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子带着濡慕的、敬畏的、崇拜的目光,悄然望着父皇的背影——他的父皇静静地站在那扇永远敞开的窗口,凝望窗外的红树艳子。
年幼的玄啸安并不明白,他的父皇到底在眺望些什么。
直到下了第一场春雨,驱散了严冬的肃杀寒意,帝都城郊外的相思湖畔,簌簌冰雪融化了,多了许多游人与船只,还有零星的冰花凝在红豆树梢上,见证这里曾经的一片净白银装。
只是,曾经承诺要来游湖赏景的人,同那霜雪一般,消散在风中。
那位在天策元年的东玄投下浓墨重彩一笔的蜀川王爷,亦再也没回来。
时光如流水,眨眼落年华。
春,暖光熠熠,和风缓缓。
所谓一年之计在于春,无论是卑微到田地里的一个农人,还是尊贵到皇宫里的帝王,皆是忙碌的时候。
新年祭礼、春祭、春闱,屯兵、屯田,修生养息……
待这一段过去,能喘口气的时候,春光已然如同俱已凋零殆尽的梅花桃花般悄然远去。
而宏元宫里那棵古老的参天大树,也早已重生出了无数枝桠,布满了茂密的绿叶。
夜里,微有蝉鸣。
转眼间,又是夏去秋来。
黄金般的麦穗滚浪似的连绵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
微服私访的耀帝陛下抱着已经六岁的小皇子,就站在那层层叠叠的麦穗之间,目之所及,金色的稻穗与天边火红的晚霞交相呼应,深邃的苍穹中,是流动的云彩。
秋天来了,冬日还会远么?
平淡无波的天策一年,就在风雨雪的回环往复中走到了尽头。
这一年里,大陆西南那一角,尚有消息断断续续经过重重横断山脉的阻隔,传达到北边东玄帝都,御书房那扇宽大的窗子后面。
据说蜀川当时的暴乱,是西楚长年埋伏的钉子探查出了一个惊天秘密。
据说蜀川王爷,在峨岚山脚下的一个座小城里,藏着一个私生子,生母不明,来历不明。
据说萧王爷已经准备将来立其为世子,沿袭蜀川王的爵位。
又据说,这个私生子,其实并非王爷的亲骨肉……
一个血统不明、不知哪里来的野种如何能继承王位,传承蜀川王的神话?
加上萧王爷久居东玄未归,于是,关于王位继承的问题,在有心人的煽动下,成了蜀川动乱的导火索。
还据说,萧王爷为了辟谣,在平定各地动荡之后,于这年冬天亲自前往峨岚山,将那个私生子接回了王府。
据说,据说……
等这一切的据说,终于有了确切证据,并通过各种渠道跨越紧张的备战区、送到耀帝陛下案台的时候,新帝即位的东玄已经迎来了第二个春天。
此时的耀帝陛下,正端坐在御书房的太师椅上——或者说他这年大部分的时光都是这里渡过的。
面前桌上是摊开的行军地形图,手边是两堆批过的折子,放的工工整整,一丝不苟。
一旁的茶水已经置放的太久而冷透了,有宫女想要进来添茶,却被圣上训斥一顿,便再也没有人敢来打扰。
墨笔搁在砚台沿上,帝王目光落在一张密报上,定定地看了许久,久到有些怔然。
萧初楼……
这三个被刻意隐藏的字在他眼前、心尖上蹦跶地正欢。
仿佛离的久远,远得像前世的事,又似乎很近,近得只要一低头就能瞧见。
——华贵的明黄袖袍下面,手腕上微微滑动着一串旧的褪色暗红的手链。
桌边那方木盒里,收藏着许许多多画。
那个人的肖像,有近、有远、有背影、有侧脸、有飒然舞剑者,有统领千军者,却惟独……唯独没有正脸。
兴许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那个疏朗潇洒的男人已经仅仅只在帝王的心里,剩下一个鲜明的轮廓,强烈的存在感,而已经遗忘那张脸到底长什么样子……
也或许是对对方的感觉太过深刻,深入骨髓,融入血肉,以至于根本无法付诸于肤浅的笔墨,在苍白的纸上描绘……
纵使如此,纵使匆匆流淌的时间已然抹平了许多东西,玄凌耀却仍觉得心中一阵钝痛——并不尖锐、也非悲伤,只是一种烦闷,一种倦怠,一种抓而不住、挥之不去的无力感。
