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又传来马蹄声,陈玄礼回头看去。
「哥舒世侄。」
「世伯。」哥舒碧就在马上双手抱拳作揖行了一礼,笑道:「陛下临幸华清池,可劳累世伯了。」
「咳,本就是老夫职责所在,什么劳累不劳累的?」陈玄礼回头望着远方浩浩荡荡的车銮行驾,仿佛望不到边似的,黑压
压尽是车马,往华清池的方向蜿蜒而去,半晌,才回过头来对哥舒碧道:「世侄不一起去?」
「哥舒碧无官无职,不过是个走南闯北的商人而已,哪有荣幸随行华清池?」哥舒碧笑着回答。
「世侄说笑了,你父亲哥舒将军屡建功勋,陛下不也对你们兄弟二人恩宠有加吗?怎地忽然妄自菲薄起来了?」
「世伯见笑,哥舒碧向来不惯朝堂,粗鄙不懂礼节,此次大哥已经随陛下同行,又何必让我去众人面前出乖露丑呢?待在
长安就好了。」哥舒碧连连摆手。
「长安?」陈玄礼闻言,那双犀利的眼看了看哥舒碧,见他还是满脸笑嘻嘻的轻松模样,也不禁笑了笑,道:「也是,如
今长安里的人十去其八,也该留几个做事的。」
他话中有话,哥舒碧哪里听不出来,依旧那副笑眯眯的表情,看似漫不经心的开口:「说起来,这次李相不顾病重,坚持
随驾前去华清池,真是难为他对陛下的一片忠心啊!」
陈玄礼不答,只拿眼看着满脸若无其事的哥舒碧。
「不过听说最近也不是很太平,世伯可要费心了呢!」哥舒碧自顾自的继续说来。
陈玄礼微微一笑,「世侄过虑了,保护陛下与太子,本来就是老夫的职责。」
哥舒碧知道陈玄礼向来是比较偏向太子李亨的,不管李林甫曾经怎样陷害过太子,不管杨国忠曾经怎样在玄宗面前诋毁过
太子,他一腔正气,都坚定不移的站在太子一边。好在玄宗自三庶人案之后,就并没动过废太子的念头,所以李亨虽然屡
被打压陷害,先后经过韦坚案、杜有邻案等的牵连,在玄宗的有意庇护之下,也有惊无险的支撑到了今天,再加上龙武将
军陈玄礼的支持,杨国忠就算想扳下太子,却再不能了。
哥舒碧仔细看了看陈玄礼的脸色,开口:「世伯可记得九龙白玉冠玉碎一事?」
「自然记得。」陈玄礼点点头。
九龙白玉冠一案,谁人不知?太常寺少卿罗紫卿怠忽职守,将那大唐国宝摔碎,此案经大理寺审讯,连玄宗皇帝都出宫亲
自去旁听了。后来罗紫卿死在大理寺杖刑之下,这案子也就此了结,没了后话。
玄宗闭口不提,谁又敢去哪壶不开揭哪壶?
只是宫中流言蜚语,传说虢国夫人觊觎此宝,于是收罗了那雕琢九龙白玉冠的波斯玉工,也给自己原样雕了一顶新的九龙
白玉冠出来。
还传说,玉成之时,也是玉碎之期。
其中什么意思,陈玄礼久在官场,怎么会听不出那言下之意?
如今听哥舒碧提起,陈玄礼也不免有点讶异,回过头来看向他,「世侄这话是什么意思?」
哥舒碧笑了,「也没什么,只是小侄忽然想起古人的一句话。」
「什么话?」
「宝珠玉者,殃必及身。」
「宝珠玉者,殃必及身吗?」陈玄礼捻捻短须,也笑了,「果真是这句话,以为得了超凡脱俗的宝物,自己也就超凡脱俗
了,当真愚不可及。」
哥舒碧却沉默了,脸上虽然还带着笑意,眼神却飘向了远处蜿蜒的行驾队伍,依稀可见杨家五色的车队。
世人原本不过爱用珍宝来装点自己的富贵而已,哪里知道,那珠玉虽然是宝,又当真能超凡脱俗了?更遑论把拥有的人也
变得超凡脱俗!
