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皇帝宣进御书房,说是一起欣赏宝贝,清傲似雪里寒梅的巫右相,闻言冷冷扫了眼夜合欢。
“可微臣记得,微臣当时可是这么说的:听说,娲族至宝在轩王手里。”
唉,从昨晚自己夜宿偏殿看现在,右相对自己一直就不冷不热的。
虽然美人右相确实从来也没对自己热过,但也没冷得这么明显。
龙吟,是否,你的心里,和我一样不甘心,在失去更亲密的机会后。
暗自一声喟叹,世事无常里,最无常的,就是一个‘缘’字。
龙吟,亲密之外,君臣之外,兄弟也可以一路同走的。
我夜合欢对巫龙吟,有片心的缺角,自此就只能用兄弟之谊填补。
惟愿你,一路仕途,扶摇东风,青云直上。
“那你接下来也说了,是我认为的那个人给他的嘛!”夜合欢别的不敢说,记忆力那是他强项。
龙吟眼皮都懒得抬,冷嗖嗖道:“微臣怎敢随意揣度圣意?!那只是微臣臆猜、自以为的,微臣又没说就一定是。难不成陛下想以微臣的臆猜当国事的证据?那可不是‘寻欢阁’何大的做事手段。”
这太明显了,这就是人家右相的冷嘲热讽了。
夜合欢咧咧嘴,夜宿听雨偏殿之事,明明我没有错,为甚在面对右相时,总是心里有愧捏?个倒霉催的!
“龙吟,轩王的侍卫方秉,酷刑后仍然坚持夜轩病重,但负责轩王消息的成员,却在昨日传来消息,轩王已经由日前,秘密起程前往都城,估计,到帝宫的日子,正是传说里,皇帝二十五天寿的那日……那么,你觉得,这里面,谁在说谎?”
对龙吟,夜合欢越来越不知该拿什么样的态度对待。
比以往再亲密些?若是以前的龙吟,或许会退开一步,或许会无动于衷,但在昨夜之后,面对已是琵琶抱国师的夜合欢,龙吟只会做一个动作——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比以往疏远些?虽是对大家都好的决定,夜合欢私心里却只恐,本就是远离人群的右相,本就是清冷傲寒的龙吟,眼里,再也没有自己。
所以,欲亲反疏,思近却远,夜合欢对巫龙吟,本想主动超前一步的心,因了小心翼翼的情,却只余一种表情,公事公办。
而夜合欢,却从来都不知道,每每他用面无表情、公事公办的态度对待巫龙吟的时候,龙吟的心里,会有怎样的苦涩。
藏在玄色官服下的手,悄悄紧握成拳,‘雪寒功’已经快突破九重,我却依然抑制不了对这个人的情绪,真是无用!
“阁里成员的忠诚,微臣是信得过的,方秉在绿花手底吐出来的话,也应该不会有差,微臣还是那想法,轩王,别有所图。”
龙吟微微垂下的长睫,掩住了凤眸里翻涌的情感,从夜合欢的角度看过去,是他清隽美好的侧脸,无情无欲,一如从前。
看着这样能恍惚时光的如玉容颜,心底骤然的抽痛,让夜合欢知道,爱情,在有意无意里,已与自己二人擦肩而过。
“但,这颗印魂蛋,却是怎样落到凉国主手上的?假若这蛋,真有延命解咒的功效,为何会拿来当贺礼给我呢?难不成俺是他老子?讨好我比他的命都要紧?”
夜合欢就有这本事,明明很忧闷的心情,明明很严肃一件事,被他蛋来蛋去,再沉闷的气氛也凝重不起来。
果然,龙吟不由就抬起凤眸,扫了一眼皇帝手里翻来覆去的‘蛋’,哂然了嘴角,“那是传闻里娲族三神器之一的‘印魂诀’,印魂蛋,嗤。”
见龙吟放松了嘴角,夜合欢暗自一叹,又咧嘴道:“我一直以为‘诀’这东西,该是一种武功或是咒语,比如绝世武功什么的,居然是颗鸟蛋样的石头,太出人意料了。”
“娲族三神器,印魂诀、定神珠、辟邪牌,当初一场灾难后,如今现世的,也唯有这‘印魂诀’了。”
“这确实就是个宝贝?”夜合欢再次举起手里的青石,对着窗外的阳光透视,“那么,那老头,那叫什么顽仙说的,‘异端已出,三圣齐集,瑞宝重现,夜可泽披’,那三圣,会不会就是指娲族三神器?不过瑞宝又是指什么?”
