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游——闲相饮
闲相饮  发于:2012年05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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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到他脸上,忽道:“夫物芸芸,各复其命……”

这一句说的轻微又含混,便听不大清。柳白泽覆住他那只手,贴近了问:“甚么?”张翼抬起下颔,用嘴唇慢慢摩挲他的,张了

张口,未及出声,蓦地传来清晰的叩门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空洞震响。

柳白泽起身朝外瞧了瞧,道:“我去看看。”说罢掀了被下床去。

张翼也坐起身来,盯着他的背影在门口停下,被窗口的月光映成一半霜白一半晦暗。门枢吱嘎响了一声,外面立着个模糊的轮廓

忽听柳白泽惊道:“三娘!”

狐三幽然踏入,蓦地提袖扑上,将柳白泽死死缠住。半张灰白的尖俏面孔上眼眸半阖,紫黑色的嘴唇张开,隐然现出森白的尖齿

来,一探首牢牢贴住他嘴唇。柳白泽推拒不动,与它扭作一团。

张翼登时惨变了脸色。一把抽出髻中木簪,抬手疾掷,化出一道赤红剑光,转瞬而至。

狐三那张灰败面孔上未显出甚么表情,便被那道利光穿入眉心,透脑而过。

拙钝的木簪自它后脑带出一道水淋淋红白,咚地钉入门框,没至簪尾便碎裂成灰。只留下一个圆而小的孔洞。

第十六章:起迭波

清玄子十五修道,天资卓然,用了一百七十四年修得五气朝元,内丹初成,终算是得了道,从此不惧生死病患。

可这却是不够的,远不够。

他心知这世上并无甚么长久,当初修道时万般艰辛困苦,只消一个莫测的劫难,便都一笔勾销了。既舍不得,便要保长久,若要

长久,必要万全。如何万全?万千术法变化,天地奇珍异宝,能得的都要得。到了要紧的时候,便是克敌化劫的法宝。

当年出师下山时,他师父也只嘱咐了三个字,“戒之得”。

清玄子小心得很,自问确是谨遵了这三字,“得”时再三思虑谋划方下手。

譬如这回,他看上了一枚好丹元。

那是枚元气精纯的内丹,却又与普通蛇丹大相径庭,甚是奇怪。想是结于妖物心府,又得了道家正气浸润,当真是前途不可估量

。只是内藏一股暴烈戾气,起伏不定,不知到底如何凶险。不过自己修为颇深,这点邪魔气,应该还是收拾得住的。他见时,那

蕴着丹元的妖物经脉初通,修为尚浅,有些麻烦的却是与它同行的道士。

清玄子看那道士年纪甚轻,尚未得道还丹,本打算与他私下交涉。想来,只须将自己炼化之能告诉他,再许他一半蛇丹炼出的丹

药,这笔买卖多半便成了。

谁知等自己再转回初见的庙中,从屋瓦隙中朝下看时,却是这么个景象。清玄子暗自可惜,一来是为原路不通,二来,修道之人

最忌执迷牵绊,见道友如此,多少有那么一点兔死狐悲的意思。

一计已不成,清玄子也不心急,只沿两人来路慢慢寻些线索。

如此便到了大桐乡。机缘巧合在山中捉了只元气大伤的狐精。这精怪遭了雷劫,若不是有托身泥胎挡着,险些被打回原形,却不

料,它竟是与蛇丹有些渊源的。

清玄子只道苍天助我,妙计得成。当即拿了法器——便是只葫芦,将狐精塞进去,又填进许多毒物,养成妖蛊。妖物化蛊,便会

神智尽失,有时许能留个执念在。也巧了,这狐精生前一心取气吸精,恰是牢牢盯住了那枚丹元,化作了蛊,大约也是认得的,

仍旧一心想上去吸一吸,恨不得钻进内腑里,将那丹囫囵吞了。

当真用起来,果真如此,却没料到这蛊毁得这样快。狐精刚一沾身,便被刺穿了印堂眉心穴,破了关窍。不过,这也不打紧。

清玄子本隐在门槛外三步,此时朝里迈了一脚,抽出背上的雌雄双剑来。窍破蛊死,蛊内藏的毒瘴却是不会散的,只这便能将蛇

