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是个皇叔,皇帝他叔。
不过我并非亲叔,中间隔了一层,我的爹与今上的祖父明宗同光帝是亲兄弟,我与皇上只算堂表叔。
但先帝的兄弟们早就薨光了,我这个堂表叔便成了和比亲叔还亲的叔。
上面最后那句最肉麻的话不是我说的。
说这句话的人,是太后。
太后头一次说这句话的时候皇上还没有登基,先帝刚驾崩,她穿着一身孝服通红着两个眼泡儿向我说,她说承浚你虽是先帝的堂弟,但我心里一直拿你当亲小叔来待,你是启赭最亲的叔父,比亲叔还亲。
当时正沉痛悼念着先帝的我生生被她这句话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果然她底下一句话立刻就跟上了:“今后启赭还要靠承浚你多帮着他,我先在这里拜托你了。”
事后我娘有一句话总结得极精妙,她说:“围着皇位打圈的人在用着你的时候和你比什么都亲,用不着时就巴不得你死了。”
等到皇上亲政,皇位稳得跟铁汁子浇成的一样的时候,我在皇宫里进进出出,偶尔见到太后,我看她瞧着我的眼神,实在很像恨不得我早点去侍候先帝的意思。
似乎当年,先帝与他身边的人也是这么瞧我爹的,他这么心里捏着盼望了许多年,终于顺利盼到了我爹入土,我觉得他驾崩时应该能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可惜这代的不幸传到了那代,他的老婆和他儿子要继承他的老路,继续惦记着我。
直到,我也进了棺材,此事才算完罢。
第二章
曾经有闲人纵观本朝局势,归结出朝廷三大毒瘤。
王勤巨贪,国库不满。
云棠徇私结党,吏政不廉。
然怀王弄权,为百毒之首,使皇位不安。
这个百毒之首,弄权大恶,毒瘤中最大的一颗,说的就是小王我,怀王承浚。
对这种说法,我只能讲本王很无奈。
其实我一直很本分,很忠心,既无包揽大权之意,更无觊觎皇位之心。本朝之中,我敢说没有比我更忠的忠臣。
但,悲哀的是,我是忠臣这件事情全天下没几个人相信。
不过我这个人一向很讲道理。我按照道理说一句,旁人之所以会这么以为,最大的过错还是在我爹身上。
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我娘时常和我说,你爹是我平生见过的最大的一个傻瓜,然后她便会摸着我的头顶道,你将来千万别像他。
我爹在外人眼中从来跟傻字沾不上边。他十五岁就上了沙场,十七岁做主帅,一生中大半的日子是在马背上过的,只寥寥败过数次。
但在我娘和后来懂了事的我的眼中,我爹的确很缺心眼。
他是同光帝的最小的弟弟,他时常热泪盈眶地回忆起同光帝如何在他小时候照顾他,关爱他,手把手教他读书认字,睡觉时帮他盖过被,天冷时替他加过衣……于是他愿肝脑涂地,报效皇兄的恩情。
但同光帝体弱,驾崩得早,我爹没来得及报效他几天。我爹在痛哭流涕悲痛欲绝之后,决心将报效之意转移延续到同光帝的儿子——今上之父先帝应昌帝身上。
只要边关有异动,他立刻主动请缨前往。上朝议政时,有他觉得对朝廷对社稷有帮助的地方,他必然滔滔陈词,时常既慷慨又激昂,忠言往往逆耳,他以为他是一片忠心,但看在皇帝眼里,这就是功高蔑主,这就叫持权而骄。
我娘曾经劝过他,但他不听,他觉得这是妇人之见,他的一片天地可鉴日月可昭的赤胆忠心,他的皇帝亲侄儿如何能觉不到。
我娘无奈,只能看着他傻冒到底。
我爹过世后,他的兵权立刻就让了出来,被朝中的几位重臣平分,我也只袭了他的王衔,并没有在朝中的要部担个什么官职。今上除我之外,还有几位堂表皇叔,也各自有王衔,哪个都比我们怀王府权力大,但不知为何,那些外人们总觉得,我们怀王府一定手握着一股秘密的势力,足以推翻朝廷。
当年,先帝刚驾崩时,太后和我说了那番肉麻话,我嘴里只能空答应着,哪知道就在当天晚上,我的几位老堂兄与朝廷的几个重臣开了个小会,将我也捎带了进去,其时还是丞相的太傅云棠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但自圣上驾崩,龙椅已虚两日,太子启赭尚年幼,各位王爷与在座诸公以为如何?”
