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知道的,和不该知道的,他都已知晓,即便是夜轩想让澜听雨帮他篡位,夜合欢也会觉得那很无所谓。
得到的,他一直都很珍惜,即使要用生命来负责。
该放手的,他一样不会犹豫,即使那是以痛苦为代价。
此时,亭里的夜轩不知说了什么,澜听雨却不言语,只是轻轻摇头。
夜轩神情就有些激动,推了澜听雨一下,澜听雨退了一步,还是摇头,黑漆漆的眸子在垂下眼的时候,淡淡扫过夜合欢的位置。
夜轩逼近澜听雨一步,还没有动作,小翠就在夜合欢的暗示下,和小春一起,站到澜听雨身前,警告地盯着夜轩,灰花紫花也站到澜听雨身后。
出了帝宫,夜轩的人自然也无须掩饰什么,同时围到夜轩身前,紧握着手里的兵器,大有一言不合立即动手的架势。
夜合欢抬眼,看了看坡后的官道,大概不出一炷香,炙国那些使节也该走到这里来了。
‘十里坡’,夜都的西大门,过了这坡口,就是一条官道,这是夜轩去封地的必经之路,也是炙国使节回国的必经之路。
夜轩走的比炙国使节早上半个时辰,所以夜合欢自然就先守了对听雨的承诺,陪他送夜轩。
慢悠悠抬了脚,上了三步台阶,走到小亭口,看了眼眼神闪烁的夜轩,看了眼一直垂头不语的听雨,夜合欢浅笑,“皇叔若有不满,可以对朕提出,但朕的国师,却不是你能动的人。”
夜轩眼中厉芒一闪,扫了眼垂首的澜听雨,打牙缝里挤出话:“国师大人,你是不是该和陛下解释,本王,可并没动你一根毫毛。”
抬起那张几乎和冰雪融在一起的素颜,澜听雨盯着亭外的一处,似乎不耐冷风,紧了下笼在衣襟的手臂,低低的声音,“陛下,王爷,没有。”
夜合欢看着听雨的侧脸,翘而长的睫微垂,遮住那如墨的眸,无色的唇瓣紧抿,抿住了一腔心事。
听雨,你的心,到底可以藏多少事?
我努力了这么久,是不是依然在你心门外徘徊?
夜轩的眼角,皱纹挟了诡秘的笑意,突然冲澜听雨道:“不知没有玉玺印信的皇帝,他的子民可还肯承认于他?澜国师!”
澜听雨面色平淡,眉眼不动,那睫毛,却不经意地轻颤了一下,看了夜合欢一眼,不接话。
夜合欢眼瞳一缩,笑意挂上唇角,“皇叔这是哪里话来,夜国的玉玺印信自然是由朕经心保管了,何来没有一说。”
“是吗?”夜轩拉大脸上的笑容,“那么,这是什么?!”
随着他的话,手一翻,夜轩手掌里,一方翠绿荧光润泽的绿玉,底部朝上,一条九蛟神龙栩栩如生,赫然就是那枚,夜合欢昨夜,用来换夜千寻的传国玉玺!
心神狂震,夜合欢却只能面不改色,“怎么,皇叔莫不是想朕的位置想疯了?拿个假货来忽悠人来了?”
嘴里这么说,心里却以最快的速度,分析夜轩拿出玉玺的动机和目的来。
夜轩手里这枚玉玺,假如是真的,那么就只有两个可能:
第一,昨夜卫林的某处,有夜轩的眼线在。
第二,夜轩与那个峒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从夜轩昨夜至今晨的平静看,夜轩若有眼线看见交换的事,他就绝不会选在这里发难,在夜合欢的早朝上提溜出来忽悠一下,那夜合欢屁股底下的椅子,指定坐不稳。
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第二个,夜轩和那个峒之间,有什么关联,或者是交易。
“假的?哈哈,夜合欢,连传国玉玺都认不出保不住的人,怎么配坐大夜国的皇帝!”
