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过,翻开看来,密密麻麻蝇头小楷,定睛一瞧,竟然真如他所言全是弥补之法,从头翻至尾匆匆一瞥
不由大讶,竟毫无遗漏。
“你怎么了解的这么多?”
“其实,我每年中有三个月都是在京中度过的……所以新法之事才了如指掌。”他回道,“就住在安国府
大街前的巷道里,你每日上朝进宫,我都瞧得见,你偶尔便装出游,我就会在数步外跟着,只是你从未发
觉罢了。”
“原来如此。”我将册子放进怀中,再添上一盏茶,也仰头喝了,学着他一抹嘴,笑道:“你终是要回西
夷去的?”
他点点头,再次别过脸,似是不忍看我。
“若论你我之间,深仇大恨是没有的,若说矛盾,事过境迁也已解了——”
李子修猛然回头,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有出声,就听我道:“现在新法虽然可以解困,未必就会安然千秋
,所以,你不妨留下来协助我——”
“是你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他轻声问,那双手浑然不觉之间在袍子上抹了抹,我哑然失笑。
“我……”双手覆在了他的双手上,因难以启齿,所以我又顿了顿,“偶尔……会想你。”
那一双手,重汗涔涔,黏住了我的手。
这五年,不止想过他的相貌,还想过如何能将这句话淡然地说出来,我心中喟叹,临了还是断断续续的,
我终是做不来坦荡之事。
“只是我——”他犹在迟疑,像数年前的我。
我不依不饶,像数年前的他,蛮横地道:“李子修,新法之事牵扯甚深,你既已涉足,就休想我再放你走
……你若不从,宁国府全府上下人的安全——我可就不能保证……”
他骤然回脸,一双眼弯了起来,如熠熠星辉,“那大人倒是说说看,能留我有多长?草民是生意人,总要
瞧瞧这买卖划算不划算。”
“这样吧——不若我能活多久就留你多久,你可觉得亏了?”
他反手抓住我的手,歪嘴笑道,“那大人可是亏了呢!现下太平盛世,正是草民大展拳脚的机会,怕是以
后大人都要听我的才是。”
是那个他,那个沐着朝阳,不可一世的他又回来了。
“啧——怕只怕,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李大人不得不防——”
“云雨之事,这可由不得你!”
“哎……李子修,你成何体统,这清静之地——”
“难道你不知道有尊佛叫欢喜佛?”
“呃……放手……你滚回西夷去!”
“别动——怎地刚说完就不算数了,这五年你还真是好的没学会,倒学会食言而肥了,却不也见得胖——
”
“你滚,等下净光大师进来可是面上不好瞧——”
砰——
“哎……两位施主哪里去?”
“小师傅,借寺后竹林一用……”
“咦?”
“李……”
“难道你真的要嚷嚷的让全寺人都来看不成?我是不介意的,就怕你一世英名尽毁……”
“……”
红尘万世,诸事皆忘。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从一开始,难道李子修就想着要走?既然如此,他托家姐将书转交便是,何苦又来见我一面?是思念情切
还是想等我出言相留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必夜寝凉被,遗憾孤老。
虚虚实实无需计较,只因:此生,足矣!
第五十七章
景元十五年。
唐镜宜正在书斋中看着红叶居士的传奇本子。这位红叶居士算是本朝一代奇才,笔法出众,辞章华美,且
文风多变,一本书往往写出两个不同的后续版本来,一个凄美得令人潸然泪下,一个潇洒得令人豪气满怀
,坊间上至老者下至孩童,皆趋之若鹜。
“少爷——”管事的忽然闪进门来,道:“宁安府下帖请少爷过府一叙。”
唐镜宜的脊背顿时麻意阵阵,完了!定然是前些日子流出去的《宁安二公旧事考》惹出是非来了!
“备车——”唐镜宜腿肚子一哆嗦,勉力站起吩咐道。管事的应了一声随即出门准备。唐镜宜心中慌乱之
极,宁国公虽然言辞刻薄,但心底纯厚,但愿能求得生机,但是一想到阴鸷的安国公,唐镜宜还是身不由
己打了个寒颤。
唐镜宜生于史官之家,识字便读史书,久而久之立志要写一本书来,超子长,越孟汉。于是悉心研究本朝
史书,越研究越疑惑,十五年前皇上登基之事似是有人一早便开始筹划,越深挖越投入,竟然不知不觉成
书一本:《宁安二公旧事考》。因碍着此书多涉及朝中隐秘,所以前些日子封笔宴上只请了三四位至交文
友,以书相赠,却不想今日就传入了宁安二公的耳朵里去,也不知这此赴宴,结局是喜是悲。
唐镜宜甚愁苦。
……
“少爷,到了!”车夫在帘外唤了一声,唐镜宜一个激灵,立即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奔下去,只见宁安府
大门半开,有一队盔明甲亮的兵士列队站于门外。唐镜宜顿感一阵眩晕,瞧这个阵仗,定是有去无回。
“哎!这位可是唐大人?”唐镜宜刚行至门前就见从里面走出一个青袍男子来,他须发花白,笑问道。
“正是在下,却不知阁下是?”
