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梦回,他看着那躺在自己身边的人,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俊美容颜,似乎只有在深夜熟睡的时候,他才会褪去白日冷
酷凉薄的模样,找回一点昔日在碎叶城时,那个温柔的任青的影子……
安笙不得不承认,他其实一直在自己心里,一直都在……
就算后来多了个罗紫卿,占据了绝对地位的,却依旧还是任青,依旧还是眼前的人。
那么多年的感情,怎么可能说割舍就割舍,说恨就恨?尤其是这几个月的朝夕相处,耳鬓厮磨,儿时的一点一滴,又慢慢
的涌上了心头,把原本的心灰意冷,逐渐变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于是偶尔,安笙的目光也会下意识的寻找着任青的身影,一如幼时那样。
他仰起脸看去,只见任青正目不转晴的看着远方,目光虽然落在庭院里的梨树上,眼神却不知在看着何处,薄薄的双唇紧
紧抿着,像是在沉思,表情却隐隐有点悲伤。
安笙轻轻的伸出乎去,想要抚摸他的脸颊。
察觉到怀里的人动了动,任青低声问道:「冷?」说完也不等安笙回答,就将一旁搭着的银狐披风拉了过来给安笙披上。
他知道安笙向来有点怕冷。
安笙也不说话,任由任青给自己系好衣带。
那披风一色雪白,没有半根杂毛,华贵丰美,披上身子顿时就暖和了。他见安笙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于是伸手抚上他的
脸颊,玉石一般细致的肌肤,再慢慢的低下头去,然后轻轻的吻上那双柔嫩的唇瓣。
安笙没有拒绝,双唇微张,让他能长驱直入,直吻得气喘吁吁才依依不舍的放开,却还是紧紧抱着安笙,片刻都舍不得松
手。
许久,任青才在他耳畔轻声道:「今晚陪我,好不好?」
「今晚?」安笙讶异的抬头,却正好见到任青看着自己,目光温柔而又熟悉。
任青的手在安笙的脸上缓缓抚摸着,慢慢低下头,吻住了安笙的双唇,不再是之前那样温柔的轻吻,而是有点急躁,更多
的是依恋和不舍,就像许多年前在碎叶城,他即将离开时候那样,只是紧紧的抱住安笙,抱住这个世界上他唯一最爱的人
。
安笙敏锐的感觉到了任青的颤抖,所以当他伸手来解自己腰带的时候,也只是稍微动弹了一下身体就再没拒绝。
那夜,长安一直落雪,不大,只是零星的雪花,可还是依旧在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
就像五年前法会寺那一面之后。
雪满长安路。
◇◆◇
天刚亮,任青就醒了过来。
怀里,安笙犹自熟睡,昨夜的翻云覆雨,委实累得他不轻。
也许是害怕再次失去,也许是害怕其他的……任青从来没有这样失控过,翻来覆去的折腾,根本不管到了最后安笙在他身
下摇头拒绝,哭喊着「不要了」……
他只想要他,片刻都舍不得放手!
如今见天色已经亮了起来,他悄悄起身,自己穿好了衣物,也替熟睡中的安笙将衣物穿上,更将那乌黑的长发细心梳好,
按照安笙日常打扮那样束在脑后。
也许是真的累了,就算是这样,安笙也没有醒过来,只是迷迷糊糊的往他怀里钻,让任青忍不住又亲了亲,却旋即忍不住
轻叹一声,把安笙抱得更紧。
也许是抱得太用力了,安笙不舒服的动了动,清醒过来,揉着惺忪的睡眼,声音还有点沙哑,迷迷糊糊的道:「天亮了?
」
「是啊,天亮了。」任青在他额上轻轻印下一吻,柔声道。
安笙还没有完全睡醒的样子,任由任青替他整理好衣物,乖巧听话得一如儿时那样。
他低着头,所以并未见到任青凝视他时,眼中那浓浓的依恋与不舍。
手中突然被塞进一物,安笙讶异的看去,却见到是那块弯月形状的白玉佩!