巫龙吟看着昂脸凝神的夜合欢,恰好站在深秋阳光里的帝王,干净而温润,从侧面看过去,唇丰润而美好,鼻高挺而精致,密密长长的睫里,藏着比冷潭的水更深的瞳。
这样的帝王,一直就是自己和父亲及所有人期望的,可以改变大夜命运的帝王。
只是,此时,却在一丝一缕的,左右着我巫龙吟的心情,一点一滴的,改变着我巫龙吟的命运。
夜合欢,你的到来,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龙吟?”
突然就扭过脸的夜合欢,没来得及捕捉到龙吟眼里的丝毫心绪,‘雪寒功’的九重境界,就是你心情再起伏,眼里、脸上却不会有丝毫泄露。
龙吟不提防夜合欢突然转头,但却对自己的功力有信心,抿了抿唇,抿去了漂浮的心情。
“陛下,臣是觉得三圣最大的可能是指,三国印信,因为雕刻印信的那块上古绿玉,在三国未开之前,就有圣石的传说,至于瑞宝,恕臣愚钝,不过,臣建议您去询问下国师大人,他只是对您的预言能力消失,却不代表所有的能力都消失。”
掩饰心情而抿唇的龙吟,有着孩子气的些微慌乱,很迷人,也很,可爱。
夜合欢弯了下眉眼,‘啪’一下,把鹌鹑蛋扔回盒子里。
“这四句偈语,龙吟,你有没有觉得很可疑?按道理,既是偈语,虽不能流传百年,世人皆知,起码三国皇族之人该有流传,就象哪里藏着绝世秘笈,哪里沉着巨大宝藏一样。如今,却是从哪个旮旯窜出个老头来掰掰的,搞不好,是哪个居心叵测之徒来忽悠我们的,那老头不是说他徒弟说的么,这么大的老头还听他徒弟的话,他徒弟难不成是个神仙……”
对着越说越觉得有道理,其实是越说越离谱的皇帝,巫龙吟有些头疼,这种皇帝,到底是大夜国子民的幸运,还是不幸?现在看来,实在是,很有必要好好考虑一下了。
“陛下,天下之大,奇妙自存,比如您。”龙吟无法解释自己的心情,为何会再次因为皇帝的胡言乱语,而莫名轻快起来。
“嘎?难道右相的意思——莫非,俺就是那瑞宝?”皇帝眼里如星闪烁的,疑似‘我是宝物,都来膜拜我吧’的诡异的光芒。
“……”龙吟不得不对自恋的某皇帝翻了白眼,他是瑞宝?!他是异端倒还有可能!
“看你这表情是否认我是瑞宝啰?不是就不是呗,好吧,该来的自然会来,至于夜轩到底有何目的,总是他入宫就会知道了,唉,这夜国,还真是麻烦不断!”