“不敢当!区区只是府上管事,我家老爷叫我来迎你的——哎,留神,门槛高——”老者道,“吉将军今
日入京,从宫中回来就直奔府里,因为尚未去驿站安顿,所以卫队也就跟了过来,大人别介意!”
原来是神威将军入京了!神威将军本是安国公顾承阳的贴身书童,大名唤作“顾吉”,十五年前入军中,
能征善战,无往不利,因为名字中又带着一个“吉”字,所以平素人们只唤他做“吉将军”。
“大人自可前去,有人引路!”老者松了手,后退一步,不远处立即有丫鬟微微道了个万福,转身领路。
唐镜宜心下微宽,自便行去。
“大姐,还需走多远?”步行了一炷香的时间,唐镜宜忍不住问道。
身前的丫鬟略略别了下脸,道:“这是安国府,老爷平素都住在宁国府的,不过才走了一半路。”
唐镜宜不由讶然,安国公和宁国公本分居在安国府和宁国府,但本朝人皆知二人乃有龙阳之好,宁国公遂
不避嫌,将安国府与宁国府合在一处,重筑大门,匾额上书“宁安府”。自打宁安府建府,宁国公便卖了
安国府大街的地产于小生意人,遂形成一片欣欣向荣之相,但碍于宁国公与安国公位高权重,且安国公好
净,别说寻常百姓无缘一窥宁安府全貌,就连京中大员也甚少能入宁安府的大门。因此,第一次登门的唐
镜宜本能地觉得宁安府不小,却未曾料到竟然这么大。
走了半个时辰,穿回廊,过花园,看尽精巧风光,总算在一个院落前停了下来,院门上书三个大字:修阳
院。
俗不可耐。
“大人稍等片刻,奴婢前去通传。”
“好,有劳大姐!”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先前那丫鬟匆匆奔出,道:“唐大人,老爷们在大堂候着呢!”说罢,竟然转身而
走。唐镜宜一愣,只觉得这宁安府虽大,礼数却缺,寻思片刻,只得举步前行。
青花茶盏,琉璃瓶,手杖,未拆封的礼盒……唐镜宜刚行至堂前就见一件件东西飞了出来砸了个粉碎。唐
镜宜心中骇然,立即裹足不前,就听里面有一人不耐烦道:“蛋蛋难得回京一次,你怎么就改不了砸他的
毛病?砸又从来砸不中,白糟践东西!”唐镜宜听得真切,这个声音每每在早朝上就回荡在大殿上,正是
安国公顾承阳的声音,只是比之平素,似乎软了许多,与其说是埋怨,不如说是嗔怪。
“嘁——臭小子欺负老夫——”有一人愤愤大喊,乃是宁国公李子修。
“大人,你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这老夫是不是早了点?”如此没上没下,放眼当朝也就是神威将军敢同
宁国公这么说话了。
“滚你的!”宁国公边笑边道。
唐镜宜闻他心情甚好,便哆嗦着露了半张脸出来,久立他人窗下毕竟不是君子所为。
“下官……参见宁国公、安国公……神威将军……”
倏然之间,大厅寂然无声。
“唐大人多礼了,请入座!”安国公的声音自上首传来,唐镜宜这才敢抬起头来,只见这三人正襟危坐,
饮茶的饮茶,敲桌的敲桌,皆威严如常。
刚落座,神威将军长身而起,行礼道:“府里有事,我先走了,明日再来。”他三十多岁,黑面黑须,却
对安国公恭敬异常。
“不是什么大事,你且坐着吧,许久未见,还想同你聊聊的。”安国公淡淡一笑,唐镜宜不由一怔,自他
入仕,这是头一次见安国公笑。因为出生在史官之家,对京中大员皆不陌生,但是最感兴趣的还是安国公
和宁国公,安国公如今已年逾四十,但依旧温文尔雅,虽两鬓斑白但朱颜未改,俊逸脱俗。而宁国公就更
不必说,是公认的本朝第一美男子,尤其一双凤目颠倒重生,不过论及儒雅,却距安国公相去甚远。
“你是叫唐镜宜吧?”宁国公骤然抬首,脸盘尖,也不蓄须,面相如三十岁人,甚显年轻,而且说话直爽
,总叫人忘了他的年纪。
“嗯,下官名唤唐镜宜。”
“你写了本书?叫什么《宁安二公旧事考》?”
