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眼灰花胳膊下挟着的昏迷女人,夜合欢淡淡道:“嗯,灰花,都给他吧。”
寒天,自此,两不相欠。
炙焰寒天接过昏迷的李青霜,打眼就看见女人身上干枯的血渍,红瞳骤然冒出凶光,灼灼烧向夜合欢。
看着红眼里毫不掩饰的凶狠,夜合欢只有沉默,寒天,如今对你,我夜合欢无话可说,也,无须解释。
“她是我霜姨,夜合欢。”炙焰寒天唇色艳红,在雪夜里,也能看的清楚。
夜合欢无言,只是点头,是养育你,教你武功的霜姨,也是曾经,眼睁睁看着你被伤害的霜姨。
“你这样……”红瞳闪烁着莫名的寒意,“那好,明日我们就会随使团离开夜都,若你有心,就来送我一程吧。”
扔下咬牙的恼恨,不等夜合欢拒绝,他知道夜合欢也不会拒绝,白影一闪,炙焰寒天抱着身带鞭痕的李青霜,揣着灰花扔过去的‘印魂诀’,飘然远去。
抬起冰凉的手,用力搓了下脸,夜合欢举步走向‘晏德殿’。
与炙焰寒天,经此一晚,彼此间的鸿沟,只有更深更宽,若想逾越,很难。
小鸡,这个鸿沟,我努力了,却无法逾越,也不想逾越了,夜合欢,累了。
送你们出城?也无不可的。
“陛下,您回来了。”小柳几个侍儿,一日既往等在殿外。
“嗯,一切都很好。”知道他们担心千寻,夜合欢应了一声,看了眼小秋,“他回来没?”
小秋垂着头,没看见皇帝的眼神,小翠笑应,“回来一会儿了。”
“好,你们先退下吧,一会儿再过来伺候。”
夜合欢语气平淡,四个侍儿丝毫看不出他心里的起伏。
只有小柳,总有陛下气息不稳的感觉,看了眼内力相对深厚的小秋,小秋却头不抬眼不睁的没反应,难道自己多虑了?
坐在灯下出神的澜听雨,膝上摊着一本书册,眉眼低垂,安静而柔和。
银白的发散在身后,在灯光的隐映下,有微光氤氲。
整个人,宁静而婉约,遗世而独立,宛似一副泼墨山水画,没有颜色,却美到摄人心魂。
坐到银发的身边,温柔就不由自主浮上脸,也不由自主从眼眸里溢出来,习惯,很难改变。
“这么晚了,怎么不早点歇着。”
说出来的话,也是习惯的温和,让他对一直宠爱的人恶语相向,别说没明情况前,就是彼此摊牌了,他也做不到。
“你没回来。”侧头凝视过来的黑眸里,寻不到丝毫的情绪波动。
说出来的再简单不过的几个字,依然会有让心头狂跳的喜欢。
好象,雪夜里,白衣倚在黑衣胸膛的动作,不过是夜合欢的清梦一场,太阳一出来,就烟消云散。
“嗯,”笑了笑,柔声应道:“是不是,有话等我回来说?”
黑眸微微闪了闪,点头,看了眼对面人眸里的柔和,低垂了睫毛,轻声道:“明日,我想,送他出城。”
“哦,明日就走吗?”出城?近日不要出都城,谁这么嘱咐过?
冰白的唇紧抿,“他,身体不适,想早点回去养息。”
“也是,听雨,知道‘琞’这个东西吗?”深邃了眼瞳,夜合欢语气平淡。
明显顿了一下,澜听雨双眼无波,长睫微抖,摇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呵,没什么,听了一个谣言而已,不用在意。”笑了一笑,夜合欢起身,走到铜镜前,扯开头上束发的青缎丝绦。
从铜镜里看听雨的容颜,更是淡到虚无,象人在雾中般遥远,“你确定要送他走,听雨?”
