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顾大人!”不远处一声清唤,我眯眼而望,只见一身青衣的吉吉慌忙奔来,跑到近前,气喘吁吁道
:“顾大人!少爷这会子在后头歇着呢!”
“歇着呢?”
“嗯!拼了两条板凳正睡着呢,不敢吵。”
“带我去吧!”说着话,吉吉领头引路,行至柳荫下,只见李子修翘着腿躺在两条长凳上,脸上搭着也不
知从谁身上扒下来的花袍子,睡得极香甜。
我伸出脚重重一踢,一条板凳立即倒了,李子修嘭一声重重落地,大骂:“给我打——”待袍子拉掉,愣
了愣,随即调笑道:“你怎么来了?想我了?”
“呸!”我看了一眼板凳,蛋蛋立即乖觉地扶正,又用袖子擦了擦,我这才拢腿而坐,问道:“你打算在
这里跟柳云宗耗到何时?内阁就齐大人一个人顶着,你难道没有尊老之心?”
李子修挥挥手,蛋蛋立即撒欢般地拉着吉吉走了,吉吉别别扭扭,一步三回头,待到走远了,方才放开步
子,竟然走的比蛋蛋还快些,看得我哑然失笑。
“等这道墙筑起来我就回去——”
“这么些日子了才筑了这么高……”
李子修翻坐起来,“你以为我不想,某些人府里的下人一日三闹,怎么可能快?”
我叹一声,道:“叔才,我答应你,不理柳云宗就是……”
他冷笑,“子夜,你不理他,他自会理你,柳云宗这个人,也是有些手段的,说到底还是要解决了他,一
了百了。”
我不悦挑眉:“李子修!你是全武行出身么?一介文士,怎么一张口就是打打杀杀?”
李子修一跃而起,“子夜,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打他碍着你了?”
“没。你可尽情打。”我抽袖,被人误会这么多年,头一次觉得如巨石压身,郁气难舒。
“还是说我妨碍了你和齐大人的计划?”他站在身后一步外,沉声道。
我心烦气躁,不想多做解释,李子修在情爱之事上向来澄水如鉴,不容藏污纳垢,可我不同,我不许半分
心思外泄,无论表里皆不欲袒露于人前。活了小半生,从来都是自己一手铺排,这意外就是李子修,就连
置气都让我束手无措!
“你无须多想,既然你愿意待,那就多待上几日吧!”说罢,我拂袖而走,悻悻然,李子修注目远望,却
不追赶,我有半分心思悄然无声地落在了身后,忽而警醒,瞬间又抽了回来。
世间人物皆不可托付,不信就不会怅然。
“走吧……”我吩咐车夫。
“不等蛋蛋吗?”车夫好奇地问。
“算了,不等了!”我甩了车帘子,看谁都不顺眼。
车行数十步,猛然而停,马长嘶,人相叱,我挑了帘子露了半面,就听外头有人大笑道:“顾大人,既然
从下官门前经过,何不喝上几杯?”
我拉开帘子,眼高于顶,冲着路边垂柳道:“谢柳侍郎好意,只可惜本官有事在身……”
“哦?”
我猛然间一坠,被人拉下车来,扭了脚踝,一下痛入心扉,动也不能动。
“顾大人,你好软。”腰间被人用力一挟,急痛攻心,我不由眼前一黑,“咦?顾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是看到下官站不稳么?”我双眼花杂,一把抓住车辕,推开了柳云宗,冷汗涔涔,咬了数次舌头才觉到了
痛。
“少爷!”车夫见我面色苍白,立即上前来扶,柳云宗手疾眼快,欺身上前,将我打横抱着,贴面道:“
顾大人如此娇弱,怎么能容这等粗手粗脚的人玷污呢?”我集中心力看过去,只见他穿着一袭猩红袍,艳
中带煞,笑得凌厉,“这样吧,到下官府里坐坐吧?”
“你滚!”我一字一顿,刚说完话,就听柳云宗道:“好,既然是大人叫我滚,那我滚就是了!”话罢,
他猛然松手,我一下掉在地上滚出数步,避之不及,一头磕在大石上,血披满面。
耳畔传来空远杂杳的人声:“少爷!少爷被打昏拉!”
“顾大人受伤了……”
“流血了流血了!”
忙逼之中,我从怀中抽出帕子按在头角,暂抹滴入眼的殷红血迹,怒目而视,“你……”
“怎么?顾大人又想叫我回来了?”半截红袍落了下来,荡在我眼前,我双目渐明,看到柳云宗棱角分明
的脸近在咫尺,那双较之李子修还细上三分的吊梢丹凤眼半眯着,似笑非笑,带着腾腾杀气和些许冷酷的
笑意,生硬地道:“我该叫你什么?顾承阳?顾大人?还是子夜——你这样的男人太不老实,我会慢慢收
拾你,然后你就离不开我了……”
我灭顶恨极,勉力勾起唇角,正要开腔,就见一只厚底的靴子凌空而至,一脚踢在柳云宗肩膀,将他踹飞
出去,接着我就被抱在了半空中,贴着他的袍子,有些扎脸,李子修寒意凛凛,道:“是,子夜是离不开
你,不然安国府的剩饭又要去喂给谁?”
