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没好好歇，我洗了个澡就早早躺下睡觉。一觉就睡到大天亮，揉揉眼睛实在不想起来。不过想到答应春樱的事还得去办，就草草穿上衣服下楼。本来也不用那么匆忙，但摩罗今天要去西武，所以只能乘他走前说两句。

我才走到门口，正看见罗清和摩罗从房里走出来。罗清脸上笑盈盈的，春光满面，接过边上女仆递过来的披风给他披上。“你这次去自己也小心点。外面的事，我帮不上你什么。总之，等你回来。”她的话说得不多，到底情真意切。

摩罗微微笑了笑，摸了摸她的长发，转身走掉了。

我什么也没说，只站在这边的房门口呆呆站了一会儿。

摩罗微微笑的时候，两条剑眉向上翘起，眼睛就显得明亮而有神。我喜欢明亮的眼睛。这对我几乎是致命的——每次看到那样漂亮的眼睛，我就会陷入那不可自拔的泥沼中去。

上一次发生这种事的时候我才十岁。二哥还很年轻，细细看着我，黑色的眼睛宛若一弯浅水。他的容貌至死都很年轻，但额头的褶皱却不停增加。我无数次伸手想要帮他抚平这些褶皱，却从没成功过。它歪歪扭扭贴在二哥的脑袋上，难看极了。

嘴里苦得发涩，我扭过头，看见兰姑娘站在另一边的门里看我。

“我也喜欢摩罗哥哥。”她脆生生地说。

为什么要用“也”这个字？我无力地冲她点点头。“我不喜欢他。”

“为什么？”小姑娘看起来比春樱还要小得多，听说这位十五小姐只有十岁，“他很好啊。”

“他怎么好了？”

“他很好看。”

“……”在罗刹而言，他的容貌的确是出类拔萃的。不过她年纪太小，翻来覆去就是那几个词语。“他很好”、“他很好看”或者“笑起来很和气”之流。鬼武家的教育显然不行——至少也应该形容两句英明神武，威风凛凛吧。

摩罗去了三天，回来的时候尽管表情冷冰，但我仍能从里面看出喜意。

这一年的西武条约，罗刹占了便宜，但夜叉也没吃什么亏。参与袭击王子殿下座驾的夜叉，全都打包归了罗刹，外加赔偿罗刹王子的精神损失费用若干——这当然由长川家负责。罗刹多了几百个奴隶，夜叉少了几百个叛贼。当然重中之重，是停战百年，其余诸如在魔域联防妖魔的条款，不一而足。

就天人的寿命而言，百年并不算长，但也不短。不过就罗刹和夜叉历史上第一次停战而言，这场谈判要比想象中快速且顺利——如果不算在那之前王子殿下连滚带爬的插曲。

毕竟夜叉王陛下刚刚砍了他好几个儿子的脑袋，急着把事情搞定。如果他还有儿子，那一定是要加强思想教育，如果他没有儿子，那么还要继续辛苦培养出几个顶用……并且乖巧的出来。

对我来说，新的手臂长了出来，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没有老的好用。半夜醒来，我会下意识去掐这只手。结果是会痛，这是真的。

夜叉王陛下同样也奉送了一艘新的飞船，这飞船虽然不如原来那艘，但同样精致而考究。当然因为罗刹原先的精锐部下都死的七七八八，这船上的人手绝大多数都是夜叉族。

我开口和摩罗说了春樱的事，他法外开恩，同意将春樱留下。但是鬼武家的十五小姐却跟着上了船，外带夜叉仆从若干。这些人将背井离乡，可能到死都回不了夜叉。

但兰的小手被罗清牵着，一点儿都不显得难过，笑嘻嘻地上了船。我偷偷问她舍不舍得，她摇摇头说：“对我好的人都不在啦。”我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在迦楼罗也几乎没有对我好的人——我这样讲有点薄情，秦月对我还是不错的，但他不能暖我的被窝，经常抓我干苦力，见了他我甚至要叫大人。那里似乎也没什么可以留恋的。

