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促的呼吸声平缓下来，我冷冷注视着他。

“抱歉。”这是他第二次道歉，但我没从里面听出诚意。顿了顿，他又说：“我会负责的。”

我强力抑制住想要给他一拳的欲望，笑了笑。“殿下说的什么话。能帮上殿下的忙……不知多少人抢还抢不来呢。”

摩罗神色复杂地看着我，不再说话。身上擦干净后，他叫的医生也来了，我只是外伤，上药包扎一下静养。

第二天他又端着水进来。实话说他的态度有点奇怪，以我和他的关系——在这之前他没少给我冷眼瞧，他根本犯不着做这个。这位王子殿下本来就不是话多的人，我不张嘴，他也不说话，只是帮我简单地擦身之后，注意到昨天的包扎上又有些渗出来的血迹，不由得一皱眉。“你不要乱动。”

“我总要下地方便吧？”我腿又没瘸。

“嗯，以后叫我。”

“……”

沉默了片刻，他又说道：“小姐……，嗯，罗清和我现在被一家夜叉流浪歌舞团收留。有事的话我帮他们出手。”这也意味着平时他都很闲。

我现在才知道他的迦楼罗未婚妻的名字，猛然想到一件事，脱口而出：“你……恢复记忆了？”

他点点头，却丝毫没有摆出王子架子。“其实，醉灵草虽然有抑制灵气的作用，但也能大幅提升实力。但这种提升，只有一次有效。”

“对我来说，这次倒是有些因祸得福了。”

以他的性格和我解释那么多，很不容易。

我当然知道摩罗是因为处于愧疚所以态度才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但这也难能可贵。他毕竟是高高在上的四王子殿下。贵族们绝大多数都有偏心症和高傲病。高傲病人总觉得自己站在山顶，而且这座山是最高的，自己也站得最高，往下看都是蝼蚁——死一两只蝼蚁不算什么。

摩罗竟然没有这种病，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不过我希望觉得我好，那样我才能蹬鼻子上脸（那不是好话吧？），志气满满地啐他一脸，说不定他还觉得我啐的挺妙。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问：“夜叉……为什么要攻击你们的船？”

“不清楚，这里还问不到什么。”摩罗摇摇头说，“歌舞团要去平襄，那里有我认识的夜叉贵族，先去探探口风。”

他是罗刹国的高等贵族，虽然认识几个夜叉贵族不在话下，但和他们有多大的交情却不好说。他似乎察觉到我的顾虑，又解释了一句：“我的朋友。”

我想说你不用跟我解释，但想了想，又什么都没说。

第十八章

虽然王子殿下那副架势是想要亲历亲为，对我负责到底。但他第二天就没有再度出现。小姐罗清早上来了一次，笑眯眯地对我表示了感谢，并且带了一个年轻夜叉姑娘来照顾我。

她叫春樱，姐姐是台柱，但自己却长得并不漂亮，所以只在歌舞团里打打杂。这里夜叉都说夜叉语，但通用语都会一些，可能因为走南闯北的关系，春樱的通用语就很不错，腔调圆正。她东拉西扯，没一会儿就透了口风。“他们都去平襄啦。”

这个小镇距离平襄也并不远，但我受了伤不能行动，他们就租了间小屋安顿上我。

春樱闲的实在无聊，帮我擦身的时候就开始数我身上的伤疤。小姑娘说：“一共一百二十八条。”虽然看起来伤疤多，其实基本都是以前留下的。除了被砍掉一只手，其他皮外伤养一阵也就好了。

我觉得似乎少了点，就问：“你有没有数漏？”

她嘻嘻笑了一声说：“你屁股我没仔细看，要不脱裤子咱再数数？”

我狠狠瞪了她一眼，小姑娘端着手笑着跑开。不过没多会儿她又凑了过来。“罗夏，你一定很厉害吧？”

“什么厉害？”

“就是打架啊！”春樱的眼睛里都是小星星。

“为什么？”

“因为善泳者溺嘛。”

“……”一个小丫头也能把我气半死。要是我现在爬得起来，一定敲她脑门。

一晃眼数日已过，王子殿下还没有消息。

“他们会不会不回来了？”我还没开始担心，春樱就开始念叨，因为罗清小姐给她的钱不太够用了。这所小镇很安静，但是几乎没有夜叉之外的种族，所以我不出门，吃喝全都交给她负责。

我身上原来有点钱，但全都掉得差不多了，就连那把麦克赛昂送的刀也不见了。那一天摩罗把我从胖子的商队偷偷扒了出来的时候，并没有见到我的刀，倒是顺手砍翻了几个夜叉护卫。

随身的只有那一对护腕，但这护腕虽然珍贵，在这种小地方，也不一定能卖出价钱来。

“还剩下多少钱？”

“一贯多。”她数了数，支支吾吾地说，“要给你换药，药……很贵。”

“那就不要换了，死不了的。”有些伤口开始结疤，开始发痒，痒得叫人难受。她嗯了一声之后就说出门买菜。她之前也经常在下午出门，傍晚回来，但这一次，夜色渐黑的时候，我才听见楼下急匆匆的脚步和叫嚷声。