真真是愚不可及啊
只是……就不知那殃来及身的,会是什么样的祸事了……
◇◆◇
天宝十一年,十月。
玄宗临幸骊山华清池温泉宫,宰相李林甫抱病随行,旅途颠簸辛苦,病情加剧,危在旦夕,药石无效。
仅仅一个月,李林甫已经病危,随时都有撒手人寰的可能,无奈之下只有先行返回长安,玄宗下令宫中御医竭力救治,终
究还是无力回天,眼见大限就在这几日。
李府里,顿时一片人心惶惶。
长廊上,侍女们捧着各种用具慌乱的来回奔走,李任青冷眼看着,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耳边依稀听到有人嘀咕的窃窃私语,他猛地回头看去,一双漆黑的眸子一瞪,那几个侍卫就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连忙闭嘴
。
李任青这才缓步走了过去。
他不用猜,也知道那些多嘴多舌的侍卫们在嚼什么舌根。
如今李林甫病入膏肓无药可救,早已是四处传开了,玄宗担心这位善体圣意的宠臣,每日都派来御医为李林甫看病熬药,
可是,李林甫还是一天一天的病重了下去,眼看就没多少日子好活。
他一旦撒手西去,同党失去一个强大的靠山,自然不可避免的会成为众矢之的!
他李任青,在所有人眼中都是李林甫心腹第一人,信任程度甚至超过了他的亲生儿子,又心狠手辣坏事做尽,酷吏之名无
人不晓,害了不知多少无辜的人命,也捏造了不知多少冤假错案,仇家数不胜数。
如今朝里朝外,等着看他凄惨下场的人,比比皆是。
按常理,他应该是最不希望李林甫死的,所以这个时候,应该惊惶失措才是。
可李任青依旧是往日处变不惊的仪态风度,教人越发猜不透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李任青刚转过弯,迎面便是杨国忠。身后随从捧着补品药物,一看就是来探望李林甫的。
李任青弯腰行礼,杨国忠却连忙上前双手扶起。
「李上卿不用多礼。」
两人并排而行,随行的人都乖觉的跟在三步开外。
杨国忠满脸悲痛的表情,开口道:「李上卿,不知李相的病情,到底怎么样了?」
「今天钟太医已经看过,说看起来尚好。」
「看起来尚好?」杨国忠装模作样的大大叹了一口气,「李相为国操劳,如今一病不起,真是教人惋惜啊!」
李任青嘴角轻轻一勾。
兔死狐悲,惺惺作态,有什么好惋惜的?
恐怕他还巴不得李林甫早点咽气呢!
他心里这样想,脸上却是另外一副表情,口里说的,也是一样假惺惺的话,「杨大人关心义父病情,还在百忙之中抽空前
来探望,下官这里先行谢过了。」
「哎呀呀,本官向来与李相交好,如今他病了,怎么能视而不见?」杨国忠又道:「倒是李相可有按时服用钟太医开的药
?听说那药方可是圣上亲自过目的。」
「陛下恩宠,义父感动,自然按时服用。」
「那就好,那就好。」杨国忠哈哈大笑起来。
转过弯,见四下无人,杨国忠这才靠近李任青耳边,道:「多谢上卿告诉本宫武惠妃之事,才让圣上不至于被蒙在鼓里。
」
李任青闻言笑了,装傻道:「杨大人说什么呢,下官一句都不明白。」
「上卿只要明白,李相若是一直喝那宫中送来的药,就永远没有康复的一天,这就够了。」杨国忠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阴
险狠毒。
李任青又笑,「请恕下官鲁钝,杨大人的话,真是越来越费解了。」
杨国忠见李任青揣着明白装糊涂,怎么也不肯松口,倒也没有再说下去。
反正李林甫行将就木,宰相之位转眼就是他的囊中之物,李任青为人机敏,做事狠毒,当真是成大事的料,他有心笼络,
无奈李任青年纪虽轻,可城府委实深沉,他言里话外刺探了好几次,对方都轻描淡写的蒙了过去,但是却又告诉了他武惠
妃之死的真相,教杨国忠真的完全猜不透李任青的心思。
他是李林甫心腹第一人,但如今这些针对李林甫的局,又都是他设下的,一步一个死扣,李家再无翻身之日。
难道是见李林甫将倒,他想另外找个靠山?可是又为什么每每拒绝自己的有意笼络?难道他杨国忠还算不得一座强大的靠
山不成?