飞船终于从云端降落到青城——这是战王的都城。这是一座无比高大的城市，它耸立在山崖上，浑身挂满了褐色的藤蔓，或者还有其他零零碎碎的植物，陈旧地像一件古物。这些藤蔓里面包裹着坚固的城墙，罗刹的祖先将这些巨大的石块运来这里，在它们涂上面粉和孩童的尿液，堆积在一起。然后年复一年，这些石块紧贴在一起，再也不分彼此。

不过，当你跨下飞船，仰望高墙的时候，就会发现这是如此高大的一座城市。

你抬头仰望，看不见除了天空之外的任何东西。

但罗刹的天空和迦楼罗的天空并无什么不同。同样是灰蒙蒙一片——即便是曙日，也无法令它们变得更漂亮一些。或许因为天空是灰蒙蒙的，所以在那灰色之下的土地上，那一片春日樱红，才显得格外醒目。烂漫樱花从中，二哥那白色的身影，隐隐可见。

他死在长枪之下，血流满地。

至死我都没有告诉他，我爱他。

第二十四章

摩罗披着深红色的绒袍，金色的长刀背在身后——这把刀几乎有半身人长，金色刀鞘上镶嵌着十六颗红宝石。这刀又长又宽，沉得跟一个铁疙瘩似的，和屠夫刀没什么两样。难怪我从没看见摩罗用它。他骑在一头含有龙族血统的杂交兽上，长发梳成罗刹式的毒蝎长辫，显得怪异。

这一天我几乎把战王王族的亲眷看了个遍。战王已经年老，头发花白，精神头还算不错。摩罗还活着的弟弟有两个，兄长三个，最大的一个已经四百多岁，眯缝着眼睛，神态畏畏缩缩。

摩罗没有同父同母的兄弟，战王奉行的是雨露均沾的政策。不过他最爱的，还是第七房小妾，和她生了一儿二女。罗刹生子需要两人在空界的冥河边交合，吸取冥水之上的灵气才能成胎。战王自然也有四房妻子，但妻不如妾，妻子是万万不如小妾娇美可人的。

在战王之后，第一个走上来恭贺的，是一名脸颊略带伤疤的成年罗刹。天人在进入衰老期之前，外表都颇年轻，若是罗刹，倒可以从额头上那个细小的红纹颜色深浅看出年纪大小。

“他是摩罗的二兄。”罗清在我身边，低声冲我解释。她一路上对我倒是很亲热，或许我们同为迦楼罗，看着就很亲切，我也很难对她生出恶感。

二王子的声音很低，我听不出他在说些什么，但脸上的笑容却很勉强。

“哦？”摩罗不置可否地微微颔首，“三哥病了？那就好好养伤吧。”

他面无表情，语调冷得像是让人洗洗干净上砧板。

摩罗的三哥，是除了他之外地位最为尊贵的一位，他的母亲是老战王的第二王妃，大将吉兰的妹妹。罗刹名字多有重复，这位吉兰，可不是边陲小镇上那个傻呼呼的罗刹小子。这位大将吉兰，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位高权重”，深受战王信任。

二王子脸上的僵笑变成了苦笑，跟在摩罗身后，一路上嘀嘀咕咕。从摩罗的表情中几乎看不见什么，但他的怒气中脸色就可见一斑。

罗刹的建筑和夜叉相仿，多用石木建造，院落大而楼房矮。摩罗的府邸一样不小，仅是后院，就有五个大院，九个小院。我被安置在一个小院，紧挨着摩罗的书院。

罗清和摩罗的婚期定在末月，她的庭院是书院后的另一座大院。她怕我罗刹的仆人用不惯，派了一名老实的迦楼罗小厮给我——摩罗是绝对想不到这点的。

这小厮一张娃娃脸，名字叫杨柳，有点傻傻呆呆的，见了我很局促。我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能走能跑能吃。再者，我变成穷光蛋之后，就十分不习惯别人服侍我。所以他看我，我看他，两人大眼瞪小眼，颇有点苦大仇深的意思。