夜轩一声狂笑,‘呛啷啷’一阵刀剑出鞘的声音,划破风雪响了起来,夜轩的人,包括文使,甚至还有四个轿夫,都人手一刀,与夜合欢的带来的几人,在亭外对峙。
跟夜合欢来的人,除了绿花和橙花,还有六名阁里‘尚武部’的好手,包括澜听雨身后的灰花和紫花,十花来了四朵武功最强的花,夜合欢也自知,此行必不能善了。
但目前状况很诡异,很让夜合欢想不透——
夜轩篡位的地点,为何不选在帝都?
而要选在离帝都近五里之遥的‘十里坡’?
之前,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夜轩把可以撼动他皇位的大军,埋伏于此。
既然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么,夜轩想要什么?
轻咳一声,夜合欢不着痕迹走进夜轩,“皇叔,你我既然已经走到这里,何不把话放明白?今日就算有人要死,也要让他当个明白鬼不是?”
夜合欢的话,只是让夜轩越笑越诡秘,却让澜听雨的脸色,迅速苍白,只是,正以眼神对峙的夜合欢和夜轩都没有发现。
“阿雨,告诉他,这到底是不是,真的玉玺。”
夜轩把‘真的’两字咬的很重,眼睛却迅速看了官道的方向一下。
夜合欢转过脸看澜听雨,澜听雨纤瘦的身子似乎经不住风吹,轻晃了晃,却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澜听雨!”夜轩厉声喝,再次看向官道。
夜轩在等人?“夜轩,在我面前,这么大声,想吓唬谁,嗯?”不由自主,就伸手揽了下身边人那细瘦的腰,紧了下,然后轻轻再放开。
看着夜合欢的动作,夜轩立时一声冷笑,“他不说也没关系,玉玺是真是假你也明白,夜合欢,你今日既然到了此处,就是我们的目的达到了,阿雨,谢谢你,你还是肯帮我的。”
这次澜听雨很明显晃了下,大氅内瘦削的手指,正紧紧攥住胸口的衣襟,似乎心口的位置,正有刀割着,疼得他受不了——我帮了他么?
夜合欢倒忍不住勾起了唇,夜轩,你怎么只会耍这种,连娘们都不屑用的小手段?
的确,听雨若不来送你,我夜合欢自然不会站在这里。
不过,即使不因为听雨,我夜合欢今日也必来此处的。
因为,还有个你们不知道的红眼美人,也是这么算计我的,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轻笑一声,“那你想怎么感谢我的国师呢?皇叔。”
夜轩桀的一声怪笑,举起碧玉玺,晃了一下,“看见没有?夜合欢,让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西,在我夜轩手里,你说,我该怎么感谢他呢,哈哈哈……”
这狰狞了面孔的笑,刺得夜合欢微蹙了眉头,刺得澜听雨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别笑了,笑得这么难听!”小翠清斥,这个轩王,拿个不知真假的玉玺,在她陛下眼前张狂,真是欠揍!
“放肆!”夜轩抡起大手,就要抡到小翠脸上,一个丫头,也敢在堂堂轩王面前放肆,不知死活。
‘啪’的一声,离夜轩最近的夜合欢,抬手就扣住那只干瘪的爪子,动我的丫头,还要看她主子乐不乐意!
‘唰’‘唰’双方人马立时刀剑相对,气氛立时紧张起来。
“夜轩,”夜合欢心平气和,“你不是以为,凭这块东西,就能座上那把椅子吧?”