此人到底在想什么呢?
见杨国忠一直盯着自己,李任青若无其事的缓缓开口:「听说,吐蕃的降将阿布思如今在安禄山手下?」
杨国忠闻言,不解的看着眼前俊美的年轻人。
李任青看似漫不经心的继续道:「阿布思曾经来过义父府上。」
杨国忠不笨,自然已经明白过来,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李任青只微微笑了一笑,抬头见对面慌慌张张的冲来几人,旋即恢复了平时的表情,对那几人问道:「何事这样惊惶?」
来人是李府的管家,惊慌失措的道:「青少爷……不好了,不好了!相爷他……相爷他……」
李任青脸色一变,追问:「义父怎么了?」
「相爷他要见青少爷!恐怕……恐怕……」
听见李府管家这样说,连杨国忠都变了脸色,两人迅速赶往李林甫的房间。
◇◆◇
李林甫房间内满是药味,李家的人都站在床两旁,众人都眼眶红红的,最被李林甫宠爱的女儿李琳琅哭得哽咽难平,又怕
惊扰了父亲,捏着绢子捂住嘴,断断续续的哭泣,她身边的丈夫杨齐宣看见李任青进来,两人视线对上,他连忙心虚的低
下头去。
床榻上,李林甫已经奄奄一息。
李任青还没来得及上前,杨国忠已经抢了过去,扑在李林甫床前声泪俱下,嘴里叨念叨念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旁人听
了,还都以为是在哀泣李林甫的临终。
李林甫睁开眼来看见杨国忠,盯了老久,盯得杨国忠心里惴惴不安起来。
他毕竟害怕这个曾经权倾朝野、狠毒阴险的李林甫,即使对方即将撒手人寰,只要一日不死,他也寝食难安。
李林甫拉住了杨国忠的手,声音有气无力,断断续续的开口:「我算是不行了……将来能接替我的人,一定是明君你……
后事……就要多多有劳了……」
他说完一阵咳嗽,一旁的侍妾见状连忙上前来,也被他虚弱的抬起手阻止。
杨国忠冷汗直流,他不知道李林甫这番话什么意思,难道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情毫无起色,就是因为太医的「诊治」?
还是知道了是他把武惠妃一事捅到皇帝面前的?还是……对自己不放心?
他惊疑不定,却见李林甫拿眼四处找着李任青。
「咳咳咳……青儿……来了没?咳咳咳……」
李任青走近,「义父。」
李林甫看了他许久,才开口道:「你们都下去……咳咳咳……我有话……要单独给青儿……给青儿说……」
周围的人顿时退了个干干净净,杨国忠也一起离开,退出房门的时候,他看了看李林甫,旋即皱起眉头来。
李林甫看着李任青的眼神……绝对不是信任,绝对不是!
