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医,我让蓝明送您。”
莫太医连声推辞,微抬头看了眼坐在椅上的青年,心里划过一阵不祥。
荣枯察觉到对方的打量,便转眸看了去。
一下子撞上荣枯的视线,莫太医微惊,正待垂下头,却看见对方的瞳孔,心头猛地一跳。他顾不得礼制,直盯着荣枯的眼,“殿
下,您的眼……”
荣枯不着痕迹地转开眸光,端着茶盏,轻啜了口,漫不经心地问了句,“我的眼睛怎么了?”
莫太医有些犹疑,想要再观察荣枯的眼瞳,却也不敢造肆。他想起了,这人从回宫来,就不时发作着头痛病,早初的时候,他以
为是这人体虚,年幼流浪在外落下的寒症。可近年,这人的体质明显好转,头痛的毛病却愈发地加重。
他诊脉无数次,始终察觉不出病因。可就在刚才,对上那双空洞的眼瞳,他不由得心生不好的联想……
“您平日里,”莫太医小心翼翼地开口,“眼睛看东西时,可觉得有些不适……”
荣枯低了低头,语气淡淡地回答,“莫老何出此言?以前头痛时眼睛看不清楚,您不是说过,是因为疼得厉害导致了晕眩,才会
……”
莫太医闻言心惊,吓得连忙跪倒在地。
他突然想起来了,在第一次为这人看病时,因为仰仗着自己的医术,他望闻问切了一番,便得出了寒症这个结论。那时,荣枯确
实提及了一次眼睛,但……
他还记得自己的回答。
那时他没有放在心上,甚至彻底地忽略了,以至于后来无数次给这人看病时,他都没有想起来这件事。
莫太医霎时明白了,原来在第一次为这人诊断时,这位履亲王便心知他的判断出了失误,以至于不再信任他的医术。
“臣该死,臣……”
荣枯淡淡一笑,“莫老,您不必慌张……我的眼睛并无大碍,只是偶尔头痛的厉害,才会看不清东西。您即是无计可施,我自不
会勉强于您。”
“可是皇上……”
“父皇那边,您不用担心,”荣枯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淡蓝的天边,“我自会向他交待……天晚了,莫老请回吧!”
“殿下……”
屋外忽地传来一阵喧哗,莫太医的话语被闹哄哄的人声给淹没。
“什么事?!”
蓝明匆忙地赶过来,挡在屋门口,对着黑压压的御林军大声斥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擅闯亲王府!”
“蓝总管,”御林军统领含肃亮出令牌,“皇上圣谕,因履亲王牵涉晋侯庞太尉刘将军谋逆一案,今特令我等缉拿亲王府一干人
……”
“蓝总管,”含肃神情凛然,看向蓝明以及跟着荣枯出来的莫太医,“莫老太医,委屈你们了……来人,将他二人押往刑部。”
说罢,含肃又朝荣枯行了个礼,才道,“殿下,也请您跟我们走一趟。”
蓝明脸色惨白,莫太医彻底地吓傻了。
荣枯自始至终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前,半垂着眼,一声不发。
“殿下?”含肃催促地唤道。
这才似惊醒,荣枯轻声开口,“含统领,请带路吧!”
大夏国天运二十年,晋侯、庞太尉、关西大将军及一干朝廷重臣,私自屯兵,侵吞军饷,更是与罗刹国暗中勾结,意欲谋逆。皇
帝令一千御林军,一夜之间,查抄了所有人的府邸,卸去他们的官职,所有涉案者皆被打入天牢,赐之死刑,连坐全族。
履亲王因牵涉案中,被皇帝圈禁在清秋宫内。
第十八章:怎堪炎凉
残月如钩,清秋宫内一片萧寂。邓齐匆匆走过回廊,忽又折返,翘手指向假山旁正闲嗑的两人,厉声责骂:
“你们胆子不小哇,都不去侍候殿下,倒在这里偷起懒来!”