制住了。至于同妖物夹缠不清的那位道友,清玄子笑了一笑,难缠是有的,可依他凡身的修为,这回略微拼一拼,也是占尽了胜

算的。

如此想着,前脚便踏进了门内。

月华斜照,正映了一地狼籍。清玄子刚扫了一眼倒地的妖物,耳边忽响起泠然铃声,面前便蓦地遮了一片黑影。他猛然转眼,只

看见一双寒光潋滟的眼眸,长在摄人魂魄一般的面孔上。

这双眼眸却并没有与他对视,只半垂了眼帘,被眼睫遮下一片妖异的阴影。视线直投在自己胸口上,一瞬间已转过身去。

清玄子霎时回过神来,提剑上前。可是,甚么地方不对。有些空,又有些冷。他迟疑着低下头去,却在胸前看到了一个窟窿,鲜

血汩汩喷涌出来,泼花了一地霜白月色。手一松,双剑锵啷掉到地上。他僵硬着抬起头来,只看见一个披散了发的背影朝蛇妖走

去,一条亵衣袖口被血浸透,染作暗红的手中捏的那枚杏黄色的,却是自己的内丹。

狐三的皮囊被戳了个透,登时凹陷、萎缩下来,浓黑的毒瘴从七窍连同伤口涌出来,顺着柳白泽口中流入经脉。张翼扑通跪倒在

地,一把将塌陷成一团的妖蛊枯皮拂作了粉末。他锁紧眉,带了不可遏抑的厌恶神色,将手中那颗血淋淋的内丹含进了口中,然

后托起柳白泽的头颈,俯身下去。

身后发出一阵嘶哑又绝望的嚎叫,又突然截断了声响。疯狂的不甘与愤恨已被惊恐代替,清玄子眼睁睁看着自己烧起来。无声的

火苗从衣摆下的双腿开始吞噬,没有飘起一缕烟,也没有洒落一粒灰。须臾,整个身体不留一丝痕迹地,消失在空明澄澈的月光

中。

染血的右手抵在柳白泽的胸前,翻涌的元气滔滔不绝灌进去,充溢住心口一小片地方,将内丹团团包裹住。柳白泽尚余了一丝神

智,一片雾翳中,隐约见张翼噙了甚么凑到自己嘴边,骤然抬手,竟生生将他推开。

张翼脸上仍没甚么表情,爬起来,再次俯下身,垂首到极近的距离看他的脸。柳白泽眼神已经涣散,发青的皮肤下隐隐浮现出碧

色的鳞片来。一只手依旧按上胸口,真气涌入。

嘴唇相触的时候,柳白泽慢慢挪动了手臂,摸到张翼的衣袖。他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声来。半晌,吐出来个模糊的“别”字

张翼抚了抚他脸颊,轻轻捏住下颔。因嘴里含了东西,有些含糊道:“你乖些,不要动……”终于还是俯首下去,贴到了嘴唇上

柳白泽微弱地挣动了一下,却被他反抓住了手。

子时过半,柳白泽脸上的青色褪去,渐渐苏醒过来。睁眼时,正见张翼直愣愣盯着自己,面无血色,眉心一道紫黑,墨描似的直

漫到额上去。冰凉的嘴唇还与自己贴着,最后一缕毒瘴正从口中抽出,引到他的嘴里。

柳白泽想说点甚么,还未出声,却见张翼突然挪开身体,双臂撑住地面呛咳起来。一股股黑血顺着嘴角淌到地上,溅脏了衣服。

咳了一会儿,和着血水吐出个枣子大小的珠子来。原本杏黄的颜色已经染作紫黑,滚在地上时依旧毒烟缭绕。柳白泽眼睁睁看着

,却丝毫动弹不得。

张翼抬袖抹了抹嘴角,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倒在他身边,艰难地喘气。

柳白泽只觉胸中刀绞一般,身上终于有了些知觉,强偏过头去看他。张翼侧卧着,乌发披散了一地,见他转头,动了动嘴角,扯

出一点笑意来。柳白泽道:“你何必做到这地步。”见张翼登时惨白了脸色,也撑不住心软,只道:“莫动了。”朝他慢慢翻了

个身。

熟悉的气息挨过来,然后是暖和的胸口。张翼将头抵在他肩上,意识渐入昏沉。不知过了几时,被摇摇晃晃抱起来,放回床上。

柳白泽正拿起他的手往被里放,袖子滑开,便愣住了。借着月光看去,那只绞丝镯子已变作乌黑,再不复银亮。慢慢掰开手指,

便见手心里也是青黑,顺着经络朝小臂蔓延。柳白泽看了半晌,又轻轻将他额上覆发拨开。眉间那道印痕已纵穿额头,延至发中

他不知该说甚么好,无论歉意还是谢意,讲出来都是笑话。

正思及此,张翼突然一个冷战惊醒过来,猛睁开眼睛,遭了梦靥一般。见是他,便直直盯着,喘息道:“……怎么不睡?”柳白

泽抚了抚他发顶,“看着你些啊,夜里喝个水甚么的。”