任青最心爱的,也是母亲留给他的遗物!
「这个?」
安笙吃惊的抬头,却正好对上任青一双深邃的眼眸。
见安笙惊讶的看着自己,任青微笑起来,「替我好生保管吧……」
因为……这是他此生最爱的两个人留给他的……
后半句话,任青并未说出口,只是看着安笙,心里默默的低语。
许久,安笙紧紧握住了手中的玉佩,也微笑起来,一如既往明亮的笑容,「我知道,你放心。」
任青看着安笙的笑容,一时之间竟有点恍惚。
他已经有多久没有见到过安笙这样明亮而又毫无芥蒂的笑了?
记忆里,在长安重逢之后,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安笙这样的笑容,和小时候还在碎叶城一样,那样温暖的笑容!
见任青目不转睛的凝视着自己,安笙不解的正要开口询问,身后,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任青亲自去开门。
哥舒碧正站在门外。
「都准备好了。」哥舒碧道。
任青点点头,平静的开口:「你们先走。」
「你呢?」哥舒碧皱眉问道。
任青摇摇头,「我走不了。」
越过哥舒碧的肩头看去,院子里,地面上薄薄一层积雪,天空中的雪倒是早就停了,远处,隐隐看得见太阳的光芒。
片刻之后,任青才再度平静的开口道:「凡事有因必有果,如今是我去承受那些后果的时候了。」
哥舒碧看着他,没有往日见到他时愤恨不屑的表情,脸上带着一点悲悯,看着眼前的人。
他也知道了,从自己父亲口里、从薛阿叔口里,知道了任青这么多年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也知道了在他那冷
酷冷血的面具下,到底还隐藏了一些什么……
这时候,安笙也走上前来,见是哥舒碧,不禁有点吃惊,「石头?你怎么来了?」
哥舒碧对着安笙微微笑道:「来接你。」
「接我?」安笙疑惑的看向任青,却见任青点点头。
「你和石头一起走,离开这儿,离开长安。」任青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感情波动,「然后回家,回到碎叶城去
。」
「可是……你呢?」安笙敏锐的察觉到任青话里的异样,急忙问道:「你不走吗?」
「我不走。」任青摇摇头,「我还要等人。」
「谁?」
任青并未回答,只是笑着摇摇头。
安笙还待再问,任青却已经慢慢的关上了房门。
留给他的,是房门掩上时,对方那温柔的微笑。
看着紧闭的房门,安笙怔怔的站立许久,想要敲门,手刚举起来,最后还是缓缓放下,许久,才跟着哥舒碧离开李府。
任青就站在门后。
他知道安笙许久才离开,他也能感觉到安笙的犹豫与不舍,有那么一刹那,他几乎想冲出去留下安笙,但还是强行忍住,
听见他们的脚步声逐渐离开,最后再也听不见。
这时候,他才发觉自己的掌心早已被指甲掐出了血来,习惯性的伸舌舔了舔,那腥苦的味道越发的苦涩。
他猛地转身拉开房门,像是要冲出去再见安笙最后一面,可是脚步却迟疑的停下了,只是一直看着安笙与哥舒碧离开的方
向。
即使那儿早已空无人影。
静静的看了许久,他脸上缓缓露出一个苦笑来,才慢慢的往前厅走去。
心中却是思绪万千。
如果可以……
如果还有机会……
我是真的真的很想亲口告诉你一切的……
安笙……
如果……我还能活着离开长安的话……
第十八章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空中又下起了雪,稀稀落落的,飘落到屋顶上、树枝上。
任青府里的下人早已被遣散,昔日热闹的宅院,安静得仿佛能听见落雪的声音。
任青静静的坐着,耐心的等着。
大门处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任青抬头看去。
厅前,满是全副武装的士兵,领队的果毅都尉正轻蔑的看着他,朗声宣布。
「陛下有旨!大理寺卿李任青草菅人命,削去官职,即刻下狱!」
听了果毅都尉的话,任青丝毫不为所动,眉毛轻轻扬了扬,竟是微微笑了,然后平静的站起身,任由捉拿他的人把厚重的
木枷架到他脖子上,双手双脚都被铁链紧紧的锁住。
◇◆◇
李林甫一死,李家子孙就被悉数流往岭南,半途因水土不服病死多数,待得到达目的地,李林甫子孙早已没剩下几人。其
他的同党,则处死的处死,下狱的下狱。
树倒猢孙散,再贴切不过!