把两个没眼力的小宫女给骂了一通,他才又赶往偏殿。远远地便听到一阵淡雅清幽的琴音,邓齐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便渐渐放
缓了脚步,悄声地站在门外。
他不识音律,只知道这曲子极是动听。
想到弹曲之人,邓齐心中难免一阵唏嘘。自从晋侯等人被打入天牢,皇帝就将履亲王软禁在这清秋宫,原先侍候他的人都被撤了
去。当初竞相巴结的朝臣们,俱是生怕受到牵连,个个远避。
清秋宫里愈发的冷清清,几个被调到这里的小太监宫女们私底下都是抱怨连连,眼见着两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皇帝再没看履亲
王一眼,像是彻底忘了这里,这些奴才们便愈发地散漫起来。
邓齐本是皇二子励亲王想尽办法塞进清秋宫里的,好替代蓝明仔细服侍荣枯。他虽不曾与这位殿下有过接触,但往年远远地观望
过这人,心下尤为对方的气度折服。
原本担心被皇帝圈禁的人,会郁郁寡欢,甚至是想不开……但,这些日子下来,邓齐彻底安下心来,履亲王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淡
淡的模样,即便对着懒散的奴才们也依然温和的紧。如今他被卸去了职务,无所事事之下,多是弹弹瑶琴,或是安静地坐在老树
下。
琴声低回。
邓齐在殿外小踱着步,思量着要不要催促里头的人休息一下。励亲王曾嘱咐过他,说履亲王身子不佳,不能太过劳累。这些日子
他观察下来,确实见着对方的神色有些憔悴。
可是他毕竟不是蓝明,没有荣枯的允许,不敢擅自闯入对方的寝宫。
正犹豫间,殿内传来一声巨大的动静,邓齐惊了下,忙提着嗓音喊道,“殿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里头半天没人回应,就在邓齐打算干脆进去一探时,荣枯的声音传了出来。
“邓齐,进来扶我一把。”
邓齐一进屋,看到跌坐在地的人,顿时紧张了起来,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扶起了荣枯,嘴里担忧地说道,“殿下这是绊着了?
可伤了哪里?”
“我没事,”荣枯微微垂下头,轻声问道,“这边的矮几被人挪动了地方?”
邓齐一看,连忙回道,“那些个新来的小宫女干活真是不仔细,把这屋里收拾得乱七八糟的,竟害得殿下被绊倒了,回头奴才可
得好生收拾他们一顿!”
荣枯摇了摇头,语气轻浅,“他们初来乍到,倒也不怪。只是我有些不习惯现在的摆设,以后这殿内的清扫事宜,恐怕劳你多留
心些……”
邓齐扶着荣枯坐到椅上,笑着回道,“殿下哪儿的话,这都是奴才的本分。”说罢,他望了下门外的天色,“时辰不早了,殿下
您看是否要用膳了?”
荣枯靠着椅背,手指揉了揉额头,低声说道,“我觉得有些困乏,想早点歇息,晚膳就不必准备了……”
看着荣枯略显苍白的脸,邓齐皱紧眉,“殿下莫不是受寒了?”