“别跑！”以及“啊——”的一声尖叫。

我打开窗户，看见小姑娘在楼下的小巷中被人堵住了。我下意识想要扶住窗框纵身往下跳，却发现左手的地方空荡荡的，不由得苦笑一声。但是我又不能扔着春樱不管，只能急匆匆楼梯跑了下去。

“臭婊子，不想活了是吧。”这句话不是用通用语说的，我也能猜到意思。

“罗夏！”春樱看见我急忙大声呼喊着求救。

我无法可想，只能慢慢踱过去，勉强撑着一张笑脸说道：“这位怎么称呼啊？”

抓着春樱的夜叉个子高高的，看起来精瘦，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冷哼了一声，用着带有口音的通用语说：“你是什么人？”

“她是我家仆人。”

用得起仆人的就算不是贵族，也有一定势力，而且我看起来明显不是夜叉族的人，这个瘦子到有些犹豫，语气也有点缓和下来。“这个臭婊子偷了我们的钱，你说怎么办？”

“我没有偷他们的钱！”春樱大声叫唤，被我一眼瞪了回去。

“你说怎么办吧。”我笑嘻嘻地问他。这是一条狭窄的巷子，再向里面走几步就是一个死胡同。我正琢磨着是不是有机会靠近给他脑袋上来一下的时候，外面又有脚步声传来。

“在这里！”又有两个夜叉从巷子口出现，晃悠着走了进来。他们身上都没有长武器，但一个家伙手里拿着把匕首把玩着。

“哟，这个小家伙倒还长的细皮嫩肉的，上等货。迦楼罗？”他们嘴上不干不净地说着，眼神赤裸裸地在我身上扫来扫去。我虽然没穿上衣，但身上绷带倒是缠了不少。“可惜……是个残废。”

“残废了没关系，只要能搞就可以嘛。”

我微微皱眉，慢慢向那个瘦子靠近了两步。对待伤残人士，他们一定会放松警惕。但现在我这个样子，能不能把他们三个全都撂倒，还是个问题。

我正打算上前拼一下的时候，风吹了过来。

猥琐的笑容凝固在了瘦子的脸上，他的身体忽然从中间破开。而被他抓在手上，挡在胸前的春樱却毫发无伤，只是被喷了一身的血，吓得尖叫了一声。我一把抢过春樱，把她挡在身后。

灵刃要做到悄无声息几乎难如登天，而且，要这样将一具身体一劈两瓣却丝毫不伤到春樱。这样的手段，以前的我做不到，以前的弟弟也做不到。

摩罗站在对面的屋顶，夕阳照射在他的脸上，一半光明一般阴影。

两个夜叉混混吓得呆了，等回过神来，屁都不敢放，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一口气松下来，我就再也支持不住，一个趔趄，几乎摔倒。摩罗跳下来扶了我一把，看了看我，索性把我横抱在怀里。春樱嘿嘿了两声。我不由怒道：“笑个屁，快去把自己洗干净。”罗刹夜叉和迦楼罗族真是很不相同，男男女女性子都很野，浇了一身血都不带害怕的。

盖世英雄架着七彩的云来接我，但我非但没有感动半分，倒是想把短裤套到他脖子上去。

“说了你别出来走动，这样伤好不了。”他的语调淡淡的，听不出是否动怒。摩罗今天穿的是柔软的绸织，发光的丝线缠绕着金边。这种雍容华贵才符合王子殿下的身份。“我带你去平襄。”

“我自己能走。”我觉得窘迫。

“不用。”他吐出两个我十分熟悉的字眼，“外面有车。”

巷子很小，所以马车进不来。

平襄是夜叉数一数二的大城，隶属夜叉族的大贵族鬼武家。除了王族之外，夜叉四大贵族，鬼武，西武，长川，德良，其中鬼武家排名第三。夜叉和罗刹虽然是死仇，但也不乏有交情的。这些交情出现在千年战争之后，绝大多数都是血战中打出来的。

摩罗口中的朋友，真是真真正正的鬼武嫡系，长子鬼武秀。他笑眯眯进来的时候，摩罗正在替我换药。据说我背上挨的那下深可见骨，所以一直没有好得太利索。我跑下楼的时候动作大了些，伤口破裂，还渗出脓水来。

我抬头瞅了鬼武秀一眼，倒是吓了一跳。这个家伙又瘦又小，眯缝着小眼睛，面色苍白地像痨病鬼。

“刚才西武派了个小妞过来。”他说。

“女人？”在夜叉族，女人地位低下得多，所以摩罗才有这一问。

“丽姬。”

“夜叉第一美人？”

“咦，没想到你也听过啊。”

“投怀送抱来的？”摩罗瞥了一眼鬼武秀，对方的脸上一直都在笑，看不出什么来，“你没收下？”

“现在还没有。不过，就算给我我也不能收啊。”鬼武秀笑嘻嘻地说，“你知道，我喜欢你的嘛。”

“……”

“老头子摇摆不定啊。老二倒是想要，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可惜老头子知道他什么德行，连看都懒得看他。”鬼武秀哼哼了两声，忽然又把眼神落在了我身上。“嗯？摩罗，小情人不错嘛。”