直到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李林甫还是盯着李任青看。
李任青任由他死盯着自己看,脸上神色如旧,只把滑下的被子轻轻拉了上来给李林甫盖住,「义父,千万要保重身体……
」
他话未说完,李林甫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一把拽住了他的手。
「你到底是谁?」李林甫咬牙切齿的开口,仿佛是把全身仅剩的力气都凝聚在了手上,死死的抓住李任青的手腕,一点都
不像即将咽气的人,「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任青缓缓的笑了,笑得是那样好看,平时杀气凛冽的双眼也弯了起来,秋水潋滟般,当真是俊美无双,风华万千。
「义父,您还记得三庶人吗?」他贴近李林甫耳朵,轻声道。
「三……三庶人?」李林甫猛地睁大了眼睛。
李任青没有再说话,只是微笑着,任由李林甫上下打量着自己,就像是第一次见面一般。
「任青……你……你……咳咳咳……任青……认清……」李林甫看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又咳嗽了起来,「咳咳咳……本相
……本相竟然走眼了……任青……我竟一直没有认清你……」
「你到底是谁?」李林甫又问了一次。
李任青缓缓开口:「我是任青,李相聪明绝顶,应该能想到。」
他看着满脸不敢置信的李林甫,又继续道:「人字加上青字,会是什么字呢?李相?」
随着他这句话,李林甫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脑海里走马灯一般,然后恍然大悟。
「原来……原来是你……任青……任青……当真是好名字……好名字……咳咳……我没有认清你……居然这么多年来……
都从来……从来不曾认清你是谁……咳咳咳……」他断断续续的说完,忽然喉头一阵痰声乱响,两眼发直。
李任青伸手一探,已经断气。
死不瞑目。
李任青静静的看着,才慢慢的,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扳开李林甫仍然紧抓自己手腕的手,然后把他的双眼合上,回头见桌
上有半碗清水,于是伸指沾了沾点在自己双眼眼角,才传出一声哀号:「义父~~您醒醒啊~~」
门外的人犹如听见晴天霹雳一般,都竟相扑了进来,跌跌撞撞,地上跪了一大片,顿时,哭声、叫唤声不绝于耳。
◇◆◇
天宝十一年十一月,把持大唐朝政近十九年的权相李林甫逝世。
杨国忠继任宰相,同时,对李林甫一党展开了报复行动。
他先是诬告李林甫串通外族谋反之罪,接着是安禄山出面揭露他的旧恶。安禄山心狠手辣,逼迫吐蕃降将阿布思诬称李林
甫在世时,曾收他为义子,要他在边陲发动军士叛变谋反,李林甫就在长安里应外合谋夺天下。同时,李林甫的女婿杨齐
宣也出面宣称李林甫曾经以巫祝之术诅咒皇上。玄宗雷霆大怒,立即下旨剥夺李林甫的一切官衔,葬礼降为庶民之格,李
氏一党,杀贬皆不留情。
哗啦啦似大厦倾倒,曾经不可一世的李林甫一党,一夜之间烟消云散。
◇◆◇
李林甫一死,曾经是李林甫义子,更是他心腹的李任青,就闭门不出,谁都不见。
他遣散了大部分家仆,只留下几个打理日常生活。大门紧闭,昔日门庭若市的李府,一下子变得门可罗雀,冷冷清清。偶
尔有行人经过,都忙不迭的急忙离开,唯恐多待一刻,会被误以为是那人的同党,被抓到大牢里面去。
对自己现在的境况,李任青如何不知,但似乎完全不放在心上,每天只和安笙在一起。
已经是年末,天空中时时会飘下雪花,缓缓的落到屋檐上、亭顶上,慢慢积起一层雪白。
院子里种着几棵梨树,据说都是从法会寺移来的,如今到了冬季,自然只剩下嶙峋的枝干支撑着,被落雪积起,乍眼一看
还真有点花开的模样。
这日他和往常一样抱了安笙坐在廊下看落雪纷飞,忽然开口道:「真想再看一次法会寺的梨花……」
安笙闻言,不安的动了动身子,却被他抱得更紧。
最近这段时间,李林甫一案闹得天下皆知,沸沸扬扬得就连向来不过问外事的安笙都知道了,自然也知道,如今正抱着自
己的人,是走在锋利的刀刃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摔下来粉身碎骨……
不……或者已经摔下来了……
而他毕竟不可能完全对任青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