著名的酷吏吉温,很有先见之明的攀上了杨国忠,有了杨家的庇护还算无事,而曾经让整个长安城闻名色变的「活阎罗」
李任青,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李林甫一死,他就被捕下狱,关在御史院大牢之中。
风水轮流转,想不到昔日轻言浅笑就能断人生死、让人家破人亡的活阎罗,也会落到下狱的一天!
他自酷吏起家,心狠手辣,最后却又回到了御史院,身陷囹圄。
说是报应也好,说是罪有应得也罢,一夜之间,李任青从高高在上到跌下刀锋,却是不争的事实!人人都等着看他这个活
阎罗白无常会是什么样的凄惨下场!
这些,任青如何不知?只不过他似乎完全都不放在心上,甚至连自己会不会被处以极刑也不在乎了。
脖子上架着厚重的木枷,双手也被锁在了木枷上,无法自由活动。
木枷重达二、三十斤,任青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早就承受不住,脖子酸得无法直起来,只好把身子靠在墙壁上,斜倚着
坐下来,看着铁窗外的夜空。
雪停了,天空却还是黑漆漆的,云层压得很低,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只有院子里火把那晕黄的火光,在夜风的吹拂下
摇摇曳曳的,给这阴森压抑的御吏院大牢带来一丝微弱的光明。
任青静静的坐着,心早已飞到牢房之外。
不知道安笙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到底有没有安全的离开长安?
哥舒碧虽然看起来嘻嘻哈哈风流不羁,但做事稳妥周到,再加上自己从李林甫病中之时起就早已未雨绸缪,所以应该不会
连累到安笙、舅舅等人。
一人做事一人当,他造的孽,自然也该自己来偿还!
他闭上眼养神,也许是太累了,不知什么时候慢慢睡了过去。
牢里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所以当脚步声响起来的时候,顿时把任青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牢门被打开,黄铜锁发
出「咣当」的闷响。
任青回头看去,牢门前站着好几个狱卒,凶神恶煞一般,正贪婪的盯着自己。
他很熟悉这样的眼神,那是这些底层的小人物每当见到落难的高官贵胄,知道能够用他们手里的那点小小的权力来狠狠的
折磨这些昔日高高在上的人们时,所流露出来的贪婪、残忍,还有嗜血的眼神。
只见为首那人冷笑一声,一挥手,其他人就像是苍蝇一般蜂拥而上,把任青从地面上拽了起来,推搡着出了牢门。
刑室内,各种刑具一应俱全,新任御吏中丞向苏正好整以暇的等待着任青,见他被狱卒推了进来,就慢条斯理的站起身,
走到任青面前。
「李大人,想不到竟会在此相见,真是让向某感慨万分啊!」他脸上带着笑,眼神却冷酷残忍。
任青嘴角微微勾了勾,冷笑一声,「向大人,恭喜高升。」
向苏目光落到任青脸上,阴霾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仿佛饿狼见到猎物一般看着任青。他原本只是大理寺一个小小的文书
,在任青手下做事多年,李林甫一死,他就巴结上了杨国忠,扶摇直上,直接升为御史中丞,掌管御史院。
见任青冷冷的不搭理自己,向苏也不恼,命人下了木枷,把任青绑在木架上。
木架子早已脏污得看不出原本的木色,上面积着厚厚一层血污,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任青向来爱洁,那刺鼻的血腥味让他不禁皱了皱眉,却只是转过脸去,神色平静,仿佛对什么都毫不在意,包括自己接下
来可能会遭受的待遇。
