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来心就不在这上面,他并不属于这腥风血雨的长安城。
任青知道,所以他从不说那些事情,每日里和安笙说的,都是些幼时的记忆。
他的记忆。
翻来覆去的说,说完一次再说第二次,让安笙也不由得疑惑起来。
任青说这些,到底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问他,他也只是笑笑不语,随后却像是要把安笙揉进自己身体里面去一样,紧紧的抱住,狠狠的吻下来。
安笙虽然伤口好了,可是筋脉已断,使不上力气,也只有任由任青要亲就亲,要抱就抱。他心里毕竟气不过,总是竭力挣
扎,窥见个空子就又咬又抓又踢的,搞得每次房事都像打架一样,任青也是哭笑不得。
只不过那次安笙难得顺从之后,也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样抗拒自己的亲近,若只是抱着他亲吻,脸上淡淡的,不会反抗却也
不回应。
如此甚好。
任青知道安笙心里的结,不是轻易就能解开的,他也没想过还能有化解的一日,只不过如今安笙还在自己身边,能留一天
,就是一天吧!
至少在做完他的事情之前,能保得安笙周全……
任青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完完整整的退出这场残酷的局,正如他当年决定踏入时候一样。
死志早下!
所以,这么多年来他能毫不犹豫的割舍以往的所有,甚至狠下心肠伤害自己最爱的人。
当一个人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了,那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他能在乎的呢?
任青一直这样认为,可是每每午夜醒来,看见怀里熟睡的人,他却总是忍不住会抱紧了他,唯恐再次失去。
◇◆◇
转眼七月。
夜风里还带着点白日的暑气,不过随着侍女轻柔的打扇也很快消失。
任青轻轻的走进房来,看见侍女要向他行礼,挥手阻止,让她们都退了下去,坐到床边,顺手拿起扇子轻柔的给安笙扇着
。
安笙穿着一件青绮绫的单衫,侧身朝内闭目睡着,乌黑的长发披散在席上,有几缕搭在肩上、颈间,衬得那肌肤越发白玉
似的,却是白得没有血色。
任青看着,悄悄的叹了口气。
看来大夫所言的确不假,安笙劳累太过又曾气急攻心,血气俱损,已经落下了虚症的根子,怕是很难再有彻底康复的一天
,所以最好静养,别再碰那伤心神的东西,也许慢慢的就养好了。
这个慢慢,就不知是一年,还是十年,抑或几十年……
任青不知道,他只知道安笙越来越嗜睡了。身体不好的人精神也就不好,总是贪睡,安笙近来就是如此,再加上到了炎炎
夏日,常人都还尚且昏昏欲睡,更遑论本就精神不佳的安笙,越发双眼干涩,和他说话也是懒懒的爱理不理,叫他一声就
应一声,没一会儿就迷离了眼睡过去。
他一只手轻轻的打着扇,另一只手捞起安笙的一缕长发,柔柔的,沿着指缝滑了下去。他小心翼翼的在安笙身边躺下,把
他的身子扳过来倚在自己怀里,习惯性的低头去吻他的双唇。
即使是在七月,安笙的体温依旧偏凉,连那双唇瓣也是凉凉的。
刚刚贴到安笙的唇,忽然见他双唇轻轻一动,一个模糊不清的音节就飘进了任青的耳朵里。
「青……」
还是──
卿?
任青顿时僵住了,心里却千回百转,早已闪过不知多少念头。
他很想叫醒他,问清楚他口里的那个字,到底是「卿」还是「青」,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真的很想知道,自己在他心中,如今还占有几分位置?但唯恐答案万一会是想象中的那样,自己要怎么办?
他甚至连自己也不知道,是「青」,他会如何?若真是「卿」,他又该如何?
