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我看,似乎要把我看出一个洞来,但片刻眼神又开始迷离起来。“不对……那我是谁?”
“……”
我挺想说殿下您别吓唬我,我这人心脏小,经不起吓。他还在那里皱眉揉额头。好一会儿,我才叹了口气,心说这下可真是喝凉水塞到牙。
天堑最窄的地方也有上千米,越靠近下方空间越不稳定。就我一个人的话,也未必不能飞过去,但冒这个险不值得。所以现在首先得走出这个荒凉的地方,然后还得买两张飞船票回罗刹。现在有点犯难的是,前方是夜叉的地头,他一个罗刹很麻烦,但我也没办法可想。
“我是谁?”
“……”
他瞅了瞅我,可能是觉得刚才几句话太冲,但又不好意思开口道歉,于是脸上就显得委屈——老子才委屈呢!我无力地叹了口气,拍了拍他肩。他要是脑袋没坏我是不会做这种事的,但现在倒不妨多拍两下。这家伙看起来没几两肉,背着挺沉。
“摩罗……你的名字。”
我不想叫他四殿下,事实上我恨这个名号。
我简单说了一下我们现在的处境和目标,期望他能理解我们现在的处境。轻描淡写地描述了一下他的身份,并着重表明我是路人甲的意思。他沉静地点点头,示意他知道了。虽然没有气势,但一如既往地冷漠。
我有点泄气,说道:“麻烦你守夜,我累坏了,要睡一会儿。”
他仍是没说什么,又点点头。他这样配合,我倒是觉得有些怪异。要求一个王子殿下守夜的确过分了点,但一来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一位王子,二来我累得半死,就算刀子架在脖子上也要睡觉了。沙地上有些湿冷,并不舒服,但我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他仍是那个姿势坐着,目光并不向着我这里。注意到我醒了,这才转过头来扫了一眼。抬头看看天色应该挺晚了,他竟然守了一夜。我多少有点不好意思,笑了笑说:“你睡一会儿?”
“不用。”这两个字听得挺耳熟,我苦笑一声,站了起来。“那就走吧。”
虽然灵气很稀薄,但至少稍微还能吸收一些,一个晚上倒是恢复了不少精力。我们一前一后走着,一路无语。这太正常了,姑且不论他失忆,就算没有这回事,我们岂止是不熟,简直是无话可说。
走了半晌,他忽然停下脚步,说了句话。“晚上我想了一下,好像想起点什么。”
我心里一哆嗦,脸上没露出些什么,还是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他。
“我应该有个弟弟。”
你岂止有一个弟弟。
“嗯。”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你是有个弟弟,可惜他不喜欢你。”
“我和弟弟,从小一起长大的。”他说话的速度很慢,像是在回忆着一些什么。
一起长大也不代表什么。你的弟弟其实和你年龄相近,但可能张着一张讨喜的娃娃脸,笑得软绵绵像一坨棉花糖。他拿着不认识的句子“腾腾地”跑来问你。哥哥、哥哥,这是什么意思?你从书架上拿下字典,翻了半天,把答案指给他看。后来他学会写句子的时候就做了一首诗,“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兄长待我情”,并用很丑的字誊写在一副长条上。后来你从家里逃出来,那张长条塞在抽屉里来不及带出来,被熊熊大火烧了一个干净。
“有些事情,不记得了好。”我叹了口气,望着没有尽头的远方。