“原来是李大人……”柳云宗拍拍袍子,疼惜道:“哎,破洞了……”查看许久,转脸道:“到顾大人府
上当条狗也是好事啊!横竖我做狗做习惯了……”
李子修笑道:“柳大人,我想你会错意了!当狗?你怎么配?你这一辈子注定就是生活在水沟里的老鼠罢
了……”说罢,将我放在车夫背上,蹙眉道:“赶紧背你家少爷回去,找个大夫看看,用什么药到宁国府
的药库里去调……”车夫匆忙应了一声,背着我就奔车而去。
我回头,只见李子修淡淡笑着站在原地,本欲想说上那么一两句的,但是到最后还是什么话也未讲,马车
碾路而走时,我掀开帘子,看到的是狰狞如野兽的李子修甩了一把手……有血珠飞溅。
两败俱伤的血肉模糊。
第三十二章
“李大人回府了么?”待大夫归去,我自榻上翻起来问。
蛋蛋帮我揉着脚,冷不防被踢到了,捂着鼻子闷声闷气道:“方才宁府回过话了,说是人已经回去了,只
是……”
“只是什么?”
蛋蛋那一双眼左转右转,颇为难地道:“伤了腿,现下不能走……”
“什么?怎么伤的?你今天就在柳府前面,应该全部看到了,说给我听听!”
蛋蛋被我的厉声质询吓得一呆,随即道:“李大人今天跟发了疯似的,只揪着柳大人一个人打,柳大人也
很厉害,打的李大人一头一脸的血,后来两边家人见家主人吃了亏就全抄家伙上了,打急了眼,也不知道
是谁趁乱就扫了李大人一棍,然后李大人就站不起来了……”
“那柳云宗呢?”
蛋蛋愣住,“谁是柳云宗?”
我焦躁道:“就那个柳大人,怎么样了?”
蛋蛋恍然大悟,得意非常,“李大人怎么能让他们占了便宜?李大人倒地的时候扯着柳大人的袖子,从旁
夺了条棍子,一棍就敲在柳大人的胳膊上,柳大人那声惨叫……啧啧,柳家的人一看柳大人受了伤,就更
加奋不顾身,冲得宁府的人顶不住,然后……然后……”蛋蛋低低说着,心虚地看我一眼。
“说!”我死盯着他,“敢有一句假话,仔细了你的皮!”
蛋蛋咬着唇,似蚊子哼,“府里管事的带人采办,看到少爷受伤了,所以就让府里小厮换了宁府的衣服过
去帮忙,正巧赶上两府打斗,所以趁势也打上了,一个不留神就……就伤了柳府的管事,钉子扎进腿里了
,血流得跟渠口子似的,腿算是废了……后来两府人见闹大了,这才罢了手,李大人随即让人取了三百两
银子扔在了柳府门口,说柳府穷,自己就开恩替柳府管事的看病了,剩下的钱让柳大人自己去买口薄棺材
,横竖也活不长……”
“啪!”我一掌重重拍在案上,骂道:“胡闹!去!把管事的给我叫进来,岁数都活到狗身上去了?不拉
架也倒罢了,还凑什么热闹?传出去保不齐有心人还说是宁安二府恃强凌弱!”
蛋蛋垂着头,也不动弹,只听着我骂,我愈发来气,一把抓起案上的香炉砸在他身上,高声道:“你还不
出去传话?”
蛋蛋倔强地一扭头,这次香炉砸来并没有躲,扎扎实实挨了一下,并不轻。
“你聋了么?好要脸的东西!且容你一两日就越性的不了得了了!你人大了,心野了,府里自然圈不住你
,明日我就给了你银子,你出府去吧!”
蛋蛋气色更变,一下跪在脚边,抱腿道:“少爷!你别赶我走!也别骂大管事的!管事的这么做也是因为
少爷被柳大人伤了,那时候宁府的人都上去拼命,我们不愿当孬种,所以才上的……少爷不准府里人惹事
,可我们穿的是宁府的衣服!少爷……”说着话,蛋蛋忿然道:“跟李大人比起来,少爷你真够憋屈的!
”
“啪!”我一扬手,抽了蛋蛋一个嘴巴子,发狠道:“滚出去!”蛋蛋连滚带趴,悻悻而出。我瞧了瞧肿
得肥大的脚踝,气愤难平。谁人不想飞扬跋扈,也要有本钱才是!我现在腹背受敌,从李子修到蛋蛋,却
没一个人能给我省心!