或者……是「卿」,还是「青」,其实都已经不重要了……
任青淡淡苦笑了一下,再次轻柔的吻上安笙的唇,不料他却动了动,竟醒了过来。
「吵醒你了?」任青问道。
睁眼见是任青,安笙没有回答,只是闭上眼,翻了个身挣开对方的怀抱。
「听侍女说,你从下午一直睡到现在。」任青却伸手又把他的身于扳过来对着自己,关心的道:「还没吃东西吧?我叫人
弄去。」
「天热,没胃口……」安笙没精打采的回答。
「那不成,总得吃点,好啦,也别睡了,我叫人把吃的送去凝碧阁,那儿凉快。」
安笙还待拒绝,可任青已经把他拉了起来,就像往常一样抱着走出了房间。
◇◆◇
凝碧阁确实凉快。
从府外引来一眼活水汇成个池子,凝碧阁就建在池上,清凉的水气把夏日炎炎的热浪逼退不少。
阁内石桌上已经摆上了不少糕点、时令鲜果,还有冰镇的酸梅汤、小火熬出的银耳莲子羹等,都是安笙平时喜欢吃的东西
。
任青心情似乎满好,饶有兴致的哄着安笙吃东西,安笙本就欲睡,但拗不过他,干脆顺从的端起琉璃碗来,几口就把银耳
莲子羹喝了下去。
然后,他把碗一放,「吃完了,我可以回去了吗?」
半天没回答,安笙奇怪的抬头一看,却见他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
「你这样子,让我想起那年胡语师父酿了葡萄酒,你却以为是果汁,一口气灌了一大杯,结果醉了整整一天。」任青笑咪
咪的道。
安笙闻言,有点讶异的抬眼看了看他,「你说过好几次了。」
「我知道。」任青回答:「那我有没有说过今天是七月十五?」
见安笙不解的看着自己,任青脸上又露出个笑容来,「七月十五放河灯,你忘记了?」
话甫说完,任青已经拉着安笙的手来到凝碧阁边的汉白玉九曲矮桥上。
「以前碎叶城也会放河灯的。」他坐在桥边,脱下自己的鞋子,赤着双足伸到清澈的池水中。
就像小时候他在碎叶河边那样。
安笙看了他良久,竟然也和他一样,脱掉鞋子在桥边坐了下来。
两个人,手握着手,四只脚都光着,孩子气的在水里划来拨去,溅起晶莹的水花。
任青抬头看着夜空,满是繁星,星光和长安的灯火通明融在了一起,哪里还分得出来什么是星光,什么是灯光!
半晌,他才开口道:「和你第一次见面,就是七月十五,想不到一转眼,就已经过去十五年了……」
安笙没有回答。
十五年了吗?
也许真的是时光荏苒,刹那芳华,原来都已经十五年了……
他低下头看着波光粼粼的池水,却惊讶的发现顺水飘来上百盏羊皮小水灯,点着白色的蜡烛,摇摇晃晃的沿着水流方向往
另一头飘去,然后顺着池洞消失在高墙那头,流到府外去了。
耳畔,任青的声音又缓缓响起,「我父母还在的时候,每年都会放灯出府,爹说,那是给孤魂野鬼照路用的,让他们能看
清托生的路,下辈子投个好世道、好人家,千万莫生在……」
他说了一半又硬生生把后半句咽下,眼神在夜色里越发黯淡起来,见安笙注意力还在那羊皮小水灯上,便伸手把他揽到怀
里,低声道:「我一直欠你一样东西。」
「欠我什么?」安笙奇怪的回头,却见他吩咐侍儿拿上来一盏河灯。
「我记得很清楚呢!」他在安笙耳边道:「十五年前的那天晚上,第一次见到你,手里就捧着一盏河灯,不过可惜被踩坏
了。」
听任青这么一说,安笙才想了起来。
回忆起那时的初次见面,两人都忍不住笑了。
「我当时可真的把你当成偷马的贼了。」安笙笑道。
「是啊,我也觉得很奇怪,哪里跑出来个难缠的家伙,真是甩都甩不开。」任青一面回答,一面把那盏河灯小心翼翼的递
到安笙面前。
「赔你的,虽然迟了很久。」
安笙低头看着手里的河灯,不像是外面的工匠手笔,做得有点生涩,但还称得上仔细……
待看见任青手上细微的伤口,他彻底明白过来。
「是你做的?」