“……是。”有欲言又止的犹豫。
“那好,我陪你,呵,不是和你一起,明日使节都会离京,我总是要走下过场的。”淡然的语气,不在意的笑容,让人什么都猜不透。
“……好。”黑眸隐约忧郁的神色,铜镜里的夜合欢,看不清。
“既如此,你早些歇着,我先看看杀叁的情况。”
没有再回头看那张,已经刻到骨子里的容颜,夜合欢扭身而去,进了偏屋,一夜未回。
夜合欢与澜听雨、炙焰寒天,本来在今晚,都有个回到从前的机会。
澜听雨与炙焰寒天,本都有得到那份真情的机会,却不约而同,放弃了那个机会。
机会,总是这样,在人们不留神里,在白云过隙里,稍纵即逝,掌握不到,追之不及……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
第一二五章:之前
翌日晨。
夜帝宫南门‘正阳门’,就陆陆续续有使节离去。
当然,各国各族使节的辞别行程,实在没有夜合欢嘴里所谓的,需要一国之君,来亲自相送出城过场的说法的。
在庆典完毕之后,回礼送行等过程,自然有礼部,按照惯例来完成即可。
对这点,抛开夜合欢个人情结不提,澜听雨是再清楚不过了。
昨夜,夜合欢会说,他要陪他一起去送夜轩的话,他第一个反应是愣怔,然后才想起来要拒绝的。
只是,当他想起来要拒绝的时候,抬眸看到的,却是夜合欢抽身而去的背影。
他以为,夜合欢会和往日一样,看过杀叁,就会回屋,于是他安静地等在灯下,他想等他回来,和他说拒绝他相陪的话。
只是,他没有等到。
其实昨夜,夜合欢与他,只不过相隔几十步的距离,只不过相隔一扇镂空雕花门的距离。
但对于寡言少语的澜听雨,对于习惯了等待,习惯了接受命运安排的澜听雨来说,那距离,就是咫尺天涯。
澜听雨等了两个多时辰,却一直没有想到,夜合欢不回屋,他是可以去找他的。
但是,他没有,他甚至连这个念头都没起过。
该说这是澜听雨的悲哀,还是夜合欢的悲哀?无解。
往日里,夜合欢卯时上朝时分,澜听雨也会随他一同起身。
只是近日,连日疲累让他未曾好眠,昨夜又心情激荡,灯下苦等夜合欢,至天明时分,才抵不住稍眯了一会儿,待他起身,夜合欢早已去了早朝,两人又不得见。
愣愣地坐在饭桌前,澜听雨端起的碗又放了下来,他实在吃不下。
春秋柳翠四个侍儿互相看了一眼,小柳开口,“国师大人,陛下说了,您若不吃下这碗饭,是不会让您走出去的。”
“哦。”他没生气?澜听雨轻声应,拿起了汤匙。
看澜听雨一口一口吃下粥,小翠就笑,“还是我们陛下最知道国师。”
这句无意的话出口,澜听雨低垂的黑眸闪了闪,突然端起碗,几口就把粥吞下了肚,起身就往外走。
这副急三火四的样子,大出四个侍儿的意外。
在侍儿们的印象里,毛手毛脚,顾头不顾尾的人,一向都是他们陛下做的事。
对于淡泊宁静,飘逸出尘,谪仙般的国师大人,何时会有这样急躁的时候?
四个侍儿互看一眼,小柳点头,小春和小翠,立时脚步轻盈地,跟在了澜听雨身后。
澜听雨一直走到东偏殿,站住脚,“这是他吩咐的?”