“正……正是下官拙作……”又是不由自主的,唐镜宜忽然结巴起来。
“昨日有人送了我一本,我看了看,啧——行文未免太差——”宁国公挑眉道,他是出了名的文豪,自然
一般文章都入不了他的眼。
“叫你来就是想跟你说说,有些地方写的不好,要改……”话未说完,就听上首的安国公冷冷唤了一声:
“叔才……”瞬间,宁国公立即硬生生地将后半句话吞了下去,跟着唐镜宜一起犯起了结巴:“改……改
也不好改……”
唐镜宜不禁勾了下唇,果然如坊间流言,宁国公对安国公言听计从。
“唐大人,”安国公缓缓自上首走下来,亲自动手为唐镜宜添上一杯茶,道:“休听李大人乱讲,今日只
是请唐大人过来喝杯茶的——请饮。”
唐镜宜不得不从,略略品了一口。
“如果我记得没错,唐大人今年二十有八,是不是?”
“是!”唐镜宜讶然答道。
“呵——真是大好的岁月啊!”安国公叹了一声,续道:“唐大人可懂选茶之道?”
唐镜宜一愣,随即摇摇头,安国公是品茶大家,谁敢在他面前说个“懂”字?
“人活一世,不是独活,身边皆有附庸,因此才要会选,如世上茶众,但如何选是重要,譬如此时正值春
日,所以宁安府的供茶乃是明前白云茶,此茶号称‘三年不败黄金芽’对茶而言,已是不易,比之人则是
一辈子——”安国公说得慢,字字有深意,唐镜宜全身猛然一寒,他是在提点自己,交朋友,不仅要交得
合时宜,更要肝胆相照一世才算的上好。
“下官……受教了。”
“嗯,受教就好!”安国公一回身,就见神威将军低声问宁国公:“为什么茶的三年就顶的上人的一辈子
?”话刚出口,安国公立即横过一眼,笑道:“神威将军,可要我细细讲来么?”神威将军立即闭嘴,死
命地摇了下头。
“说书立传本是好事。”安国公坐定,轻啜一口手边茶,道:“不过也需得伟人才成,至于寻常人等,写
进话本子娱乐世人已是福分,既然唐大人看得起我们,我自是极高兴的,不过有些事,还是有失偏颇,没
有问过本人就拿出去付印,还是不妥当。”
“下官此书尚未付印……”
“哦!”安国公轻叹一声,接口道:“那么唐大人不嫌李大人笨拙的话,由他来润色,如何?”
唐镜宜忽而又喜又愁,喜的是宁国公文采出众,由他润色此书定然能引起轰动,愁的是一旦允了搞不好又
会被改的面目全非,只是,他如何能拒绝?皇上对安国公和宁国公推心置腹,他二人权倾朝野,跟他们对
着干,除非自己愿意以全家性命相搏。
“是……下官遵命——”
“那就好了。”安国公淡然道:“本想留唐大人一同吃个便饭的……”
唐镜宜闻歌弦知雅意,当即推脱道:“下官家中还有急事,就不叨扰两位大人了……下官,下官告辞!”
说罢,长身站起,起得太猛,不由打了个趔趄,更是心慌,就闻安国公冷道:“我听说唐大人的岳父是兵
部右侍郎?政绩很是出众……”唐镜宜闻言猛然回头,安国公那一双眼望了过来,唐镜宜立即如泰山压身
,愈发惶恐,只觉得安国公的眼神太过犀利,如捕猎时的猛禽。
时值岳丈升迁之时,他可不能在这个时候捅娄子。
“下官——今晚就修订,然后送到府里来。”
“好啊!”宁国公一口答应下来,笑得极开心,挥挥手道:“回去吧!没你的事了!”
唐镜宜微侧目,安国公那双眼依旧不依不饶地黏在他身上,一颗豆大的汗珠顺着唐镜宜的脸颊滴了下来,
他顾不得擦,忙鞠了躬,匆匆而去。
一出门,如大病初至,连脚都无力抬起来,俨然似鬼门关上走了一圈。
……
半年后,《宁安二公旧事考》付印,流入坊间,引得京中纸贵,唐镜宜遂声名鹊起。
“夫君,你在写什么?”唐镜宜一抬头,自家娘子正翻着案上手稿,“咦?《宁安二公旧事考》?不是已
经付印了么?夫君怎地又在写?”
唐镜宜哭笑不得,那哪是什么史书?那简直就是一个传奇本子!宁国公极尽恶搞之能事,在此书填入了甚
多匪夷所思的情节,比如凤翔茶馆的老板史金和落霞山庄的老板柳掌柜乃是安国公的密探,比如前首辅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