他从案上抽出一张素白的信纸,忽然的,他想要写点什么。
提笔,半晌不曾落。
一滴浓浓的墨汁顺着毛笔滴在信纸上,顿时晕开了一朵黑色的花。
耀帝陛下最终轻轻写下四个正楷字。
笔意淡雅而圆润。
——恭喜。
——珍重。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东玄大部分的土地上,碧树开始抽枝了,然而高远的西川,仍零星尚有落雪。
待这封短得似乎微不足道的信笺,跨越千山万水送到远在西川峨岚山脚下的巫城之时,蜀川王殿下此刻却并不在城内。
峨岚山拔地通天,高耸入云霄,其顶终年白雪皑皑,云雾飘渺,即使在山川巍峨众多的蜀川,也并不多见。
沿着山脚蜿蜒的青石板路,拾阶而上,看着青草绿树渐渐萧索成漫漫白雪,脚下看似永无尽头的青石也渐渐破损歪斜,在一股子扑鼻而来的古旧质朴的气息中,无端的生出些沧海桑田之感。
山腰处有间古老的寺庙,香火很旺。据说百年以前,曾有位大宗师圆寂于此,留下的武功心法秘籍遗泽后人。
现时的主持也算是其徒孙辈,只是资质并非上佳,中规中矩地练就到八品之境,仅仅与九品隔了那么一层看不清摸不着的纸,却生生被这薄纸挡在大宗师之外,穷尽二十载也没能戳破。
这位主持法号健忘,当年蜀川王殿下还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小世子之时,曾经在武道上指点过他,说起来,也算与萧王爷有过师徒之宜。
此时,身份尊崇的亲王殿下正窝在山寺小庙一间清幽的禅房里,同健忘大师下棋。
普通的木质棋盘,普通的棋子,在两人一来一往的交锋中,变得惊心动魄、其趣横生。
棋面上王爷的白子宛如一条巨龙雄雄盘踞,然而大师的黑子却仿佛温吞包容的大海,无论巨龙怎么翻腾飞舞,始终温温和和又锲而不舍的包围着它。
一点一点,不知不觉中侵蚀着它的血肉,蚕食着它的身躯。
终于,当萧王爷再次心不在焉地落下一枚白子之后,健忘大师笑眯眯地下了一个子,毫不留情地吞掉那条巨龙的尾巴。
握着烟杆的手一下子僵住,萧初楼恼火地瞅着被吃的惨不忍睹的白龙,抿了抿嘴,在彻底丢脸和丢一半脸的思想斗争中,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撑在棋盘上的手肘稍微挪动了一下,“哗啦”一声,盒子被绊倒,里面的棋子统统洒在棋盘上,眨眼就让一盘棋局变得凌乱不堪。
“哎呀呀,本王手滑了一下……”蜀川王面上带了十足的歉然神色,“这可如何是好?不如……”
——咱别下了吧。
光天化日之下面不改色耍无赖的萧王爷,朝着对面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无言抽搐的主持大师,无比淡定且无辜地眨眨眼。
忽然,老主持“嘿嘿”露出一丝冷笑,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准确无误而飞快地将散落在棋盘上多余的棋子一个个捻了出来。
健忘大师可一点都不健忘,他望着蜀川王一脸懊恼地悔青肠子的面色,终于心满意足地笑了:“王爷,现在可以继续下了。”
擦!居然算漏了这老不死的变态记忆力。
萧初楼狠狠抖了抖脸皮,小声嘀咕:“小气鬼……都这么老了还没老年痴呆……”
其实老主持并不老,将近四十岁的样子,正是猥琐大叔的年纪。上面是圆溜溜的光头,中间是假正经的严肃又欠抽的嘴脸,至于下面么……偶尔还是挺有活力的。
咳咳,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红色的袈裟随意的摆在一边,身上淡黄的僧袍在晚风的吹拂下,颇有些道骨仙风的味道。
此刻道骨仙风的老主持掏了掏耳朵:“王爷方才说什么?”
