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德楼外,我抄手而立,柳云宗,你可曾想过,在我身上留下的午莲香竟然变成了刺己的利器?到底是个
贱种,伺候惯了皇上,事前必用午莲香伺君,若无此习惯,我恐怕还不会这么快得手,自掘坟墓,不过如
此。
踏脚登车,我森然一笑,半明月色,衬得面目可怖,“回府!”车夫硬生生打了个寒颤,陡然甩鞭,马蹄
踏碎一地靡靡之音,扬长而去。
我心满意足。
第四十五章
夜归柳府,行至安国府大街时,忽然命车夫勒马。
“廖爷,你这是哪里去?”他畏懦道。
“我走走,你先回去!”说罢,背手埋头,行得缓慢,脚步也浮,像是踏在软绸上,越走越是情怯。
安国府大街,长两百丈,宽五丈,昔日街边遍植垂柳,翠影栋栋,尽显婀娜旖旎。记得年少时,我曾问过
家姐:“府里到底有多大?”家姐侧头,沉思片刻,犹豫道:“七十多亩吧……哦,前两年还补了园子,
也就八、九十亩吧?”我记忆中的安国府,池广林茂,漏窗回廊曲折相连,雕梁画栋,清丽素雅。然而不
过短短一月,触目所及,瓦砾堆积,皆为焦土。
《西江月》有诗云: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我心中大痛,废墟如坟,不知人是否阴阳已隔。
这一月来,我费尽心思去打听安国府众人去向,孰料宛如水珠遇阳,悲梦顿醒一般无迹可寻。
“呵——”轻轻叹一声,栓马石还在,鼻眼犹存,此地定然是安国府大门之处。我闭眼,沉气,脑海中浮
现起昔日景象,入门进东路行五十步,转左五步,复直走五百步,过庆安堂绕蝠厅穿绿庭小隐,沿曲径再
行五百步,过嘉恩楼进西角门入花园正厅——曲水芙蓉厅,填平的填平,垮掉的垮掉,进而往前三百步,
我收住了脚——有半截石桩俨然而立,躬身扑灰,石桩上刻着:槛菊亭。
菊愁兰泣,罗寒燕别,纵然情怀相寄,锦书却无处可托——想不到,昔日闲愁竟然应了今日之景:生死茫
茫,万物皆归于尘土。
我抬手,夜半轻寒,面上湿漉漉的,提袖擦了,尔后一脚踏进槛菊亭,脱外袍,清瓦砾,忙了半个时辰就
见一层略薄的焦土下有三块青砖,阴刻福禄寿三字,已被灰烬填平,以喜庆衬怆景,更添苍茫。
我移平“福”字砖上的所有异物,正打算将青砖撬起,忽闻夜空中冷冷传来一声问:“廖先生,你很清闲
吗?”闲闲冷冷,但锐利非常。
我猛然心惊,全身俱凉,只见正前方三步处静静伫立着一个穿青袍的男人,纹丝不动,如月下雕像。
李子修是何时来的?为何我未听到任何动静?
“原来是李大人,想不到大人也有夜游的习惯。”我惊而不慌,笑问道。
李子修冷哼一声,浴着月光举步而来,一张脸光影流转,时明时灭,眼里俱是怒气。——肉薄骨并,他一
把攥住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柳府门客。”
“你倒像是一位故人!”
我缓缓抽出手来,笑道:“故人?李大人何不直接点说我像顾承阳?天下懂茶之人何止万千,难道人人都
是顾承阳?我刚跟柳大人自裕德楼而返,大人是不是要验明正身?”
李子修凤眼半眯,低声道:“我验了又如何?”尔后,一把捏向我下/体,我骤然抽身,却被拉住衣带,就
听李子修萧索道:“他心思奇多,做出什么事都不稀奇。”
“这话李大人就说错了。”我跺跺脚,“我来只是为了看看安国府和宁国府之间的地道——”
“地道?”李子修森然一笑,“什么地道?”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何必言明?”
“子夜——”他忽然唤,心有不甘,“你为什么回来?你去凤翔茶馆去的太多,用茶仔细,每每执的都是
雕凤琉璃盏,小指总会按在凤头上,别人不知道也就罢了,你当我不知么?”
“哦?”我挑眉,寻思片刻,实在不知道自己这习惯是真是假,只得顺势冷道:“叔才,没想到被你一眼
识破,既然如此,我就告诉你,我是来报仇的,报柳云宗夺身之恨,破家之仇……”我淡淡笑道:“我父
亲呢?”
李子修抿唇,仔仔细细看了我,道:“我不知道,自那日走水之后,我到处寻访,但伯父不知所踪——”
我轻哦一声,默不做声,和李子修隔了半步的距离,人在眼前,尤似天边。
“对了——”李子修道:“广荣王传了密信回来,说你已潜入京城,你为何不听我的劝?”