“哦,当然——”夜轩得意的笑:“不是……”
夜轩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从坡下官道,哒哒哒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就是说,几乎是荒山野岭的‘十里坡’,来了外人。
等马蹄声止,四个黑巾蒙面的女子,拥簇着藕色皮裘的一个貌美女子,出人意料地,俏生生坐在马上。
云鬓松挽,杏眼微挑,粉腮玉颜,弱质纤纤的女子,不是别个,正是夜合欢认定的灾星,他老妹——夜晓星。
而夜晓星还没来得及开口,从皇城内道,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这次,夜合欢连眼皮都不用抬就知道,此时来的,除了炙国使节团一行,不会再有别人。
第一二七章:且放
这真是一个无比混乱的场面。
以小亭为中心,三个出口,三帮人马割据,不对,算上亭中的夜合欢,该是四帮人马。
炙国的队伍很壮观,文书使节团近三十人,两辆青顶马车,人多而不乱,显见是训练有素。
夜轩自夜晓星出现后,就从亭中悄悄退到了亭外,身后站着约计二十人。
夜晓星的美女队,包括她在内,不过五人而已,势单力薄而不见惊慌,一副自信满满,我有后手的样子。
夜合欢这边,除了他本身这个半吊子,弱者有澜听雨,女流有小翠,童儿有小春,再有阁里四朵花,六个尚武成员,似乎看着势力有点玄。
天阴风紧,雪花刮到脸上似乎都有轻微的声响,除此外,无声。
夜合欢只是着眼一处,眼珠就不曾动过。
炙焰寒天,一袭单薄的白衣,坐在一辆马车上,手里执鞭,脸上挂了白巾,只余一双红眼,迎视夜合欢。
那眼神,不是往日直勾勾的单纯,有点不耐,有点烦躁,有点犹豫,却一如既往地执拗。
呵,寒天,是谁牵动了你的心,你居然心甘情愿做起了车夫?李青霜?炙焰道帧?
再一次,身处这个瞬息万变的局势里,夜合欢不合时宜地,由衷佩服起李青霜来,这位教育炙焰寒天这个人才的女人。
似乎被夜合欢不错眼珠的盯视,盯得不耐烦,炙焰寒天突然起身,掀开车帘,进了马车。
轻勾了一下唇角,夜合欢不着痕迹打量,似乎是无意间,三帮人马形成的包围圈。
夜晓星看着无动于衷的夜合欢,蹙了下眉,对着夜轩,第一个打破沉默道:“轩皇叔,你要的已经拿到,是不是该去你该去的地方了。”
女人的声音低柔,有着天生的柔媚,似乎是征询的口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尊贵之气。
夜轩板着脸,转身面对夜晓星,冷笑,“脚长在我身上,该去哪里用得着你多嘴!”
此话一出,夜合欢就觉得有好戏要开场了,叔叔和侄女阋墙的戏码,难道不是好戏一场?
果不其然,夜晓星身后四个女子,没等夜轩话音落尽,就如鬼魅般飘了过来,白生生的手掌齐刷刷直奔夜轩的脑门招呼过去。
自然,方秉等人也不是吃素的,刀剑出鞘,正面相对,四个男人与四个女子,一招一式地,这就对上了。
夜轩和夜晓星,很相似的双眼,一个阴沉沉,一个冷冰冰,无视属下交缠的身影,直视对方。
“哎哟,这就打上了,”此时,炙国使节里,有人轻佻地出声,“敢情大夜皇帝今日亲自相送,是想让咱们看叔侄相残的戏来着,啧。”
夜合欢扫了一眼,多嘴多舌的人,还是那个驴副使,却不见炙焰道帧,想必是在其中一辆马车上。
“有免费的戏看,驴副使还不满意,怎么,还想挑剔演戏的人不够专业么?”夜合欢用观众的眼神,观众的口气,无所谓地道。
虽然很明白这些人,都是为他夜合欢而来,他仍保持苦中作乐的好心态,打吧,使劲打,打死一个少一个。
夜合欢当然是觉得打死一个少一个,但吕副使的话,却提醒了夜轩。
从眼角瞥见缠斗的手下,四个江湖中的男高手,居然处于四个弱女子的下风。
况且,他认识的夜晓星,蛇蝎女人心不足以形容她,她也更不是如此轻敌之人,明知今日或许会有大动作,却只带四个侍女来。
看了眼表情淡到和雪一样的澜听雨,紧握了下手里的玉玺,终是做了退而求其次的决定。
“晓星,好了,让她们都住手,你毕竟还喊我一声轩皇叔,皇叔总不能做出罔顾亲情之事,都住手!”