“啊,那个啊……”萧王爷老神在在地放下烟杆,装作没瞧见棋盘,举目四顾道,“嗯,何时开饭?本王忽然有点饿了。”
老主持默默道:“这个借口,王爷上一盘已经用过了。”
萧初楼一噎,依然死要面子道:“本王又饿了不行么?”
老主持沉凝的目光落在对方闪烁的黑瞳里,良久,淡淡叹了口气道:“王爷怕不是腹中空空,而是心中空空吧。”
彼时,夕阳的残辉斜透过古庙的淡雅纸窗,映照在萧初楼略带些僵硬的面庞上,像是伪装骤然被撕开,聚光灯将刻意隐藏的真实情绪无限放大。
萧初楼微微侧过脸,避开那迫人的霞光,将神情埋藏在垂下的乌黑额发下面。
禅房中一时寂静。
青黑的屋檐下风铃叮叮,也有沉沉的敲钟声和悠扬的诵读声飘然入耳。
在老主持睿智深邃的双目注视下,萧初楼花了大半年时间包裹得层层叠叠的心仿佛裂开了一道缝。
但终究只是一瞬间。
再次抬头的时候,萧王爷微现波澜的黑眸又重归平静,甚至还带了一点笑意:“大师什么时候改行当相士了?”
老主持并不理会对方的说笑,慢吞吞道:“山下有信送来,不过老衲瞧王爷心如止水,想来也是不想看的,所以便自作主张将送信之人拦在外面了。”
萧初楼一愣:“什么信?”
老主持双眼望天,嘴朝夕阳的反方向努了努。
——东边来的。
伸出去拿烟杆的手不易察觉地轻微一颤,萧初楼轻轻“哦”了一声,又若无其事地端起烟杆往嘴里送。
“王爷……”
萧初楼皱眉望着老和尚——还啰嗦什么?
和尚瞥了他一眼,淡定道:“你拿反了……”
“……”
这盘棋,到底也没有继续下完。
当晚霞不甘地从窗棂下流淌而去,健忘大师要给寺里僧人们上晚课了,临走的时候留下一席话:
“老衲当年也曾有过那么一段,不想放下却又不得不放下的故事,于是给自己取个名儿叫健忘,总想着便是一年两年忘不掉,十年八年也该忘了……”
“可惜人生在世,不如意十有八九,该忘的没忘掉,反而把不该忘的给忘了……”
老和尚顿了顿,指着萧初楼的鼻子摇头晃脑地总结道:
“健忘是门学问,王爷你大抵是没这天赋的……”
萧初楼懒得理会这疯和尚,径自一口一口抽着水烟,随手“咻”的朝他脸面上扔了一枚棋子。
健忘大师不屑地冷笑一声,十分潇洒且从容的转身躲开,然后……
——然后“啪”地撞上了门板,发出惊天一声巨响。
生生把那张花季大叔的脸给整平了……
正所谓,有不靠谱的师父,就有不靠谱的徒弟。
萧王爷啧了一声,关切问道:“没把门撞坏吧?”
主持大叔:“……”
作者有话要说:
傲娇王爷和腹黑女王(这……是性格崩坏隐藏属性版= =~请不要大意的无视吧~)
萧:(哀怨状)本王要吃肉!
玄:(冷淡)以后还去拈花惹草么?
萧:不敢了~
玄:那还随便捡私生子回来么?
萧:(冷汗|||)不敢!
玄:还敢一声不吭就不见了么?
萧:(严肃)绝对不离开你的视线范围!