枯坐许久,思绪万千,最终还是叫了蛋蛋进来,他说的未必不对,只是时机未到,只能夹着尾巴做人。罢
了,何况,下台容易上台难,越风光,垮得越快,袁首辅就是例子。
“扶我去宁府,我去看看李大人——”我抱病而去,他必然感动之至,他对我热情似火,我偶尔也要礼尚
往来才是。
“哦!”蛋蛋撅着屁股,“少爷,我背你去吧!”
“不用……”我推开他,脚扭头破也不是三五日能好的起来的,下次早朝难不成也要人背了去?
“来吧来吧!”蛋蛋拍着自己的屁股,大咧咧地道,我骤然挑眉,若是从背后看过去,我是不是也是这般
不知廉耻的姿态?
“说了不用了!你没长耳朵么?”我勃然大怒。
蛋蛋立即起身,老老实实地扶住我,一步一挨往宁府而去,平日里不过一炷香的脚程,今日竟走了小半个
时辰,残脚难行,累得我大汗淋漓。
“少爷——缓缓吧!”蛋蛋看不过眼,劝道。
“无妨……”我一瘸一拐继续前行,穿了月洞门直入小院,复行数步就来到了李子修的卧房前,房内红影
绰绰,就听吉吉道:“少爷,大夫说幸好没伤到筋骨,开个方子养着,每日多按按,舒活血脉,缓上阵子
就好了……”
“小伤罢了——”听上去李子修兴致颇高:“子夜那边怎么样?我这副模样实在不宜去见他,大夫怎么说
?”
“顾大人不碍事的,是皮外伤,不过脚有点麻烦,可能这阵子走路都不太方便,以顾大人的性子,早朝是
断然不会缺的,怕只怕这半日站下来……”
“嗯——五日后早朝我会把他锁在府里的,一瘸一拐上什么朝?”
“哧……”吉吉笑起来,“少爷,你也要管的住顾大人才是,顾大人虽然平日里不言不语的,但我瞧着比
少爷你有主意多了,每次你同他杠起来,哪次不是你先低头?”
“嘁,你懂什么?你以为子夜是蛋蛋那种蠢人?我告诉你,子夜心高气傲,还有点小心眼子,日夜里忙着
寻思些阴谋诡计的,多累!我本是最讨厌这些麻烦事情,但是为着他又不得不想,每日里两人在一起也是
难得清闲,何苦惹他生气……对了,我这里有本春宫图,专讲驭夫的,本来是想给子夜瞧瞧,不过他面皮
薄,定然不会看,横竖你现在留着前头那玩意也没什么用,正合趁……”
……真是越说越不像话,我黑着脸一把推开门,道:”李子修,你长进了啊!好生一个人被你教导成什么
样了……”一语未了,我便呆住。
床上那个人是谁?
李子修叼着半块桂花糕,避之不及,见我怔在当地,立即以袖遮面,又羞又臊,“你来干嘛?出去!出去
!”
吉吉察言观色,立即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关门前还将蛋蛋拉了出去,房间中的气氛立时暧昧起来。
“让我看看——”我扯他袖子,他力气大,抱头抱得严实,一个劲的往床里滚,我怕伤了他的腿,只得松
了手,坐在床边道:“不是说伤了腿么?为什么脸成了这副样子?”
李子修闷声道:“我见不得那个姓柳的同我长得像,于是尽往他脸上招呼,他手脚倒也利落,我打了他,
自己也没落下好……不过也行,打成这样,总好过跟他生得七八分像。”
“哎……你……”我欲言又止,坐了片刻方道:“那柳府的管事怎么样?”
“谁去管他死活。”
“你同柳云宗闹事,跟管事的有什么相干?何苦迁怒他人?”
李子修听不过,转过脸来气道:“什么叫我同柳云宗闹事……”话没说完就被我掰住了脸,可真是一场恶
斗,血污已被清去,只留了道道深红涸结的疤,有深有浅,左颊最是醒目,紫了一大片,余肿微消,整张
脸一边高一边低,说起话来一抽一抽。
“眼没事吧?”我盯着李子修眼眶里残着血丝子,问。
“没事,眼角给打爆了而已……你担心什么,以前在书院也没少打架,只是这些年不动手了,这才吃了亏
,要是以前,他只有被打的份……”
我白他一眼,“就你能斗狠!柳云宗这种人只宜智取,你犯得着同他真刀真枪的干架吗?”
“啧——”李子修不耐烦,“你都受伤了,我若视若无睹,还算是男人么?”
“那你的意思是我不是男人?”
“你还来了劲了?我知道你身板不好,所以我替你出头打架,怎么还招了你的怨气了?脚呢?给我瞅瞅?
”
“抬不起来——”
李子修闻声立即作势要滚下床来,我一把按住他,“行了,自己都成这副德行了,还瞎操什么心?偏巧早
不打晚不打的,赶在皇上大婚前打,下次上朝还指不定生出什么事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