荣枯扯了扯嘴角,“好像有点。”
邓齐脸色一敛,“奴才这就去找太医……”话虽是这么说,但他们彼此都知道,这清秋宫里的人是几乎与外界断了联系,根本无
法出去。
荣枯也没劝阻,任由邓齐为自己更衣后,便躺上了床。
邓齐走后没多久,荣枯的神智便迷糊了起来,缕缕情绪不自觉地浮在心头。
他隐约地想:看来在这宫里的几年,真是让自己变得娇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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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枯前世今生都是在南方长大,邺京的天特别冷,他一直不太适应。只是前几年受宠的很,一入秋,殿内或王府里就开始燃着暖
炉,皇帝又赏赐了不少皮氅毛裘的,寒天里遂不是那么地难熬。
而今年,他被圈禁在这空置了两年的清秋宫里,一些日常起居的物什都没来得及准备。
皇宫里多是趋炎附势之人。当初荣枯尤受圣宠,早让一些皇子和后宫妃子们嫉恨在心,便都趁着他这次失宠,耍起了各式各样的
手段。这些日子,清秋宫里的吃穿用度更是样样短缺。
如今虽刚及秋,夜晚却尤为寒冷。可荣枯的屋内,莫说再没有暖炉,就连被褥都还是夏时用的。
这几天寒潮连连侵袭,荣枯不可避免地受了寒。
“殿下……殿下……”
荣枯睡得不安稳,隐约听见闹哄哄的声音,似是鼓槌敲打着耳膜,让他的头疼得越发厉害。
“……殿下是发热了。”
荣枯微微蹙起眉,略将头缩进被子里,想要堵住耳畔的说话声。
“恐怕一二日不得醒来……”
吵闹声渐渐飘远。荣枯动了动身体,只觉浑身虚软无力,似有一团火在体内燃烧,一时热得让人受不了,他费力将包裹在身上的
被子拽掉,刚觉得有些凉快,又被人重新盖上。
他挣扎了下,想要摆脱束缚,却被人压制住全身,让他再动不得。
“生病了就老实点……”
熟悉又似陌生的声音,带着浓浓的不悦,在他耳边忽地响起。即便意识混沌,荣枯也能隐约感觉到耳畔温热的吐息。
迟钝的脑子有些清醒,他想要睁眼,却总也提不上力气。
随后一道温热却极让人觉得舒服的暖流,自胸前缓缓扩散至全身。荣枯依然觉得周身很热,但原本浑身的酸痛却是一下子被抚平
,浓浓的困意席卷而来,他终是捱不住,再次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中。
看着荣枯本紧皱的眉头一点点舒展开来,皇帝这才收回了手,半垂着眼,直盯着昏睡之人的脸庞,久久没有动静。
清秋宫的一干宫人们,俱是匍匐着跪在地上,个个胆战心惊,大气不敢出一声。
“邓齐,”皇帝眼神冷厉地扫过一干人等,“你们就是这么照顾主子的吗?!”
邓齐猛地磕着头,连声说道,“奴才该死!”
皇帝不耐地一挥手,“还不去煎药,呆在这里做什么!”
“是,皇上。奴才这就告退!”
“慢着,”皇帝忽又开口,阴蛰地看着那几个瑟缩着的太监宫女,语气冷冽,“将这几人拉下去,我皇家不养无用的废物!”遂
看向脸色惨白的邓齐,“煎好药,你再去挑几个能干的奴才来清秋宫。”
“是,皇上。”
待所有人都离开后,皇帝独自坐在荣枯的床畔,看着荣枯脸颊上不正常的红晕,眼神逐渐变得复杂。
睡着了的人,一如寻常,尤为安静。
皇帝微有恍惚,数月不见,这人依然是那么恬淡,便是无故被圈禁,也从不见一丝焦虑或不满。
皇帝静默地看着荣枯的睡颜,良久,他才似惊醒,收回视线,便欲起身离去。却又忍不住再看了这人一眼,恰见对方烧得红艳的
唇微微弯了一个弧度。
很淡很淡的笑,恰如这人给他的感觉一般,虚幻得随时都能消失。
他,在笑什么?
