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跪于地,暗自心惊,这辞官一事,为何李子修对我片语未提?
……
黄昏回府,马车后紧辍二车,我平托茶盏,与吉吉对饮。
“喝吧,这茶不错。”
吉吉略有局促,但毕竟出身大家,品得名品,赞道:“好茶!”言罢,他放下茶盏,道:“大人,你不比
外人,是我半个主人,有话可直说。”
“你家少爷半月来如何?”
“每日里江上泛舟垂钓,日日饮酒。”
“现在你也知道,我同他说不上话,我且问你,他最近可密会他人?”
吉吉掩口笑道:“大人,你多虑了,少爷不曾密会他人。”
我轻哦一声,沉默不语,吉吉察颜观色亦不开腔,许久,我似是想到了什么,问:“这几日园子里头大兴
土木是怎么回事?”
吉吉猛然抬头,讶道:“怎么?安国府也听得到动静?”
我摇摇头,道:“这倒没有,我是看蛋蛋这几日鞋底上全是土印子,他也不去别处,只是去会你,所以才
推断宁府里头定然是在修造工程。”
吉吉敛色道:“大人可当真是聪明得紧,明面上是在修园子,其实少爷是想从府里挖条地道到安国府去,
已经挖了近半了……”
我一愣,随即哭笑不得,“他自可来看我就好了,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大人有所不知——”吉吉环顾四下,压低声音,“大人同少爷交恶之事,也不知是柳大人说的还是怎地
,少爷随即吩咐下去说在府里不许谈论政事,也不许提顾大人的名字,只说梁上有人,许是府里已被人盯
上了。”
我瞬间了然,正欲开腔却惊觉一阵怪力袭来,车如怒海行舟,颠簸不定,人浮于中不能自主。
“大人——”吉吉扑过来,将我护在怀中,他身体瘦小,磕磕绊绊,闻得数声闷哼。
“你抓稳即可,不用管我——”我将他推到身旁,死死贴住车壁,只听得车外马嘶声不绝于耳,我高声道
:“蛋蛋!怎么回事!”无人应答,外面乱成一面,许久方停。
“少爷——”蛋蛋一掀帘子,面色潮红,大汗淋漓。
“怎么了?”
“呸!”蛋蛋吐口口水,匪气十足,“柳府竟然在路上撒了铁钉,伤了马掌,所以才惊了马,现在前后都
被围住了,打头的就是那个柳大人!少爷你别担心,我去跟他们拼了——”
“站住!”我一把攥住他,道:“拼什么拼?你且站在,千万不要同人说吉吉在我车上。”说罢,我肃然
道:“吉吉,你待在车里,不要露面,等到风头过了就回府去,你家少爷要是问起来,就说我敷衍了一下
柳大人,已经回府去了,千万不要告诉他我在柳府,你家少爷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只怕生起事来……”
吉吉急声打断,“小人怎么敢,万一大人出个意外……”
我微微笑道:“怎么会?你家少爷都斗不过我,何况是一个柳大人?”说罢,我挑帘下车,望了过去。四
目相交,柳云宗趾高气扬,故作不经意,翻来覆去凝视着自己一双手,似乎指尖有蝴蝶飞舞一般。
“柳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凛然道。
他收手,一提红衣上前来,蛋蛋如临大敌,立即扑到他身前,挡住来路,嚷嚷道:“你退后些!我家少爷
不喜欢你!”话音刚落,被柳云宗一挥手重重打在头上,趔趄数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下,再想上前,柳府
众人已将他团团围住,动弹不得。
我轻笑,伸手弹了弹柳云宗的红袍,红萼梅花,沾了无名小虫,有黑迹。
“柳大人,你倒有些手段,竟然甩掉了李子修。”
他忽然一把揽住我的腰,贴面道:“甩不掉他,怎么能得到你?”
“得到我?”我冷笑,“我听说广荣王三日后就要到京了,你若是得了我,也不过是有三日可活罢了……
”
“顾大人此话何意?”
“难道……”我点着他胸膛,傲然道,“你不知道我和广荣王的关系么?”
柳云宗面上怔色转瞬即逝,继而笑道:“要真个论起来,恐怕广荣王第一个要对付的,应当是李大人吧?
再说了,我是有好处给顾大人,难道顾大人不愿听听?”
“哦?”我挑眉道:“什么好处?”
柳云宗咬住我耳垂,一吸一噬,我身子立即酥了半边,就听他软语:“你不同我进去坐坐?”
我正色,跨步先行,佯装先前种种并不在意,前行三步,转脸道:“柳大人,我这人素来有个毛病的,喝
不惯外面的茶,你还是让我那贴身小厮回府取了来,不然这柳府,我断断是没兴趣进的。”
柳云宗抱臂,答应得倒是爽快,“也好!”说罢,一挥手,蛋蛋同车夫立即回归自由之身,我扬声道:“
蛋蛋,且去同管事的讲,上次何岁平送来的白云茶收在茶房里,我今日就饮这个。”话音刚落,我便决然
转身,望也未望柳府的大大匾额,一脚踏了进去……蛋蛋不知我所云,但是车里那个,一定会知道的!
