床上,自己急忙上前要将崔浩拉下床,竟被那看不见的力量拂出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