玄:(神色缓和,满意地点头)
萧:(摇着尾巴扑上去~)
玄:(伸手递)你的肉骨头。
萧:……(迎风内牛QAQ)
第七十章:我不后悔
入夜了。山寺里灯火通明。
断断续续有入寺上香的香客下山离开,也有人干脆留宿,人来人往的如同白天一般热闹。
蜀川王这次上山探望健忘,顺带登山赏景,散散心。
老主持对此十分不屑,明明是特地登山散心,顺带看看他这大叔死没死。
总之,萧王爷并没有张扬,也没带侍卫,只有雪涯和楚啸跟着。
此时萧初楼披着一身青黑色的裘袍,正靠在青黑色的屋檐下面,缓缓吐出一口青黑色的烟圈。
独自一人的他望着不远处热闹的人群,可惜热闹是别人的,自己什么也没有。
他手里只捏着一封揉得皱皱的信。
萧初楼犹豫了再犹豫,信依然尚未开封。
说不清这会儿的心情——就如同分手后的情侣,在心底期望对方仍然会时常想着自己一样。
萧初楼隐约希望玄凌耀还念着自己,就像自己心里到底忘不了他、忘不了那段缠绵往事那般。
然而同时,他又不希望那个沉默执着的男人伤心痛苦——虽然这份伤心痛苦都是自己赋予的。
放下烟杆,烟草味似乎让自己有了点勇气,萧初楼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抽出了信笺。
夜晚的山风寒冷而凛冽。
吹得萧初楼露在外头的手指略略打颤。
素白的信纸上,最初入眼是那团干涸的墨汁,然后才是那四个字,看起来让人一头雾水的四个字。
恭喜珍重
没有称呼,亦没有落款,甚至连个标点符号都懒得奉送。
信纸很皱,蜀川王对着月光看了半天,翻来覆去的看,依然就这么短短的四个字。
还有那一大团墨汁,像是无声地嘲笑他的紧张和犹豫。
萧初楼怔怔望着这张纸,愣了好一会儿。
渐渐笑出了声。
起初只是轻轻咧嘴笑,后来已经是哈哈大笑。
笑得讽意十足,笑得放浪形骸,笑得身边跑过的小和尚疑惑地看了他好几眼。
足有半刻钟,笑声才慢慢歇了。
萧初楼紧紧身上披风,鼻头冻得发红。
他又盯着看了会儿,然后缓缓蹲下身子,将信纸摊开在冰冷的雪地上,手掌按上去,一点点抹平那褶皱。
萧初楼蹲坐在清冷的禅房门口,寒风凶狠地刮在他脸上,一阵刀割般的疼。
他伸手捞那烟杆,却发现早已冻的熄火了。
他想起老主持说的话,“健忘是门学问,王爷你大抵是没这天赋的……”
他又想起紫禁山上那个盛大隆重的日子,男人长袍广袖,容姿挺拔,仿佛天地万物都臣服在他脚下,而男人却对自己说,“我永不负你”。
该忘的没忘,反而把不该忘的给忘了。
老和尚说得轻描淡写,细想来,却透着满满的酸涩和沉重,落寞与沧桑。
淡极始知花更艳,情到浓时……方转薄。
然后……薄了,淡了,累了,倦了……
最后——忘了……
也许很多年很多年以后,东玄耀帝陛下会依稀想起,曾经有过那么一个男人,助过他,爱过他,又负了他,最终离开了他。
兴许,他还记得有过这么一个人,可却是……凭的如何想,也记不起这个男人长的什么样子,甚至记不起他叫什么名字。
然后耀帝陛下会对身边娇美温顺的妻子淡淡一笑,轻描淡写地说,朕年轻的时候,也曾痴傻过。
忽然喉咙发酸,萧初楼捏着烟杆的手指捏得发白,默默想着,那人……难道已经忘了自己了么……
手中的信纸,抹了很久,也没有抹平。
夜色渐浓,月光惨淡。
有积雪被踩碎的声音,轻微的脚步声正朝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