夜晓星似乎被这番亲情感动,素手轻扬,四个女子影子一样退到身后。
朱唇轻启,一点冷笑,“轩皇叔,若想多活几年,就赶紧滚回去,别的东西,想多了,可就由不得你了。”
夜轩在夜晓星还不留情的话里,面色铁青,但毕竟是审时度势之人,硬生生压下心头的恼恨,手一挥,以方秉为首的,二十人的近卫团,迅速退到他身后。
扭过脸,对依然站在亭内的澜听雨放柔了声音,“阿雨,过来,咱们回城。”
澜听雨一直站在夜合欢身边,安静地看着局势的发展,漆黑的眸子,只在夜晓星和夜合欢身上流转。
此时听见夜轩的声音,缓缓把眸子,从夜合欢身上,移到夜轩伸出的手上,然后,又从夜轩手上,移到夜合欢脸上,对上那双幽深的杏眸,凝注。
夜合欢也不言语,同样静静地转过身,和那双墨一样黑的眸子相望。
雪下得渐渐紧起来,‘十里坡’周围重重高山、枯藤老树都渐渐笼罩在雪雾朦朦中。
十里亭周围直挺挺站立着的人马,似乎都在等待什么,除了马儿偶尔刨地响喯之声,一切,仿佛都在夜合欢和澜听雨的对视里,越来越远。
夜轩紧盯着两相望的两人,收回停在冷风里的手,短促地一声冷笑,“夜合欢,刚才的话我还没说话,想知道除了玉玺外,还有什么能让你滚下帝位的吗?”
夜合欢还是看着澜听雨,却轻轻地翘了翘嘴角,不语。
“那我就让你死个明白!”夜轩的声音大而厉,似乎连远处的山谷间,都在不停回荡着这些话。
夜轩说:“我手里不仅有玉玺,还有白玉国印,知道我怎么得来的吗?”
“玉玺嘛,嘿嘿,自然是我的乖侄女,你的好妹妹送的啰,为了我这皇叔,她可是损失不少人啊……”
“……夜合欢,你似乎忘记了你父皇的教导,为帝者,忌情字,哈哈,倒没想到,总喜欢诛九族的夜合欢,居然大意到放了柳家父子一条生路!”
“夜合欢,我不得不相信柳淞卿的话,你到底,还是不是那个夜合欢?!还是,一个妖物?!哈哈……”
最后,夜轩再次伸出手,对着澜听雨,“当然,还有个人,我的阿雨,得到国师的认可,才是最有必要的条件……大夜国的守护国师,岂会容许一个妖物占据帝王之位!”
山坳间回荡的声音,又幽幽在风雪漫天的‘十里坡’飘荡。
妖物两字,更是如同尖锥,刺在每个在场人的脑海里,无法忘记。
而骤然破空而来的血色尖嘶,更让所有人都为之一呆。
夜轩话尾刚刚落音,从炙国队伍里,就有一道淡红的厉芒,轻嘶着,划破风雪,直击夜轩面门。
事出突然,夜轩本身武功又不是很高,眼看那红芒就刮到颈项。
恰此时,夜轩身后一道人影猛地扑到他身后,‘噗’的一声,红芒划过人影的脸颊,余势不减,又‘噗’的一声,没入夜轩的脊背处。
“不知死活。”炙国马车里,一道微哑又不屑的声音,毫不掩饰出手伤人的意图,冷然传出。
夜合欢微微眯了下眼,寒天,你这是何苦?
从开始,到夜轩说完话,夜合欢都一直看着听雨的脸,他自己不知道,他的眼神有多深,深到想把那容颜刻到心里最深处。
夜轩说的什么,他懒得去想,也懒得去听。
玉玺怎么由夜晓星到夜轩手里的,很重要吗?
白玉印信怎么由柳淞卿交给夜轩的,很重要吗?
妖物,妖孽,妖怪,有什么呢?我也确实只是一缕孤魂,这是实话。
他在意的,只是澜听雨一人而已。
听雨,夜轩,真就值得你这么做?
听雨,夜合欢,真就不值得你在乎?
看着澜听雨因为夜轩的血染皑皑雪地,而不由走出小亭的细瘦身影,夜合欢终是阖了下眼,然后再睁开的时候,眼里,什么都没有。
“王爷。”澜听雨蹲在夜轩身前,探手查看夜轩脊背的伤,那淡漠的神情,就好象他只是在尽医者的义务。
“……没事,阿雨……别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