虽然是一座四方的小院，但也有几间厢房，小院的一侧是长廊，通往书房。院子中央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荷叶塘，塘上有一座青石板的小桥，中央摆放着一长小桌四个圆凳。这个院子和书院原本就相连，称之为子母院。

但自从我住进这里，一直都没看见王子殿下出现在书院。我闲得无聊，干脆就雀占鸠巢，整天泡在书房里找书看。摩罗不发话，也没有人来赶我走——虽然有人打扫，但书架的角落里，仍难免能看见薄薄一层灰尘，这里显然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场所。

大约半个月后，我才在书房看见摩罗。我手里捧着一本勇者斗妖魔的通俗版小说看得正起劲，他手里提着一把刀就进来了。

“……”我很想正色对他说上一句“我决计不会红杏出墙，你不用提着刀进来”。

他看见我捧着他的书，略微皱了皱眉。“书房的东西，别乱动。”

“……”一天大好心情被他这句话破坏地一干二净。

假设我和他只是陌生人，那他的确大可站在院子中央破口大骂“你侵犯了我的院子，侵犯了我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但关键在于他已经上了我，宣布对我的所有权，还把我带到这个院子里来——那么就等于在默认了我和这个院子不可分割的关系。

我憋了这许多话，什么都没说，直接把书仍在桌子上，转身就走。——这个举动惹得他很恼火，上前一步就把我一把拉住。“你做什么？”

“这个屋子不是进不得么？”我皮笑肉不笑地说。

他又皱了皱眉，叹了口气道，“算了，也没什么关系。”

“……”

“这里原先是我王叔的居所，书房也没动过。我父王之前，王叔是成为战王呼声最高的。”他顿了顿，“不过……现在应该没关系了吧。”

原来这里牵扯到罗刹王室，恐怕书房里或会有些秘闻，但对我来说到的确没什么太大干系。而且罗刹以强者为尊，一个已经死掉的王叔，有价值的大约只剩下陪葬品了。

“这个给你。”他把手中的刀递过来。——原来这是给我的，不是用来砍我。

刀入手微微发凉。这也是一把灵刀，刀身宛若湖水般清亮，却没有冷森森的感觉。刀身也有四个字“情深似海”。

“刀上的字，是灵言。灵言是这把刀的刀心，能和刀心心意相通者，才能发挥最大的效用。”摩罗向我解释。迦楼罗喜用枪，所以这点我倒是不知道。

“虽然未必有你原来那把好，不过也算是稀罕的东西了。”摩罗对武器并不以为意。灵刀虽好，但在他这个层面，甚至连锦上添花也算不上。难得他还记得我掉了一把刀。

“总比你背上的那把看起来像刀。”

“那刀是先祖……好几万年前夜叉帝王的金刀。”他哑然失笑，“这可是战王一系大有面子的事。可不要在别人面前这么说。”

罗刹早年也有一个帝王，但后来分裂成三个王权。战王这一系势大，并且一向标榜自己才是真正的罗刹王族。

“这刀还能用？”那把金刀不是灵刀，只是式样稍显奇怪，论其价值，到还是刀鞘上的宝石值钱。

“当然能用，只是，要把人砍死……”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嗯，砍是砍不死人了，用刀背敲倒也能敲死。”

这个笑话有点冷，我听了干笑两声，摩罗瞥了我一眼，知道我在想什么，淡淡道：“这可不是笑话。我母后说，我王叔就是让这把金刀活活敲死的，死的时候脑浆迸裂，凄惨无比。”