他注视了我一会儿,这才说道:“我之前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我一时哑了火,不知说些什么。
我对这位王子的确没什么好感,我甚至比较喜欢那迦——我们都是可怜的失败者。
摩罗静静站在我的前方,破烂的衣衫遮不住气质。我在他面前好像就是个孩子。我并不比他矮小,但躲在阴影里时间长了,就好象觉得自己矮上那么一截,因为影子总是被压得扁扁的。
我忽然想到那双空无一物的眼睛——那样的场景太可怕了,我这辈子都不想看见第二次。
“没这回事,我哪里敢让你得罪。”这是大实话。
可是他也是无辜的,没人想被妖魔抓到那种地方去,要说只能怪那迦命不好……我还想再说两句弥补一下我的冷淡,但他已经转身走了。
我们的步速显然要比昨天快,走了三天之后,灵气终于开始浓厚起来,地上也能看见绿色的茎草了。我的状态不是很好,他的更差,面色苍白,步速也慢了很多。可能是因为从飞船下来的时候受了伤,他的确是衰弱了很多。
“要不要休息一下?”我问他。
他回答地有些迟疑,但还是拒绝了。“不用。”
“别勉强啊,到时候我不会背你的。”
“不用。”
摩罗对我的示好视而不见,或者说是并不在意。这种态度很令人难熬,我只能耐心地一次又一次跟他说:你休息一下好不好?他有时候摇头,有时候回答不用。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了就往地上一躺,用肯定的语态说:“歇一会儿吧。”他也不会执意要走,这时候就坐到地上,呼吸急促着。但一旦我休息够了,他就不管他自己是不是喘气,立刻站起来走在前面。
这笔帐可以这样算。
现在他是个失忆者,是一个病人。我没有失忆,我不是病人。我应该照顾他。论身份,他是一位尊贵的王子,我只是一个逃兵。但他面无表情,抬头看太阳,后脑勺对着我,很骄傲地不屑发牢骚。这种骄傲看得刺眼,所以我不得不低下头。脚面上一层灰扑扑的泥沙,地上也都是灰扑扑的砂石,踩上去很硌脚。
但我可以全当他是尊重我,所以我拍拍身上的灰尘,笑了笑说:“可以上路了。”
第十五章
曙日升起来的时候,大地又重回光明的怀抱。尘土在天空中打着漩,缓慢地上升下降。一阵久违的喧哗从遥远处传来,人声、脚步声以及哭泣声。
我们走了几步,看见一群女性四散逃窜着,尖叫声和哭喊声不断。而在她们背后,一群男性夜叉紧追不舍。我原以为是强盗打劫,但仔细一看却又不像。这些男人跑得并不快,笑嘻嘻一边追一边吹着口哨。前面的女人虽然拼命在跑,可只需要后面的这些家伙加快速度,几步就能追上。但他们只是慢慢坠在后面,慢慢地拉近距离。
看得出来这是一场追逐的游戏。男人们兴致很高,脸上的笑意是挡不住的,嘴里还不停嚷嚷着——虽然听不清,但男人在这种情况下放的屁都是一样的,所以不用去猜是什么。
我们站在他们侧边,距离也不近,但一个女夜叉慌不择路,竟然向着我们这里跑来。这个夜叉身材娇小,穿着暴露,与其说身上有衣服,倒不如说那仅仅只是遮羞布。她赤着双脚,一脚深一脚浅,就在我们几步远的地方跌倒了。
“救救我。”她看见我们,大声呼救。
我不想惹麻烦,往后退了一步,还拉了摩罗一把。
从后面追上来的一个夜叉笑得猥亵,一边把她从地上拖起来,一边说着下流话。他说的是夜叉语。小时候学我也过其他族的语言,但也只剩下妖魔语还有点底子,其他基本是它们认识我,我不认识他们。
那女人不知道回了一句什么,那夜叉立刻给了她一个嘴巴,面目狰狞着,大声斥骂。那女人还要说话,却被他直接撕开身上的短裙,露出白花花的屁股来。
“……”
连我都看不下去了,王子殿下的脸色自然更加难看,随后就张嘴了。“滚下来!”