张翼慢慢蹙紧了眉头,伸手去拽他衣袖,却抓偏了。再扯住时,捏紧的手不住打颤,低道:“你躺下。”执拗地不松手。

柳白泽看着他冷下来的面孔,刚想躺,突然呼吸一滞,盯住张翼的眼瞳。墨黑的瞳仁中间有了一点红色,像被刺了一针,渗出血

来,看去格外骇人。终究还是没说甚么,躺进被中,与他在黑暗中静静对视。半晌,自嘲似的笑了下,哑声道:“我总没用得很

……”

张翼忽然闭了眼,虚弱地吐气道:“傻话……你靠过来些,冷。”

月光浸着一室静谧,澄净又冰冷,好像结了薄冰的河面,脆得吓人。

不多时,这层薄冰突地被一声尖利的鸟啼刺破了。

转瞬间,已有甚么疾飞入屋中,滞在半空扑翅。比麻雀还小些,通身鲜红,好似燃着的火苗一般飘忽跳跃。

柳白泽颇有些无奈,只得起了起身,将张翼遮护在怀里。两人都已再无一丝气力,此时若再横生变故,恐怕便要一同交代在这处

了。

好在那鸟仍是悬在远处,尖喙一张,却是吐出字来。“余邪未尽,蛊毒内侵,渐蔽清窍,蚀败五内,谨请务必速回,或有回天之

法。”这嗓音好似铁剑金戈一般,僵冷齐整,透着股生硬的死气。说罢,又变了尖细的鸟鸣,啼叫了两声,听来说不出的怪异。

柳白泽提心吊胆地听着,此时方听懂个些,蓦地听张翼哑着嗓子吼了一声:“滚!”将喉咙都喊破了音。浑身一僵,霎时又明白

过来——这句并非冲着自己的。张翼声嘶力竭地吐出那个字的时候,突然死死揪住了自己的衣襟,然后将额头也抵上来,贴紧了

自己,再不抬头。

柳白泽从未见过他如此暴怒,心中大惑。轻拍了拍他脊背,回头看时,正见那只血红的鸟儿自半空斜坠下来,一头撞上桌上的烛

心,化了朵摇曳的烛火覆在上面,再寻不见原形。

第十七章:天地隔

柳白泽看着那丛火苗,莫名觉得骨寒,低声问道:“那是甚么?”

张翼却不回答。过了许久,抓紧的手失掉了力气,忽道:“我后悔了。”柳白泽觉得心里突地塌了一块,只僵直着,再不敢去揽

他。又过了会,果然听见后半句,“后悔当初看见你。”

是了,落到这般地步,他也该后悔了。柳白泽闭了眼,终于收拾回些心力,强扯了扯嘴角道:“我已牵累了你许多回。又有这次

,你便是要这条命,我也一定赔给你。听说道家许多炼化法门,烧个妖丹甚么的都趁手。那道士处心积虑地夺它,想必也算个好

东西,与其以后被别人拿去,不如你——呃……”

张翼撑起身,垂眼看着,一只手牢牢卡住了他的喉咙,叫后半句再也吐不出。

眼前笼着一片月光切成的浓黑的剪影,柳白泽这回却是真笑了。他摸到颈间那只手,惹得铃铛又颤了颤,咳了一声道:“阿翼,

急甚么,咳……要的话,我亲手掏给你……”啪嗒,轻微的水声之后,有一滴湿凉染在脸上。

柳白泽愣了一瞬,突然醒悟过来那是甚么。他抬起手,去摸隐入黑暗的那人的脸。指尖所触,是湿漉漉的水渍。

颈上的手渐渐松了力道,颓然垂下。眼泪却依然淌着,沾湿了他的手指。

柳白泽默默爬起来,扶张翼倚在床头。张翼垂了眼睑,微微偏了头,脸上并没甚么表情,只似在坐忘守静。脸上却有水痕映了月

华,冷冰冰的反光。挨近了些,便见他眼睫都被浸湿了,一缕缕湿亮地翘着。

柳白泽抬起手,帮他慢慢抹了抹。水迹立刻又无声地划下来,然后再次被抹去。他专注而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一个动作,终于将衣