我猛然抬头,他是在唬我的——广荣王深知我秉性,他是断然不会告诉李子修我已入京,因为他知道朝廷
斗争如危局博弈,万万受不得干扰。既然李子修未收到广荣王的密信而故意这么问,说明他还是拿不准这
“廖麻”到底是不是顾承阳,既然如此,我将计就计,蹙眉道:“我也有我的打算。”
“你什么打算?”
我反问:“你迫我出京,又有什么打算?”
李子修的眉眼不动声色地沉了下,缓缓道:“子夜,你我约好,我去接近皇上以取代柳云宗,你又来搅什
么局?”
我心中暗笑,好一个“约好”!我若真是“廖麻”,岂不是就中了他的套?
我佯作微慌,道:“我只是担心你——”
“你既然担心我,为何不在我身旁而去柳云宗府上?岂不更令我挂怀?你到底谋筹什么?”
“并非我谋筹,现在柳云宗不可一世,我总是要看着点的……”
“他有何可看?”李子修步步紧逼。
我略一思索,我假扮“顾承阳”之事,他定然看透,我所说出的话,他自然是不信的。柳云宗既知我身份
,自然会使人去夜郎国查验真身,如果能抓到这个人,就可以污蔑柳云宗同西夷内外勾结,图谋不轨,可
这样的话,我又如何能说得出口?
“子夜,你怎么了?”李子修挽住我的手,着实大力,毫无素日温软。
“我……”我欲言又止。
“如何?”
“叔才,你可知你所托非人,那日我出京不到十里,广荣王便……”
“便什么?”李子修锁眉,焦躁道:“他把你怎么了?”
“其实广荣王想拥兵自立!”——“廖麻”怎知若不是横生和亲一事,广荣王其实差点就成了我的“姐夫
”,就算他想拥兵自立,也必然是顾承阳逃,广荣王立,断断不会陷我于险境。
“啊?”——委实胡扯,李子修是真的讶然了。
“对!他想拥兵自立,而且和齐国玉已约好,取了我项上人头后立即由齐国玉送给皇上,指认你和柳云宗
私自串通,放我而去。”
听我说的实在太过荒谬,李子修似笑非笑,道:“皇上怎么会相信柳云宗会放过你?”
我冷笑道:“怎么不可能?叔才!你今日大祸临头尚且不知,你可知齐国玉私下网络的罪名是什么吗?柳
云宗放走我,只是因为我还活着,你自然不会全心全意对皇上,那么便有机会取而代之,我若不死,你怎
么会对皇上真心?如今四面楚歌,唯今之计只有你我联手,铲除齐国玉和柳云宗!”
“怎么个铲除法?”
“你可告诉皇上广荣王私通西夷,我自然有办法让柳云宗找到证据,等广荣王倒了之后,齐国玉绝对无法
独善其身,待大功告成,你手握重兵,这样我们再随便找个柳云宗的不是,简直就是易如反掌。”
李子修忽而走近,长笑许久,一把将我揽入怀中,低语道:“子夜,你永远都是这般攻于心计,此计不可
谓不毒,其实不用这么麻烦,你既然在柳云宗左右……”他贴面,森然道:“下药毒死了他,自然一了百
了。”
我义正言辞,“不可!我还要留着柳云宗去攀附薛桂,到时候一网打尽!”说着话,我环顾四下,轻声道
:“叔才不可擅动,如今后宫不稳,争权夺利的厉害,待齐贵妃失势之后,我们才能动手——”
呵……李子修定然是会同齐国玉密议的,也算是借着他的嘴巴给齐国玉带句话,此人老谋深算,向来喜欢
戏耍于我,今日,也让我耍一耍他好了!
“后宫?”李子修不露痕迹地道:“此事同后宫有何关系?”
“不若让齐贵妃使计夺了皇后娘娘的位子,日后你我行事,也方便些……”我略略有些开心,齐国玉,谁
让你自作聪明非要识破我的身份,既然如此我就出道难题于你——齐清韵本来就有夺位的打算,又要夺位
又不能令李子修识破我的身份,且看你如何向李子修解释才是!
“子夜——”李子修话已问完,抓着我的手,深情款款道:“你在柳府终是不便——你我何时才能再聚?
”真是难为李子修了,对着如此面目丑陋之人诉尽甜言蜜语,以他的性子,何其困难?!
“十日后,凤翔茶馆再聚!”
“好!”话音刚落,李子修立即离了我的身,恐是再缠绵下去要折寿一般,“子夜,你出来许久,快回去
吧,柳云宗素来多疑,别被他看出什么才好!”
“也好!”我正欲抬步,忽闻李子修道:“你是怎么从广荣王那里逃出来,还换了个模样?”
我一愣,随即信口胡诌:“我早有筹谋,在广荣王身边布下心腹,方才探得消息,秘密返京后,再先前认
识的老者家寄宿,他会些易容之术。”
李子修双目微睁,奇道:“为何先前没听你讲起过?”