某欢担心的是那便宜叔叔此次回来,是为抢他的听雨哥哥来着,至于别的麻烦,他还真没当回事。
好象麻烦都是从你来了之后才出现的吧?这话,龙吟自然是不会说出口。
但是,替皇帝稍微分忧是为人右相该做的事,况且,有个念头,在心里已经徘徊很久。
“陛下,虽然矣古族两姐妹身世堪怜,但微臣以为陛下还是莫要插手他们族里的事为好,矣古族向来诡谲莫测……”
“龙吟,你这是在替我担心了?”自恋的皇帝又疑似多情了一把。
“微臣是在替大夜的江山担忧!”龙吟从牙缝里挤出冰豆,“矣古族与炙国多年利害相关,微臣以为我们少管为妙。”
“嗯,”夜合欢直视龙吟清亮的凤眸,点了点自己胸,口,“龙吟,你那忠君爱国的心,我夜合欢懂,但龙吟,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这里,现如今只住着何欢而已……就好像,炙焰寒天这个人,我一定要找到他一样,没有道理。”
听夜合欢提起炙焰寒天,巫龙吟眸光一凝,确定了自己心里徘徊不已的那个念头。
临告退的时候,巫龙吟面色冷清,谦恭有礼,道:“陛下,日前您在要塞设立暗点的事,人员等已经妥当到位,微臣想在庆典之后,动身去边关一趟做个安排,况且,微臣大半年未见家父,很是挂念,顺便正好探视。”
“……好。”
深秋清冷的日光里,一身浅黄的帝王,眉眼精致,静静站在御书房的玉阶上,双眸似深潭幽远,安静地看着青石板路尽头——那个一身玄黑,傲然而颀长的背影,不曾回头,越走越远,不复得见……
第九十一章:庆典
‘昕合’五年,恰时令冬至的这天,大夜国的五年庆典终于如期顺利举行。
庆典的场面,很奢华、很铺张,丝毫没让人觉出国库空虚的样子,反而在各国各族使节前,硬是嚣张风光了一把。
这不但让柳淞卿头顶冒烟,也让夜合欢怀疑,好象,自己给崔庄的家底,撑不起这么浪费的排场吧?
当然,这在庆典前后,忙得连只苍蝇都不如的夜合欢皇帝,这怀疑的想法,只能在心头一掠而过而已。
虽然,在庆典之后很久的某天,接管了礼部的崔庄,不小心解了皇帝的疑惑——
巫右相交给崔庄的,不但有夜合欢的家底,还有‘风雨楼’的家底。
‘风雨楼’多年经营,准备的,就是防止大夜国的突发事件的,遇到夜合欢皇帝,一掷三万金买只妖狐,也算突发事件了吧。
而更还有一个人,在庆典前的头一天,悄悄交了整整三十万白银的银票给崔庄,而且,一个字都没说,这个人,不是别个,却是澜听雨。
但此时,被各种繁文绉节摆布得跟个木偶似的夜合欢,自然是无法知晓其中缘由的。
对于举国欢腾、接踵摩肩、人山人海、铺张浪费的所谓庆典,夜合欢觉得,这世上只有两字可以形容——见鬼。
真是太见鬼了!
高束的发,揪得他头皮发麻;
沉重的玉冠,压得他脖子错位;
半柱香一身王服,换得他浑身发青;
睁开眼就没捞着吃一口饭,前呼后拥游街似的,上完城台上高阶,走完这殿走那殿,拜完这爷爷拜那奶奶,转得他想呕吐……
最后再用俩字形容他这个皇帝的感受——让我死了吧!呃,这是五个字。
等合欢皇帝瘫到软榻恢复神智时,已是日影西斜时了。
“……听雨啊,俺的听雨,赏口饭吃吧……”
有气无力的夜合欢,四仰八叉霸占了澜听雨正坐着的软榻,扯过听雨手里的书册,顺手扔到一边,把那只沁凉的手掌,摁到自己脑门上,哀嚎。
没错,夜合欢皇帝揣着明白装糊涂,跑到澜听雨外屋的软榻上瘫着了,对刚想开口提醒皇帝走错地儿的老内官,赏了一个牛眼,老内官只得憋屈地闭紧了嘴巴。
每逢重大节庆日,皇帝的身边伺候的人,只有内务府安排的老内官、老宫女才有资格,小柳之流,是上不得大排场的。
本安静看书的澜听雨,没成想夜合欢会这个时候跑到他这儿来,更没想到,他居然毫不避嫌,就那么带着身后呼拉拉十几号人就来了。
没有抽开手,手掌下额头的温度,有些烫人,澜听雨面色不改,音调不变,“童儿,去找你小柳姐姐,让她给陛下准备些稀粥来。”
闻得此言,夜合欢从下往上,打量着澜听雨,如此处惊不变,如此大方得体,如此端庄贤惠,呃,这词有争议,但也实在就这词蛮适合的,这么高贵优雅的听雨,我夜合欢果然有眼光。
“哎……”澜听雨受不了那双红心直冒的星星眼,摇头轻叹,“这是打定主意让世人皆知了。”
我就这点子心思,也被听雨哥哥看出来了!