「嗯!」任青没有否认,把灯中那根蜡烛点亮,「既然是赔你的,自然该我亲手做。」
「放了吗?」他在安笙耳边低声问道。
安笙点点头。
于是,那盏河灯就慢慢的、摇摇晃晃的随着流水飘荡,然后沿着水流的方向往府外飘去。
看着那点烛光慢慢消失,任青才又轻轻的开口:「安笙,你想家吗?」
「怎么可能不想……」安笙静静的回答。
任青回头看着他,清秀的面孔在摇曳的灯光映衬下显得更加完美,轮廓漂亮得仿佛画笔勾勒出来的一般,那双碧蓝的眼眸
在夜色中显得幽深暗蓝,早已不复童年记忆里的清澈透明。
任青忽然伸手把他拉到了自己怀里,用力抱紧。
安笙有点吃惊,挣了一下就没再反抗,任由他抱住,随后,一个吻轻轻的落在他发上,任青耳语般的喃喃开口。
「等过了这段日子,我和你回家……」
真的,一起回家……
◇◆◇
「等过了这段日子,我和你回家……」
那夜任青在耳边呢喃的话,不过是短短几个字而已,却不知为什么,每次想起,都会让安笙忍不住一颤,心里总有种说不
出的微妙感觉。
他想问,但看见任青平静的,带着淡淡笑意的表情,就怎么也问不出口……
日子一天一天看似平静的过去,暑意渐渐消退,风中传来的不再是夏日的灼热,慢慢的变成了秋风的凉爽。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苦夏的关系,这暑日一过,安笙的精神倒是好了一些,不再像前段时间那样整日昏昏欲睡的样子,偶尔
也会出府。
任青其实并未限制安笙的自由,他爱去哪里都不曾管过,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带着两个家丁在身边,日落前一定要回来。
安笙不想再和任青闹下去,于是也就答应了他。
倒不是完全原谅他,只是他觉得倦了、累了,委实再没力气,也没那心情折腾下去。
也许还因为,他心里总隐隐有点预感,待在这长安的日子,可能没有几天了……
也许还因为……认命了吧?
他一直就像是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要飘往哪里从来由不得自己……曾经满怀憧憬,曾经天真的以为能靠自己的一双手
在这万国来朝的长安城中,闯出一天属于自己的天地来……如今梦已碎,情何以堪?
罗紫卿死了,九龙白玉冠碎了,自己也成了废人,这长安城,真的再没有半点值得他留恋的了……
不……也许还有翠涛居……
所以,安笙就算是离开了李任青的府邸,也只是去翠涛居坐坐。
近来翠涛居甚少开门做生意,谁不知这里接连出事,连老板朱颜都萌生了退意,想把店子盘出去。
只不过安笙来的时候,哥舒碧常不见人影,只有朱颜和两个店伙计,好不冷清。
朱颜一如既往很是关心安笙的生活,一点一滴都问得仔仔细细,常常让安笙哭笑不得,都快赶上和他阿娘一样的啰嗦了。
但快日落的时候,安笙都会告辞离去。他答应过任青,要在日落前回到那座华丽的宅邸,虽然……那人不一定能回来……
当安笙慢慢踏上房间台阶的时候,抬头看见窗棂上印着熟悉的身影,也不禁愣了一愣,推门进去,果然是他。
正在侍女的伺候下更衣,脱掉朝服,换上他平时穿着的白色衣衫,腰间系一条水碧色腰带,越发显得身材挺拔,肩宽腰细
。
见安笙进屋来,任青抬头笑道:「正想派人去翠涛居接你。」
他一边说,一边拿起案上一弯月牙白玉佩,自己亲手系在了腰带上。
侍女们都知道主人的这个脾气,便都乖巧的退下。那玉佩是谁都碰不得的,每次更衣,都是主人自己亲手系。那次有个平
时甚受宠爱的侍女想替他戴上,不料原本还算得上神情和蔼的李任青忽然翻脸,马上令人把那侍女撵出了李府,再不许踏
进一步。
他们都纷纷猜测,这玉佩到底是何人所赐,主人竟然如此珍惜,连碰都碰不得?