我笑道,“难道事事都要同你讲不成?”霎那之间,李子修怔住了,我心中顿时一沉,同他相交太久,一
不小心就露了马脚,这句话不知不觉出口,用的居然是“顾承阳”的口气。
“哦!”李子修应了,有些黯然,一双眼看过来,竟然愁苦异常,他颤颤巍巍道:“子夜,我想你——”
“我也想你!”答得极快,言不由衷。
“哎!”李子修闻言叹了口气,跺跺脚,如立身天寒地冻的荒原一般,缩了下脖子,愈发显得寂寥,“你
去吧!别忘了十日之约!”
“对了——”望着他的单薄背影,我喊道:“下个月会传来顾承阳已死的消息,叔才,你不可轻举妄动!
”
李子修身形一晃,倏然回转。他面如白纸,张了张嘴竟然未得一语,惊惶之至。我抄手笑道:“叔才——
你惊什么?我这不是还活着么?你可要仔细些了!”他充耳不闻,默然无语,袍角无风自动,显然勉力自
持,强忍着不要人看出悲愤之至。
我微微翘唇,暗笑转身而走,李子修,既然你迫我出京,那么且不妨好好“享受”一下我的死讯吧!
第四十六章
花开终是有果。
柳云宗虽然口风甚紧,但府内隐传药味。与午莲香相冲之毒叫的雅致——芸香。分量小,虽不可一下废了
柳云宗的命根子,却也叫他一年之内难得坚/挺,药师倒想给他一个痛快,只可惜我有猫之性情:虐鼠。
一招制敌又有什么意思?欣赏其生不如死的惨状才是痛快!
“廖先生——”柳府大管事的拉扯着我,高声道:“你不能进去——”话音刚落,我抬起一脚踢了过去,
横眉冷对:“滚!”说罢,一推门扇,药味扑面而至。
红帐低垂,传出柳云宗不徐不疾的声音来:“白仇兄急急忙忙来找我,可是有事?都退下吧!”大管事的
示意四下,下人立即潮水一般退得一干二净。
“柳兄!”我抄手,面色微寒道:“我原以为找到了携手共进之人,却不想柳兄这么简单就着了道。”
“白仇兄此话怎讲?”
“柳兄每隔三日必会进宫侍寝,如今六日过去,却不见柳兄进宫,想起那日裕德楼之事,柳兄难道以为我
是傻子?我听说,常伴柳兄左右之人忽然就死了,柳兄可否给个解释?”
红帐骤然拉开,一张惨白的脸极突兀地跃入眼帘,不过数日,柳云宗竟然憔悴至此,下巴愈发尖利,若掉
在地上,难保不会将青砖凿出了坑来。
他又阴又冷,半边脸抽地厉害,笑道:“白仇兄果然是聪明人!”
我蹙眉,握拳道:“柳兄,我就问你一句话,若你不能伴驾,可否还能保持今日之地位?”
“不能——”柳云宗答得坦荡荡:“皇上是薄情之人,无用棋子,他不会留着,除了李子修。”
“如此说来,柳兄是注定势颓?”
柳云宗轻咳一声,平淡地道:“未必,李子修对皇上不是真心,放眼望去,满朝文武,他能指使的动的,
也就我一个……不过……”柳云宗玩着手边红帐,抽丝拔线,扯成了一条条,虽然说的无关痛痒,一双手
却停不下来,“皇上可以捧我柳云宗,也可以捧别的人,到时候白仇兄再可找他人依附……”
我长吁一声,落座屋内圆凳,叹道:“再捧一个,未必有柳兄如此野心啊!”说罢,相对无言。
屋内红烛高烧,卜卜有声。
“柳兄——”我从怀中掏出锦袋,凌空抛了过去,头也不回地道:“我在你身上花了大价钱,夜郎国内势
力我栽培数年,不能因此而折……这药乃是夜郎国秘药,你用了吧,会让你身体好起来,但是和中原药力
相冲,除此药外不能再服用别的,每十日一服,信或不信都由着你——”
夜郎国秘药,我用蜂蜜调制,分为三丸,头一粒可保行房,偶有心悸,服至第二粒可使人精气顿失,第三
粒则诱人呕血,生不如死。
褐色的丸,藏尽心事,如此混沌,谁能看的清楚?我垂眼,酒杯中映出柳云宗的红衣白脸,他悄然无声地
站在了我身后。
“你要我回报你什么?”柳云宗大汗淋淋,气喘吁吁道。
我回首,笑得如同夜鬼一般寒气渗人:“很简单,我要柳兄即刻放出顾承阳已死的消息,逼李子修有所动
作,他为报仇,一定下狠手,不管为君者死或者不死,都要逼反他。”
“白仇兄的筹划是?”
“柳兄取而代之,到时就算不能伴驾,依旧可保势力!天遂人愿的话,柳兄可随便挑个王子继位,独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