我一把没拉住,摩罗已经窜了出去。
这下糟了!我一眼就看见了后面长长的队伍,这不是一个商队就是一群盗贼,这些人不好对付。
摩罗的动作不可谓不快,那家伙才抬起半个头,就被他捏住胳膊,一脚踢在他的腿上,那家伙惨叫着跌倒在地,捂着自己的小腿打滚。
正在女人身上快活的没空过来,其余的不少听见了惨叫声,皱眉冷笑着就走了过来。“你算哪根葱,敢管我们的闲事?不想活了?”
摩罗的插手果然引起了那些夜叉的愤怒。更为不妙的是,他是一个罗刹。罗刹和夜叉属于“猫狗关系”,更况且现在这只猫跳出来冲他们喵喵叫——狗也必须维护他们的尊严。
我连忙上前想要把摩罗拉回来,但他冲得很快,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我。我瞥了一眼坐在地上哭泣的夜叉女人,很明显在背上有个奴隶的烙印。奴隶是私产,也就是说,在这个问题上,摩罗完全不占道理——就算占道理,别人也不会理他。
“要我说第二遍吗?统统给我滚下来!”摩罗倒是毫不客气地冷冷回击了过去。
我简直想抽他。
如果王子殿下是在罗刹,身后跟着一群护卫,挥挥手让他们滚蛋然后把女人没收,亦或者让他们每人拿把刀直接切掉自己的小鸡鸡,这都没问题。但现在王子殿下不在罗刹,身后也没有一群护卫——关键在于他已经不是领导了。
摩罗这一声嗓门不大,但神色轻蔑,直接激怒了对方。有两个夜叉就直接逼近过来。摩罗冷笑一声,双手绞在一起,十指微微一弹,数道灵弹飞扑出去。
这数十个灵弹微小,速度却极快。只是寒光一闪,那两个夜叉就身中数弹,哀嚎着倒地。灵气外放是实力破界之后就能做到的,但像他这样举重若轻,瞬间将灵气压缩成形,就是极高的技巧。
摩罗的动作很小,后方的夜叉根本没看见他的下手,仍从后面三三两两的冲来。这些夜叉或许实力不高,但有二十多人,实在不少。他冷笑一声,拉出一条长长的光气,在双手中间微微抖动着。紧接着手指又是一弹,这跳长长的光刃飞了出去。光刃渐渐扩散,以一步一尺的速度展开,呼啸着向那些夜叉的飞去。等到那些夜叉的脖子边上的时候,这条半月弧已经十数米长,轻易抹过了几个夜叉的脖子,向着远方的天空飞去。
片刻后,终于有人大声喊了起来。“敌袭!”
这倒是和飞船上的情形如出一辙,我哑然失笑。但片刻这笑就变成了苦笑。从远处的车队中几只夜叉鸦低空飞来,瞬间到了面前,跳下十来个夜叉。夜叉鸦是一种猛禽,一般人根本驯养不起,从这点来看,就可以知道对方来头不小。
我倒是想要声明,我和他没关系,我只是路人甲,但看样子他们全然不想听我解释,直接就把我们两个围拢在中间。
摩罗巍然不惧,冷冷扫视了他们一眼,一个“哼”字都省略了。
从坐骑上下来的一群夜叉中,为首的是一个胖子。他打量了一下摩罗,脸上倒是没什么怒意:“这位兄弟有何贵干啊?”
“看他们不顺眼。”摩罗懒懒地说了一句。
胖子嗯了一声,身边一个武士模样的夜叉立刻站了出来。“这位兄弟怎么称呼啊?”
夜叉的身形都偏瘦弱,这位也不例外,但往那里一站,就有一股沉稳的架势。是个高手。有点身手的人都有点傲气,站在那里的时候总是脸上轻飘飘,双腿分得比较开。但他腿扯得太开,到是有点庄稼汉的把式。
摩罗根本没理他,我只好开口打圆场。“我家公子不喜欢理会旁人。”我想通了,既然这位大爷不喜欢交际,那就让他把人全杀光吧。
那庄稼汉只是面色变得难看,竟然也哑炮了。胖子显得十分谦和,又问我道:“你家公子是?”