第三十六章
其实人生之于我,多年前就是待卖的货物。无论人、物均是有价,可以保边疆,可以换和平,可以攀富贵
……身份、姿色、气韵,学识,不过是盛金玉匣,切糕裹纸,多卖着一两文便是。只是,我还是爱有气节
的东西,比如竹,虽为卖物,不屈不折。
因此,我厌恶柳云宗。厌恶他那耀眼的红袍,厌恶他随时随地可以弯曲的膝盖,厌恶他寡廉鲜耻的写着“
卖”字的那张脸。
我翘着腿坐在柳府花厅,从斑竹帘瞧过去,万花皆残,独菊傲然,盯久了,也便觉得这柳府沾了柳云宗的
气息,除了院中菊花,诸物皆透令人忍无可忍的污浊。
“柳大人,有话直说吧!”
“那我就直说了,顾大人,你本是当年的礼部尚书一手提携,但他坏事之后你立即落井下石,其后你联合
宁国公欲立广荣王之子,可被袁首辅识破诡计,宁国府败落,却不知道你又是用了怎样手段,竟使得安国
府不仅避过一劫,且令他那般器重你——“说着话,柳云宗自主人位上走下来,双手按在扶手上,将我圈
在椅中,再一挨近,我把手中茶盏前置,微一碰,茶水便溅上了红袍。
我用茶盏抵住他的胸口,笑道:“柳大人,热茶炙肤,还是小心些……”柳云宗纹丝不动,呵着气,安息
香滚滚袭人,我微微抬目,他色皎然,面红润,半眯眼,目中有倦怠之色极浓,似乎这样的谈话不过是睡
前闲聊,只可惜……那双青筋暴起的手出卖了他。
“顾大人,袁小姐不过是拒婚,你就将袁首辅赶至下野,而你投靠李子修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今你攀上
了齐国玉这棵大树就把他一脚踢开,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你不觉得太狠了点么?”
我低头饮茶,默不作声。
“子夜——”他凑到脖间,如梦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情爱在你眼里不值一文,你要的是权力,你要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既然如此,我可以帮你,只要你废了李子修的双手,我再铲除掉齐国玉,这个天下
不就是你的了?”
我稳如泰山,沉声道:“那皇上呢?”
“内宫有我,朝上有你,皇上……呵!”——一只手悄然无声地放在了我的腰间。
我一磕茶盏,抄手道:“柳云宗,你为什么这么恨李子修?你所希望的不过就是要我去砍了李子修的手罢
了……”
柳云宗望定我,长眉一挑,“哼,你倒精刮。”
“那是自然,我自认没有颠倒众生的本事,柳大人不妨说来听听,我再瞧值当不值当。”
“你只听今生即可,何须过问前世?”
“前世仇深,今生定然令他生不如死,前世仇浅,志不断金,我犯不上趟这浑水——而这深浅,自是由我
断的。”
柳云宗忽而笑了,从怀中掏出一挑绸帕,轻轻拭了我尤留茶渍的嘴角,尔后信手一礽,绸帕轻飘下坠,落
在我脚边的翠玉盂中,如落污淖。
“顾大人……”他眼中有异样神色,转瞬即逝,或者连自己都未曾意识到,只化为一声恼恨:“你为何故
意来问我?你既然知道我对李子修有旧恨,未必就不知道我曾在乐清为官?”
我冷笑,挑衅般地看着他:昔日柳云宗在乐清为官,私掘银矿,同当地恶霸沆瀣一气,民愤极大,先帝这
才免了他的官位,改由李子修接手,三年一过,又是一个清明之乡。
“若是为了乐清之事,柳大人确实是贪了点,但是犯不上恨李子修才是。”
他昂然挺身,目露凶光,“这就是顾大人有所不知了,我本来是要高升的,偏巧在那时李大人云游至乐清
,不久后宁国公上书,我这才被罢了职,后来我多年后再见李大人,顾大人可知道李大人如何说?”
“如何?”
“李大人说,外放他只去乐清,因为乐清产白云茶……顾大人,你可记得?那一年可正值李大人外放。”
“原来如此。”我笑道,像听着烂熟于心的唱词一般忍不住要抢了先:“还有下文吗?比如说你跟随皇上
许久,忠心耿耿,本应赏你个次辅当当,偏巧又让李子修抢了先?本以为掌握了皇上,却不想皇上事事都
依着李子修,论分量,你倒是差远了——”
柳云宗一耸肩,悻悻笑道:“你不是都知道么,又何苦要我说?”
我长身而起,与他面对面站着,带了半分笑意,透着讥屑,“要你亲自说,只是想让你知道,你连他都敌
不过,还同我有什么资格谈?柳云宗,你太小看了我,如果你能将我逐出朝廷,我自然输的心服口服,到
时候你柳大人威风八面,还愁我不依附于你?”
“那你这么说,是看不起我了?”