只除了那位波斯少年。
前几日,那少年不过随口说了句,玉佩上的丝绦已经旧损了,怎么还不换,主人就二话不说取下玉佩放到他手中,脸上甚
至还带着笑。
他们当然不知,安笙就是那弯月白玉佩的雕琢者。
此刻,安笙见那弯月白玉佩悬于任青腰际,刚换上的天青色流苏随着对方的走动而微微晃动,和那水碧腰带竟正好相衬,
于是别过脸去,开口道:「我以为你今天不回来。」
任青走到安笙面前,「今天还算有空,等过几日皇上临幸华清池,就有得忙了。」
「华清池?」安笙回过头来,「你也会去?」
唐玄宗临幸华清池避寒,天下谁人不知?
任青笑笑,「也许吧,不过李林甫会去。」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在安笙面前再不称呼李林甫为「义父」,而是直呼其名。
似乎是察觉到他话里另有玄机,安笙皱眉看向他,疑惑的问:「你打算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自然是准备出行的一切事宜了。」任青轻松的回答,伸手揽过安笙,又道:「不过可能就没什么时间陪你
了,你要是愿意,我送你去法会寺好了,也可以和舅舅说说话。」
安笙不答,思量着他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低头看见他腰上那弯月白玉佩,不禁心里一动,伸手拈起。
很多疑问,他想问很久了,却总是开不了口……
半晌,他才慢慢地道:「我真的没想到,你还留着……」
他原本以为,他是把自己和碎叶城的一切都断得干干净净了,再没有一丝牵连,可现在才知道,其实最忘不了过去的,是
李任青……
不……任青……
那人固执的要自己叫他「任青」,总是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在他耳边说,他不姓李!他不姓李!他叫任青,而不是李任青
!
每当这个时候,安笙都会看见他脸上一抹悲伤的神色……
任青并不知道安笙在想什么,见他低头不语,手指轻轻摩挲那晶莹的玉佩,以为是在等自己回答,于是开口道:「是你雕
琢的,当然要留着。」
安笙闻言,轻轻笑了笑,并没有答话。
第十七章
十月,秋叶飘落。
唐玄宗每年十月都会偕杨贵妃临幸华清池避寒,直到第二年暮春才返回京师长安。不但杨家诸人随行,一些亲信大臣也会
一同前往。
皇帝出游,声势浩大。
可最引人侧目的,并不是玄宗的车銮,而是杨家的五色车队。
杨家近来越来越飞扬跋扈,尤其是杨国忠,如今他一人身兼四十余职,又遥领剑南节度使,这次随行华清池,便洋洋得意
的持剑南节度使的旌节在前面耀武扬威。杨家五人,五色车队,车马皆用黄金翡翠做装饰,水晶、琉璃、玳瑁、珍珠……
各色宝石都一一缀在车上,络着金线流苏,各以五色丝缎区分,其中,又以虢国夫人的车队最为豪华。
杨家车队过处,满地皆是侍儿、侍从掉落的钗环饰物,一些住在附近的人家窥见个空子就连忙捡了去,据说足够几个月的
生计之用了。
陈玄礼身为龙虎大将军,禁军之首,历来也是要随行的。
他生性正直,本就对一手把持朝政、飞扬跋扈的杨家甚为不满,只是不喜多言而已,如今看见杨家如此穷奢极欲不由得更
加反感,策马在一旁的小山坡上看着五色车队慢慢过去,狠狠的往地上啐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