“我家公子是罗刹贵人,出门游历。”
“哦……原来如此。”他一脸原来如此的神情,从上到下恭敬地作了一个揖,“下人们不懂事,惹怒了公子,不知是否有幸请尊驾到我处一坐?”
胖乎乎的脸上一对小眼睛,说话文邹邹,也不知是哪个版本的天界语,听得我晕晕乎乎。但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我也不好去抽他——我总觉得这事不太妥当。摩罗把头扭过来,瞅着我,看意思竟然想让我拿主意。
我心里那个郁闷,事情是你搞出来的,关我什么事。但人家是当惯领导的,这种小事不能麻烦他们啊,不然还要你来干什么。
“那就麻烦你们了。”转过几个念头之后,我还是决定省下一场厮杀。庄稼汉在胖子耳边嘀咕了几句,他的表情更加恭敬。
他们是长途商队,因为中间有两个领主正在打内战,所以他们绕道走外面。
和罗刹族不同,夜叉国有一个名义上的王,但这个王族在夜叉的历史上,从来没统一过夜叉一族。这一代的王只占据了京畿附近的一块土地。地方上大大小小势力有十几个,其中实力能和王顶着干的,至少有四、五个地方大贵族。
这个胖子姓夏木,是其中一个地方大贵族的表亲,手里有好几支大商队,这一次是一个重要的买卖,他亲自上阵押送。路上看到的女人,都是他们商队圈养的女奴。旅途辛苦,胖子想出来解闷的娱乐节目,却不料招来了一尊大神。
胖子很识相地给了我们两人一个单独的大帐篷,大帐篷里面还被一分为二,里外两间。沙地夜间寒冷,帐篷下方还铺设了厚厚的一层绒毯和织物。外间茶几蒲团摆放得十分整齐,甚至连壁上都悬挂着精致的长弓。
不多久就有人送来一个巨大的木桶和和热水。商队里当然是带着水的,但量也不会很多,请人洗澡这种奢侈的事还是令我吃了一惊。
在我示意不需要人服侍之后,几个胖子身边的侍从全都退了下去。屋子里只有两个人……以及一个木桶。摩罗全然没有丝毫不好意思的意思,直接把身上衣服脱了个干净,跳进木桶,还抬头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
“你不洗?”
水很清,可以说是一览无余。摩罗的身材很匀称,有点肌肉,却又不显得太过。皮肤泛着年轻人应有的健康光泽。我瞄了一眼他的下身……嗯,本钱不错。
“不……不了。”木桶很大,但真不能两个人一起洗。他不一定会出问题,我一定会。
“你愿意用我的洗澡水的话,我也没问题。”他冷不丁又冒出一句。
“……”
他在木桶里擦擦这个,擦擦那个,甚至还向我显摆了一下二头肌。我气得半死,正想要出去,他却慢悠悠地说道:“你说……我是一位王子吧?”
“是。”
“怎么好像你不怎么尊敬我?”他看着我的时候眼神很冷,虽然嘴角微微上翘,但并无笑意,倒是让我觉得一凛。
“没有这回事。”我连忙低头,大卖狗腿,“我做得不够好,殿下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摩罗皱了皱眉,似乎不太满意我的回答——他大爷的,你杀杀人洗洗澡,老子却快要喝你的洗澡水了,你还想怎样?
第十六章
“你不想让我管这件闲事?”他冷冷地盯着我看。
“也不是……”
王子殿下的愤怒可以理解,尽管他已经失去记忆了,但习性是绝对抹杀不掉的。那个倒霉蛋敢于在一位王子跟前表演活春宫图——这已经不是脸皮的问题,而是直接在扇殿下的耳光了。
他沉到水下好半晌,才从里面冒出来,溅得满地都是水珠。
“夜叉族和罗刹族有一个地方很像,就是崇拜强者。”
听到他向我解释,我感到诧异。“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