那位倒霉王叔和他的父亲争夺战王位，死在金刀之下，应该也是死得其所了。

我不知道这些天摩罗究竟在干什么，但看他的神色间充满疲惫，人也瘦了一圈，原本“你来干什么”的那些话就说不出口。好歹是他出钱养我，做人也要感恩图报。我讪讪笑了一声，说道：“那叫点吃的来？”

书房虽然并不小，但不适合喝酒作乐，最终酒席还是摆在我的房里。一张八角桌不大，放上五、六个小菜，一坛酒，有几分几分小斟的样子。

迦楼罗族的饮食比较清淡，多数以蔬菜瓜果为主。但罗刹这里吃的就比较血腥，猛禽灵兽，什么都可以拿来下酒。摩罗看到满桌子菜，这才想到这点，问我：“你是不是不吃这个？”

“我？无所谓吧。”蔬菜瓜果含有的灵气较少，因此军营中也有很多肉菜。我倒是什么都吃过，也没察觉有什么差别来。

“罗清不吃这个。”

“嗯。”我不想提这个女人……虽然她很好，但又不是我的女人……

“如果你喜欢瓜果，我叫他们以后给你多送一点来。”

摩罗吃了点东西，心情似乎好了点，用手指沾着酒水，在桌子上画了起来。我不明其意，看了片刻，看出他画的是府邸的简略图。“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别去。其他地方你都可以走动。”他指的这三个地方，一个是前院大厅，一个是大王妃的院子，另一个则是最后方的一个小院子。

我当然不会到那种地方去自找没趣，于是点点头。我的诚恳态度令摩罗王心大悦，又说道：“书房的书你看也就看了。我最近事多，等有空了，陪你去附近走走。”

他的神色和蔼，不复冰冷，令我感到受宠若惊，不免更加殷勤得帮他布菜倒酒。我这些天被再生果的灵气折腾得一直处于溢出状态，根本一点胃口都没有。不过酒还是陪他喝了不少，罗刹的酒都是烈酒，但王室用酒又有不同，味正而醇厚。

罗摩喝得比我要多，大半坛都到了他肚子里。他喝得有点醉意就开始摸我的小手——不是我说得恶心，他的手确实要比我大上那么一圈，这确实是种族差别了。

“你脸红什么？”他看了我一眼，嘴角带着些许笑意。

天地良心，喝酒哪有不脸红的。我懒得跟他分辨。

“我就喜欢看你这样子。”

“……”

他笑起来的时候原本脸上略显刚硬的线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嘴角那一抹微笑，好像能将人心吸进去那样，看得我心突突直跳。“我可是都记得的。你跟我说过什么。”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说我老板着一张死人脸。”

“……”

“你还说，那迦不喜欢我，是因为我不会讲笑话。”

“……”

“你还说……王子殿下其实挺不值钱的……天上掉下块石头就能砸死两个……”

我顿时陷入卡壳状态。貌似……我的确跟他说过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语。那时候他失去记忆，我就趁机勾肩搭背，外带踹上一脚。但天地良心，这话绝对不是胡编乱造，而且我哪知道你那么快就恢复记忆。

“你不喜欢我……这没关系。你看，我也没有说你什么。”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就喜欢看你这样不情不愿的样子。”

第二十五章

我不作抵抗，不代表他就会就此罢手。他凑上前来，一下吻了上来。鼻尖飘来酒气，我微微皱眉，但他全然没有注意到这点，只是强势地掠地攻城。唇舌纠缠，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好半晌他才停了下来，一把把我抱起来。

“别……”我想起那个糟糕的夜晚，就有点哆嗦，手一划拉，把桌上的一个碟子扫到了地上。“哗啦啦”地砸了个粉碎。

他可不管这些，三下五除二就除去了我的衣服，把我摁到床上。

想必我的脸色糟糕得紧，摩罗倒笑了，伸手从床头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来。我大为惊奇——我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天，也没发现这里竟然还有个抽屉……他打开盒子，里面是膏状的白色凝脂，散发出一股甜腻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