小春乖巧地道:“陛下让奴才们今儿贴身伺候着您。”
抿了下唇,点了点头,“我进去拿点东西,马上就出来。”
“是,奴婢在这里等您。”小翠回道。
不过片刻,澜听雨就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身火红的狐狸金猪。
从一撮毛被夜合欢派出去后,火狐倒是一直跟听雨住在‘宴德殿’的。
昨晚去送‘阴阳剑’给夜合欢的时候,火狐起初也跟在后边。
回来的时候,因为一直想着那些,模糊不清,却又让他心惊肉跳的影像,顺着满雪的宫道乱走,不但把自己走丢了,也把把金猪给丢了。
等他在御花园找到金猪和来寻他的童儿,其实该是金猪找到他的时候,却被远远看到他的夜轩挡住。
因为那些血淋淋的影像,他下意识就让童儿抱走了金猪。
火狐金猪作为娲族孽畜,存在于夜国帝宫,即使只是个狐狸,即使很少人知道,却也是众口铄金的一个理由。
对于他人之口舌,夜合欢可以不在意,澜听雨却从来没有忘记过,他还是夜国的国师。
更何况,在那个传说里,不止是‘麒麟犬’一个谣言的。
娲族的覆灭,不单是因为娲族人拥有神技的传说。
到底真相为什么,娲族族长直系的澜听雨,是最有解释权的唯一之人。
看了看积雪满地,澜听雨弯腰把金猪抱进怀里。
金猪也乖顺无比地,把自己团成一个毛球,钻到主人的大氅里,连一丝红毛都不露出来,这夜国的冬天,真冷。
抬眼看了下灰白的天空,依然雪花飘零,今年的冬天,似乎来的很早。
翘了下嘴角,澜听雨把雪帽披到头上,盖住一头银发,轻声对小春和小翠道:“走吧,我们早去早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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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御书房。
司马杉和崔庄凝肃的表情一模一样,“陛下,请恕臣等愚昧,他国使臣归国,陛下为何坚持要亲自相送?若您只是想让他国使节知晓大夜帝王的谦恭之意的话,吾等可代您出城。”
“在你们眼里,孤王可是那种任意妄为的人?”夜合欢脸色平静,只是以往‘我’的称呼,换成了‘孤王’。
崔庄带着探究看了夜合欢一眼,“陛下,您万金之躯,臣等万不能让您涉险,请您万事以大夜为重。”
这两人,就算没有龙吟临走前的吩咐,虽然不知晓详细的内情,但凭借多年为官的敏锐,也能感觉出,夜合欢此时出城意味着什么。
躲在皇宫里,虽然也不是就一定能保证皇帝的安全,但起码铁桶似的守卫,也会让江湖人望而却步的。
自古江湖与朝廷,两不相干的原因,就是因为朝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兵力。
江湖人,再怎么盖世武功,面对千军万马声震山河的场面,也会心生退意。
非万不得已,任谁也不愿去与朝廷作对。
呼了一口气,夜合欢揉了揉眉心,以大夜为重,这一直都是压得他窒息的理由。
大夜如何,帝位如何,其实他从来都没有在意过。
虽然他用了这个皇帝的身体,但那并不能阻碍他本是自由的灵魂,去追寻自在生活的脚步。
他固守着夜国的安宁,策划着强盛的策略,筹建着固本的经营,所有的作为,抛开他起初为保命的基本原因外,可以说只一个原因。
那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就是一个人——巫龙吟,那个淡漠疏远却又能笑出秀色漫天的巫右相。
龙吟眼里的大夜王国,龙吟眼里的大夜百姓,龙吟眼里的大夜江山,重于一切。
所以,夜合欢所向往的,没有束缚的遨游生活,总是在午夜梦回里徘徊。
他组建‘寻欢阁’,筹建重镇据点,三部悄悄换血,他敛财,他灭柳淞卿……
他一步一步,其实只为一个目标而奋斗——自由。
最初的想法,诱拐龙吟右相走同一条路,想了一刹那,却是失望太久。
炙焰寒天也曾让他痴念,心的纠缠,抵不过无常的牵引。
得到澜听雨美梦成真,于是那秋看落叶冬赏雪画面,就从梦幻里走了出来。
于是,他仍然有了为那目标奋斗的动机,不知疲倦。
但他努力到如今,才发现,真正阻碍他实现目标的元凶,正是他一直怀疑的,来自不可知的,把他灵魂抽到这个异世的,一个人,或是一群人。
而这个人,或这群人,正想方设法,不择手段地,想让他自投罗网,想让他充分发挥,他这个异世孤魂,落到这片大陆,所应有的功用。
比如,只有他,才能拿到的那个‘琞’。
他夜合欢也怕死,因为如今有了牵挂。
他也很讨厌麻烦,因为这个尊贵的身份。
但他更痛恨被人算计,痛恨自己心尖上的人被厚脸皮的人一直惦记。
既然这么多人,这么多势力,都在费尽心机创造一个时机,一个可以一次性解决,这些麻烦的时机,他夜合欢没有理由不抓住,即使结果不是在他预料中的,对吧。
站起身,夜合欢语调平静,却不容拒绝,道:“我会送炙国使节至城外十里坡,此事满朝唯有你两个知晓,所以,崔庄司马,假如,正午时分我仍未回来,你们也无须声张,到时自有人和你们联系,他手里有我不在时的一切事务安排,知道吗?”