皇帝微微俯下身。
待发现自己做了什么,他连忙收回手指,眼中飞快地划过一抹难堪和狼狈。心中再不复平静,种种情绪交错着鼓噪着。
皇帝猛地站起身,大步朝殿外走去。
秋夜的凉风扑面打来,躁乱的情绪渐渐地冷静下来,他走到宫门外,转头对守在这里的侍卫说了声,“小心守着,待履亲王醒时
,便来禀告朕。”
说罢,皇帝神色如常地回了煜宏宫,只是无人察觉,那藏在宽袖下的右手,似是极力克制地紧握成拳。
便如此……亦不能忽视掉中指传来的灼热感。
桌前堆积着厚厚的奏折,皇帝一动不动地独坐,低着头,缓缓地摊开手,出神地盯着自己的指尖。
那抹火热的柔软,在他无意识伸手抚上荣枯的嘴唇时,便猝不及防地烫在了心上。
第十九章:何合成愁
听着邓齐逐渐远去的匆忙脚步声,荣枯木然地平躺在床上,浑身都是粘稠稠的汗渍,衣物紧贴着皮肤,让人着实不舒服。
眼前,是彻底的黑暗。
荣枯自是知道,这并非是因为天色晚了,他才看不见任何东西。
是多久前,他就知道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呢?依稀记得,那一次在傅府高烧了三日,待他一醒来,便如现在一般,什么东西都看
不见。
那时候,他还是有几分惶恐的。
后来退了烧,他的眼睛又重新能看见东西了。只是荣枯却明白,或许迟早有一天,他就会彻底地瞎了。
意识到这个现实,他只是有一瞬的茫然,和不解。
遂在傅府的时候,以体质不佳做理由,他放弃了练武和学习骑射。
在那之后,头痛渐渐频繁起来,他的眼睛就会随着头痛的发作点点坏了下去,荣枯便知道,恐怕自己的眼疾与这头痛有关。他私
下里找上曼城有名的郎中,旁敲侧击地问询了一番,便在那时,他知道,以当今的医术,自己的眼睛恐怕是没救了。
所以即便宫里的太医医术多么厉害,他也没存着治好双眼的希望,只是想着,若是扎针或医药能减缓些头痛也是好的。
但在莫老第一次为他诊脉之时,他还是轻描淡写地提及了眼病,对方当时只当做是头痛产生的不良反应。
荣枯便缄默了。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彻底瞎掉,但拖上一日便是一日,却不能冒险让皇宫或朝堂里的人知道。
否则,他这颗早晚都会被放弃掉的棋子,当真是再没有一丝价值。
他不惧死。可对于死过一次的人,他还是想体会这活的感觉。
荣枯清晰地记得,当院长用颤抖的双臂紧搂着他,泪水滑过脸颊时,那一种冰冷而疼痛的绝望。那是她最后的嘱咐,与企望: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荣枯……记住,没有人,没有人有权利轻视生命……就是你……你自己也不能轻视自己的生命。”
飘远的思绪,被推门声打断。
荣枯向后撑着双臂,半坐起身,神情间坦然自若,看向门口的方向,“邓齐,你替我打点水来,我身上尽是汗渍,怪不舒服的…
…”
来人却半天没有应话。荣枯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地敛起了。
他忽然想起来了,在昏睡时,似乎听到皇帝的说话声。只是刚才才醒,脑子尚且有些混沌,加上他已被皇帝厌弃,软禁在清秋宫
里好几个月了,荣枯一时间根本没料到皇帝会亲自来这里。
屋内是窒息般的沉默。
荣枯忽然反应过来,便习惯性地垂下眼睑,摸索着就要下床行礼。
皇帝默然地站在房门口,神色怔忡地看着荣枯的动作。早先一直存在心底的莫名古怪感,此刻在心底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一时摸索不到鞋子,荣枯顿了下,遂直接地赤脚下了地,便跪倒在床脚,“儿臣见过父皇……”
皇帝蓦然惊醒,死盯着荣枯好半天,忽地转过身,对门外喊了声,“邓齐!”
荣枯静静地跪在那里,地板上的凉意自膝盖丝丝渗透,虚软的身体一时冷一时热。
不等邓齐进屋,皇帝已经大跨步走到了荣枯面前,未及深思,便猛地将人抱了起来,重新安置到床上,遂又为他盖上了被子。
荣枯呆了呆。
微仰起头,他迷茫地看着眼前漆黑的一片……他不懂得,如今的自己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利用价值,皇帝这又是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