袖都浸湿了。柳白泽叹了口气,再次将那滴莹然的水珠拦在手指间,轻声道:“是我错了,方才同你说笑的。别哭了。”

张翼抬眼看他,眼瞳被洗得湿润润的,又浸着一丝愕然,突然抬手摸了摸眼睛,愣了许久。

柳白泽攥了他那只手,掀开被窝,哄道:“先躺下吧,要打要骂天亮再说。我要陪你回那个甚么山的,跑不了。”

张翼始终未抬眼看他,只乖乖躺回去。柳白泽挨着他,却不敢睡着,见他被中了毒瘴又哀怒不定,唯恐夜里出了事情。

沉寂笼罩了许久。身侧忽地动了动,柳白泽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扑住死死抱紧了,胸口处立即传来滚烫的湿意,一圈圈洇开。

除了姓名,他对他的一切几乎一无所知,也无力去帮他甚么。所以,竟连应当如何安慰也不知道。只能也反手抱住他,一遍遍抚

着颤动的脊背,由他伏在胸前把满腔苦痛发泄出来。

柳白泽睁眼望着沉黯空茫的屋顶,过了许久,终于听到了抑不住的沉闷的呜咽。

曦光透进来的时候,两人都已起身。柳白泽一夜未眠,见张翼的脸色差到了极点,穿衣时抓了几次都没摸到衣带,便凑近了帮他

一一系好理平,又抽了头上的木簪帮他绾了发,自己只撕了布条绑住髻。

张翼一直垂着眼,并不抬头。柳白泽想他大概被蛊毒伤了眼睛,便时时扶持。此时一切收拾妥当,便问朱明山要如何走法。张翼

摇摇头,指了指桌上的烛台。

那支烛燃了一夜,却分毫未减,火苗无风而动。此时倏然离了棉芯,又化回飞鸟模样,箭一般投出去,悬在窗口。外面是放置杂

物的后院。柳白泽扶张翼走到窗口,便见一只通身赤色的大鸟,足有人高,立在院中引颈而鸣。

直至两人爬上了鸟背,柳白泽还有些恍惚,才明白这鸟竟是会长的。待入了云霄,又不知变作多大,脊背足有床铺大小,双翼展

开数丈,御风振翅,当真排云如电。

茫茫云气下,屋宇鳞次栉比,运河裳带蜿蜒,再高些,便都渺然不可见了。

过了半日余,身下的赤鸟一声唳鸣,俯冲而下,云霞之下是莽莽荒岭深谷。竟是到了极南的地方,此时草木仍是青翠。穿谷而过

是一座葱茏山头,山顶立着面百尺断崖,并无甚么人烟。

那鸟飞至近前,陡然一个仰身,贴着崖壁直冲而上。柳白泽一把扣住张翼,低伏在鸟背上坐稳,再抬头已是山巅。千余石阶的尽

头,是掩在参天古木中的一角飞檐,琉璃瓦色格外亮眼。

待两人落了地,赤鸟又缩回麻雀大小,一晃眼闪入观内,没了踪影。

面前是平直的青色石道。张翼仰头望了望,一言不发便迈步前行。柳白泽四下打量了几眼,快几步跟上。周围静得近乎空洞,连

一丝虫声鸟鸣也听不见,只剩了风声和脚步声。两人一前一后,直走至门前。

眼前是普通道观的样子,檐下悬了匾额,真火观。黑底红字,沉甸甸压下来。门口无接应童子,门内也无道人,观中景物都影影

绰绰笼在树荫里,一片昏黑。

张翼抬脚进去。柳白泽忽地一阵发寒,脱口叫道:“张翼!”

张翼脚下一滞,回头看他。

只这一眼,便叫柳白泽从外到里凉透了。他又变回了初见时的神色,脊背紧紧绷直,微阖了眼帘,仰颔看人。浸了冰碴水的薄刃

似的,纵是远远站着,也是冷且硬的,散着煞气,带了寒芒。只一刹,那个会微笑会恸哭,时乖顺时扎手,叫自己百味陈杂,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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