“还行。”摩罗的回答一如既往简洁明了，差点让我咬到舌头。屁股朝天，身上卷着绷带，一边瞎哼哼，哪里看起来有半分情人的样子？

这位夜叉贵族公子东拉西扯了一会儿，约了他晚上喝酒，就拖着拖鞋噼里啪啦离开了。

西武是四大贵族之一，势力倒是一般，堪堪排在第四的位子上。西武最早虽然也是比较有权势的贵族，但远不如现在。它以王族的外姓起家，历史上出过六个皇后，也是著名盛产美人的家族。今天被送来的丽姬这个名字，我也从春樱嘴里听到过，据说是夜叉第一美女。这个第一，包括了容貌和尊贵。她并不姓西武，而姓柳生，拥有王族血统。西武肯拿这名美女来做交换的条件，可以说是很有诚意。

“西武是什么意思？”

摩罗替我盖上毯子，顿了顿，才回答道：“夜叉王族出事了。第二王子勾了德良家和长川家，发动了宫廷政变，想把他老子赶走。”

“袭击我们飞船的也是第二王子的人？”

“是长川家的主力，他们一向是坚挺的反罗刹派。可惜虽然弄翻了船，但我还活着。”

我逃得快，不知道摩罗那一战杀得如何惨烈，但就看他嘴角的冷笑也能猜到些许。

“西武想淌混水，但是鬼武家不想掺和？”

他瞥了我一眼，一脸没想到我能说出这话来的表情，使我心中愤慨不已。——老子又不是傻的。

“你觉得怎样？”

“我觉得？”我诧异地望着他。这和我有一文钱的关系吗？

“说说看。”

“就罗刹而言。站队应当要比等结果好。”

“为什么？”

对摩罗而言，这事称不上无关，但也算是殃及的池鱼。谈判是谈不成了，至少要等王族那边决出胜负来。

“站队了多少有点好处。”我顿了顿，“而且殿下刚才也说了，那两家……德良家和长川家是坚挺的反罗刹派吧。他们要是控制了夜叉的局势，和谈就到此结束了。”

摩罗面无表情，看不出对我这段论点的看法。好半晌，才哼了一声说道：“你以为西武家是吃素的？”

“可惜了，一个丽姬不好分吧。”

这个笑话有点冷了，摩罗瞥了我一眼，冷冰的脸上忽然露出了点揶揄的笑容。“怎么，真想做我的小情人？”

我不知道摩罗是从哪里开始由丽姬联想到小情人这个词汇的，但是他立即抓着我的下巴，把我的脑袋扳了过去。“我说过。我会负责的吧。”他的声音过于冷酷，以至于强劲的气势显露无遗，竟令我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十九章

这是一座四合院式的内院。浅蓝色微微泛光的瓦片屋檐，雕琢成猎鹰头像的尖锐八角，角上还悬挂着金色的风铃。风吹起来的时候，会散发出清脆而又细腻的响声，连绵不断。抬起头，那些新绿的枝条一折两弯地伸展开来，拥抱着天空中的红日。

鬼武家宅面积很广，安置摩罗的这个菊院靠近主宅，是用来招待贵宾的客居。我站在两楼的窗口——夜叉的建筑风格和罗刹相似，基本没有太高的房子。这样的建筑也有好处，虽然你无法站在高台上，低头俯视忙碌渺小的人生，但至少不会从上面掉下来，摔得血肉模糊。

竹垫密织，珠帘长挂，七彩的陶瓷碗里清茶满溢。

平襄城四四方方，周围围着灰色的城墙。城市的白天总是充满了灰蒙蒙的雾气，到了晚上它们才会散开。但夜晚总是被漆黑所笼罩，所以平襄只有两种色彩——灰色或者黑色。这令我产生出一种错觉，我正在面临不同世界的侵扰。一个是陈旧的，一个是鲜艳的。一个是过去，一个是未来。

留在这里服侍我的还是春樱那个小丫头，据说摩罗用三十贯摩把她从歌舞团买了下来。最先的几日我一直躺在床上，半个多月才能够下地走动。当然现在伤口已经好得七七八八，没什么大碍。

透过窗户我看见对面的罗清小姐，和初次相见，她显得清瘦了很多。

她一抬头，看见我，微微一笑。东西厢房走一下也就是几步路，但小姐似乎从未到我这里来。要一个小姐屈尊来看望我，似乎有些过分。我下楼晃到门口，恭敬地叫了她一声。“小姐。”

“伤好了？”罗清微微一笑。

“差不多了。”

我找不到话说，眼睛一瞄，发现她身边的侍女已经换了人。

“那个……娜塔呢？”娜塔是她船上用的那位罗刹女仆的名字。她现在身边的女侍是鬼武府派来的。我话说出口才想抽自己——这话确实失礼，我哪有资格去关心别人的女仆是死是活。

“死了吧。”她笑盈盈看着我，“怎么，难道你觉得我应该把她抗下来？”

“……”

听上一句话显然罗清小姐是生气的，不轻不重顶了我一句，但看神色却又不像。“……你才是跑得最快的一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