见任青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模样,向苏冷冷的笑了起来,缓步上前,猛地伸手捏住了任青的下巴,强迫他转过脸来面对自
己。
「昔日在李大人手下,向某学到了一些东西。」他冷酷的微笑,「李大人手腕高明,一向令向某拜服。」
任青还是平静的缓缓开口:「是吗?」
向苏又冷冷笑了一笑,放开任青,挥挥手,狱卒们立刻提上来一个黑布袋子。
「外界都说,李大人比昔日武后之时的来俊臣等人都还残酷七分,是因为不管犯人多么嘴硬,也熬不过李大人两轮大刑。
」向苏微笑道:「而大人也曾讥讽那些犯人,说『玉碎瓦全,只可惜总是瓦全,不见玉碎』。」
任青哼了一声,「你倒记得清楚。」
「李大人句句精髓,向某怎敢不听?」向苏又道:「只是不知李大人会选择玉碎,还是瓦全呢?」
他说完,笑了一笑,笑容里带着嗜血的残酷。
「玉碎还是瓦全,又有何区别?」任青却还是冷冷淡淡的,开口道:「所有的一切不是早已大白天下了吗?再是问我,也
无非那些答案而已。」
向苏摇摇头,「向某也并不想知道。」他一副事不关己的口吻,「事实上,有些事情,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尤其是从你
嘴里说出来的事情。」
「那你想做什么?」
「也没什么。」向苏脸上的笑容越发残忍,「向某只是好奇,这些法子大人可曾感同身受过?」
「你说呢?」难得的,任青脸上露出点淡淡的笑来,带着讥讽与不屑。
向苏侧侧头,「看来向某是问了句废话。」
他后退几步,挥挥手,狱卒就提着黑袋子上前,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在砖石地上。
都是一小块一小块尖利的翡翠玉石碎片,青色的、淡绿色的、白色的,大概是玉工们剩下的边角余料,在地面上铺了一层
。
狱卒解下任青,撕破他的长衫下摆,裸露出光溜溜的膝盖来,然后就狠狠一脚踢在他腿弯处,任青便不由自主的跪到那些
碎石片之上。
锋利的石片顿时划破了他的皮肉,鲜血淋漓。
想要起身,身体却被狱卒用力死死按住,根本无法动弹,那些锋利的碎石子就狠狠嵌进了他的皮肉之中。
向苏慢条斯理的在他面前蹲下,伸手拿起一片沾满任青鲜血的碎石片,笑道:「听说大人爱玉,而玉衬贵人,用瓦片未免
贬低了李大人的身份,所以向某专门命人去找来这些玉石,才不算辱没了大人。」
「如此说来,我还要多谢向大人了。」任青痛得满头冷汗淋漓,嘴唇颤抖着,却还是挤出一丝讥讽的笑,冷冷道。
向苏没有答话,依旧冷酷的笑着,缓缓站起身。狱卒就又上前来,把沉重的石块放到任青腿弯处。
一块,两块,三块……
脚上重量增加,任青的膝盖就更深的陷入了碎石堆里,血肉模糊。
膝盖处的痛楚逐渐麻木,双腿似乎都没有知觉了,任青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冷汗浸湿了衣衫,湿漉漉的贴在背上,黑发
被汗水黏在脸颊上,一丝一丝凌乱无比。
向苏居高临下的看着。
见任青身体摇摇欲坠,满头冷汗,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向苏冷冰冰的笑起来。
见昔日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及的人物,如今也不得不跪在自己面前,这让当惯了小文书的向苏不禁得意起来。
尤其是……折磨的人还是那个鼎鼎大名的「活阎罗」李任青,这让他有种莫名的快感。
当原本高翔在天的凤凰被折断双翅,跌落泥泽,那凄惨的模样,是他最乐于见到的画面。
向苏伸指抬起任青的下巴,笑道:「玉碎二字,竟是出奇的适合李大人呢!」
任青的意识早已模糊,却还是对向苏微笑起来,虚弱的开口:「玉碎了,也总还是玉,哪像瓦片,即使刷了漆不过是低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