“看不起尚且要看,而你,压根无需看。”针锋相对。
柳云宗垮了脸,他绮艳流金,他放荡不羁,他跋扈张扬,他恣意炰烋……只是因着没有底气,不知道什么
时候会跌下来,索性事事抱了孤注一掷的心态。这种人,最是怕被人看低。
“叭——”柳木扬了手,恼羞成怒,我顿时被打得脑间一昏,恍惚之间就看他从怀中掏出小纸包来,混着
茶喝了,一把提住我衣领,“你我同期出身,当初行步于仕林,你便眼高于顶,笑不诚意,话不真心,风
流自赏,我听闻你这些年愈发不形于色,甚好……我今日就辱了你,尔后在将你逐出朝廷,你还不是乖乖
来投我?”说着,他咬牙切齿,“你同李子修不过是一路货色,生得好些便伪作清峻通脱……”说罢,动
手撕衣,我顿时大惊,立即推了他出去,就见柳云宗一下靠在柱上,大喘一口气后拍拍手,门外瞬间出现
捧盘小童,盘中有缠枝莲双凤酒壶,柳云宗提壶再手,狂灌数口,归放之后,小童立即闭门退出。我心中
暗叫不好,柳云宗方才所食分明是五石散。
此物,京中文人服者甚众,食后性躁狂暴,亢奋不已,非人力能拦。
我蹙眉,知今日绝讨好不了,于是即刻转身,奔门扇而去,刚行数步,便被柳云宗截下,他冷笑,“难道
你进我柳府的时候就没想到过这种情形么?”说罢,再扬手,我双颊似火,不可谓不狠。
“顾承阳,你这种心狠手辣,不知尊师重道之人有什么资本鄙视我?怎么样?礼部尚书的滋味好么?袁首
辅好么?齐国玉呢?李子修呢?”他退我进,逼至死角,我信手一抓,握住花瓶奋力一砸,他血披满面,
阴惨惨一笑,如厉鬼现世。
我虽料及此处,却不想他如此癫狂,更不想,齐国玉竟然现在还未来。
哧——裂锦之声。
哗——珠玉落地。
嘭——我被柳云宗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二十七年,人生所遇屈辱为今日最甚!我闭上眼,心如死灰,柳云宗摸索而上,只觉股间冰凉一片,鼻尖
萦绕淡淡午莲香,想必是特制猪脂。
完了——今日休矣!
第三十七章
“你不反抗,难道是在享受么?”
“所有人对我而言没有区别……”
他挺身,我不自觉地曲了腿,踢在他后背上——还是敌不过本能的反应,厌恶与否终究是天壤之别,不讨
厌者登堂入室,憎恶者奋然拒之。
电光石火,避之不及,柳云宗恨恨甩来一耳光,“你动什么?”接着摸出汗巾子来胡乱的缠住了我的手,
这一番争斗,大汗淋漓,几近脱力。
“若不是因为李子修,我怎么会这么对你?要恨就去恨他吧!”敛藏着无限怨毒,柳云宗笑得凄厉,要揉
碎春/色,但凡同李子修有关的,统统毁了,看他生不如死才是风光。
“顾承阳,你完了——”他忽然掐住我的脖子,胸腔中半口气猛的卡在喉间,吸不下也咳不出,憋得一张
脸通红,天地骤变,眼冒金星,急泪迸出。
柳云宗显然是吃多了药,只有原始的兽性,无人性。
随即,我昏了过去,漫漫黑夜,只道是脱了困,骤然惊醒,不过才是转瞬晨光,绝路依旧不逢生。
柳云宗,长驱直入,起伏如山峦河川,挥汗自得。
我别过脸,窗外夜黑,柳府高悬灯笼,染了半边寂寂夜空成了红色,魅艳而瑰丽……有弦索声,唱的是《
琵琶记》,“背飞鸟硬求来谐比翼,隔墙花强攀做连理……”,辛酸欢愉都融在桨声灯影里,不远不近,
不紧不慢地传,确保声声入耳,却又浮在耳边,不甚清楚。
恍如隔世。说到底,还是屈辱的,被人压在身下肆意凌/辱,不是我不聪明,而是太聪明,机关算尽,还以
为世人同我一样擅于不见血泪的厮杀,却不想有人喜欢残酷的,直白的,粗蛮的手段。李子修说过的,西
山居士是个自负的人。呵——有今日之灾,只怪我太自负!
像是不忍心看到自己的末路一般,我闭上眼,已经付不起维护尊严的力气了。他似乎在说话,还扬了手打
在我脸上,只是我听不清,脑中来来回回盘旋着几句唱词。不知时长,没有触觉,只有无垠的平静卷了苍
茫漫了一身。
然后,一阵冷风卷过,我骤然睁眼,只见有穿紫袍者推门而入,三十余岁,方脸浓眉,眼深唇朱,甫进门
,房内便弥漫起深沉不安来,有森森寒意隐现。柳云宗背部一紧,乍停回首,两两相望,尔后,柳云宗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