哂然一笑,夜合欢坐了起来,抬手就把脑门上的玉冠揪了下来,‘咚’一声扔到墙角,和听雨的书册作伴去了,“这鸟冠,压得我头疼。”
“你,”听雨赶紧一把捞住那玉冠,“帝王之尊,怎可如此随意?玉新,进来帮陛下戴好。”
一时随着一声答应,外屋轻手轻脚进来一个侍儿,面目纯净,大眼忽闪,接过玉冠,手脚麻利就要戴到夜合欢头上。
“嗯?玉新?是哪个?”
夜合欢蹙了下眉,想起蓝花昨晚匆忙的几句话,说是听雨昨日出宫,偶然在路边救了个饿晕的人,难不成听雨就把人留在身边了?
他这么一问,听雨还没回答,那叫玉新的就‘噗通’跪到当地,头叩的是咚咚有声,“陛下,您开恩啊,您就让奴才留下来吧,陛下开恩那……”
“我昨日去‘静心斋’了。”听雨一双漆黑的眸,直视着夜合欢微蹙的眉头。
“嗯,我知道,你要确是喜欢,玉新是吧?你先起来,”夜合欢从榻上下了地,与听雨并排坐着,“你这里本来我就觉着伺候的人太少,这样也好,是你救下的人,你要喜欢就留着吧,不过——”
澜听雨扭过脸,恰好对上的,是一双清澈似山涧小溪,幽深又似千年古潭的眼眸,最易捕捉的,是瞳孔里,毫不隐藏的爱意。
“不过,名字要改,”夜合欢对澜听雨一笑,“你是听雨,他是玉新,还是避一下好,叫,仲新好了,仲夏的仲,如何?”
仲新?澜听雨点了点头,不言语,他倒是觉得,夜合欢是想让人家改名叫忠心的想法多些。
仲新赶忙又跪下来谢恩不迭,及起来,又要替夜合欢戴那玉冠。
夜合欢摆手,“仲新你先下去,待会儿自有小柳替朕收拾,日后你只专心伺候好国师大人就行,别辜负了朕给你的这名字。”
“右相着人打探他底细了,穷苦人家的孩子。”听雨起身捡起书册,放到案上,边轻声道。
“放在你身边的人,我总是要小心些,你又不肯住到正殿。”
一边说,夜合欢一边笨手笨脚整理发髻,眼看就酉时初了,庆典夜宴他可是重要人物呢。
而他不整理还好,本来还算齐整的发髻,在他左抓右挠一顿后,越整越毛茸茸,越整越接近大蒜头。
旁边的听雨看着无奈,只得拿了木梳替他抿顺,“正殿除了帝王之尊,无人有资格入主。”
因为听雨的亲近,而偷笑得猥琐的皇帝,听见这话,话音里带着残存的笑意,道:“听雨,不用很久,我夜合欢一定让你比帝王更尊崇,你信不信?”
站在身后的澜听雨,只听到那嬉皮笑脸的音调,没见到那双眸里的坚定,所以,沉默。
而夜合欢,说完这句他以为很认真、很真挚的话,就屏气等待。
似乎只要能从听雨嘴里出‘信’这一个字,那么,不管沧海桑田,他夜合欢就算是得到这世间唯一的承认。
但,直到整理完发髻,直到小柳端来食盒,直到门外内官出言催促更衣赴宴,夜合欢一直没听到澜听雨任何一个字眼,哪怕是一声轻哼。
澜听雨,或许你自己都没意识到,你对于夜合欢,即便是身体不再抗拒,那颗多舛犹坚的心,却依然在云深不知处。
一个字而已,听雨,你知不知道,足以让另一颗异世惶恐的灵魂沉到谷底。
“听雨,晚宴我身边有给你留设的杌榻,如果愿意,不妨去坐坐……今日正午,从潼关也到了人……或许,有你熟识的人,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