这简直,就是遗言一样的不祥,崔庄紧盯着脸色平静的夜合欢,从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什么都看不到,只有坚定。
崔庄一直都知道,如今的皇帝,看似儒雅,却有让人无法抗拒的强势,和司马杉对视一眼,崔庄郑重的点头,“陛下,臣不敢任意阻挠坏您大计,但请陛下为大夜百姓保重龙体……”
后面崔庄本来还有一句:也请你为了巫右相保重。却被夜合欢接过来的一句话,打断在喉头。
夜合欢说:“还有,若龙吟来信,嗯,他一般不会提到我,若提到我,只需告诉他,我一切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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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夜合欢居然要亲自去‘十里坡’送炙国使臣。”
与此同时,‘晏德殿’外偏殿,一身翠绿的女孩,平复了疾奔带来的喘息,对一身鹅黄的秀雅女子道。
“小羚,你又跑出去乱逛。”依侬宠溺地,把妹妹凌乱的发梢顺到耳后。
依羚水灵灵的大眼眨巴几下,“姐,你听到我说什么没有?夜合欢要出城!”
“小羚,姐姐的话,你是不是不听?”依侬板了美丽的面孔。
“姐,”依羚拉着依侬的手臂,蹭啊蹭,“好姐姐,你知道,他就是那个关键,我们也跟去吧,好不好,姐姐,求求你啦……”
“你呀,真是让人操心。”姐姐无奈的看着妹妹,玉指点了下那撒娇的脑门,摇头笑了。
第一二六章:十里
‘十里坡’,位于夜宫都城外。
顾名无须思义,离帝宫至多五里地而已。
夜都位于夜国偏北,气候自然就四季分明。
十里坡搁夜都,其实倒算是处风景区,虽不如炙国小桥流水,但也是春天花开,夏天柳垂。
每每三月桃花艳,六月荷满塘时分,名媛公子之流,文人骚客之辈,都少不得要来‘十里坡’逛逛。
但夜合欢却从没有来过。
来这异世这么久,他出宫的次数不过三五次,目的地还都在‘风雨楼’和‘寻欢别野’两处。
站在十里坡的十里亭外,放眼过去,青山莽莽白雪盖,枯藤老树枝桠乱。
夜合欢才知道,自己因为这身体的束缚,遗憾了多少人间景致。
北风掀起青色大氅的边角,有零星的雪花扑到脸上。
夜合欢微微眯着眼,看着亭子里,似乎是执手相看泪眼的送别场面。
白色大氅的人依然是澜听雨,黑色狐裘的当然还是夜轩。
陪澜听雨来的人,小春和小翠,还有着宫内侍卫服饰的灰花、紫花,包括刚刚到来的夜合欢,都站在亭子东边。
夜轩的属下,包括自封地来的文臣使节,包括明明是江湖人,却打扮成随侍的四人,包括被绿花私刑伺候又放走的方秉,都站在西边。
夜轩拉着听雨的衣袖,听雨一直抱着火狐,双手自然是缩在大氅里。
天气依然是乌沉沉,雪下得不大,风却越来越紧。
夜合欢站的位置离亭子很远,夜轩和澜听雨的对话,他一点都没有兴趣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