问到我时,我就说了两句实在话:“太子继位,天经地义。且说句不敬的话,启赭殿下从出生起我就看着他长大的,他从小就聪明伶俐,宽厚仁爱,如今虽还年幼,长大后一定会是一代明君。”说实话时顺便再拍拍未来皇上的马屁,我觉得这对将来的日子应该有点好处。
到第二日,启赭便继位做了皇帝,当天晚上,太后就让人传我进宫,在御书房里,太后屏退左右,拉着皇上的手道:“皇上,你已为帝,万万不可忘记怀王皇叔的功劳,从今往后,朝政上,怀王皇叔也一定会多帮着皇上的。”
太后的目光饱含着深意,我想解释她一定误会了啥,却解释不得。
人就是这样,你越向他表示你没有时,他越以为你有。
怀王府的秘密势力在他人尤其是太后的幻想中一天比一天壮大。
我便荣幸地做着本朝第一大权臣,天下人心目中的大奸王,直到今天。
今天是四月初二。
月份是双数,日子也是双数,是个好日子,宜上梁、嫁娶、沐浴、出行。
我在前厅中坐。
前厅中另有客两人,一是云棠之子云毓,还有一个据说是新近被提拔进御史台的小御史。
云棠做为朝廷三大毒瘤中仅仅比我稍小些的一只瘤,并非浪得虚名。单看他的儿子云毓,不过二十二三的年纪,在朝中已身兼大小三四个官职,御史大夫便是其中之一。这个崭新的小御史,估计年纪比他要大上数岁,却只能对他毕恭毕敬,任凭他拖着前来拜会我。
云毓一本正经地向我道:“贺御史乃极难得之人才,只是尚年少,资历还浅,还望怀王殿下日后多多关照。”
又侧首向规矩得如同一块棺材板子一样的贺小御史笑吟吟道:“怀王殿下,你该知道的,不但是圣上的皇叔,还是皇叔中圣上最亲的一位。”
这话我这么多年来已经听木了,便随着向小御史报以亲切的微笑。
不过是一次极平常的拜会,本当如此。
直到本王的王妃冲来之前。
我的另一位堂侄,寿王世子启礼曾说我,皇叔你其实什么都好,就是无论何时遇到何事,总觉得天下所有的理全在你那边,什么都是旁人的错,你冤枉的不行,这个毛病实在很愁人。
我一直觉得他的话不对,我很冤。我一向时常自省,遇事都是先找自己的错,但因为真的一般都找不到,这才去别人身上找错。
就像此时,我看着王妃她,仍然在反省自己,是否真的做了什么事,让她做出如此这般惊世骇俗的举动来。
我自省片刻,发现没有什么过错。
王妃自从嫁进我怀王府,这么几年来我敬着她,供着她,她要金的,我绝对不给她银的,她要穿绸子,我绝对不让她穿缎子。
我一没对她说过一句重话,二从没纳过小。
可是为何——
王妃脊背笔直,昂首挺胸地道:“王爷,我有了!当然不是你的种!”
厅中一片寂寂。
贺御史的脸惊得灰白,云毓哧地一笑。
王妃一侧身,指向前厅往内室去的小门边一个捆成粽子的身影:“我不怕告诉王爷,我肚里的这个孩子,是我和他的!”
贺御史惨淡着脸色,颤抖僵直着起身想走,云毓将他的袖子一压,让他坐下,自己继续笑吟吟地看。
王妃泪流满面地望着我,厉声道:“我今日就是做下了这样的事情!我就是要在大庭广众说出来!王爷打算拿我怎么样?!”她盯着我,目光如刀,“我要告诉你!将我逼到这个地步的,全是王爷你!是你一步一步,把我逼到今天!我宁愿死,也不能这样忍下去!我拼得一死,也要让你颜面全无!”
她双目赤红,充满了要将我削骨噬肉的恨意:“王爷,你此时,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不敢斥责我,不敢叫人把我拖下去?!!因为你没这个胆!!因为你欠我!!”
我听见吱的一声,似乎是云毓润了一口茶,捧着杯子继续观之,目光中颇为兴致勃勃。
王妃向前一步,狠狠地盯着我:“因为——你怕天下人知道,怀王承浚是个床笫无能的断袖!!”
千古最丢脸事,今日出在我怀王府。
茶杯触着桌面,咯地一响,云毓的声音道:“王妃,我这个外人说句公道话。床笫无能之事,却是你诬陷了。怀王殿下与我等,曾去过不少次花街柳巷,他虽好些男风,但我同旁人还有那些个倌儿姐儿们都能作证,怀王殿下于床第之事,颇有所成,绝无不擅之说。”
第三章
王妃厉声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这口气接不上那口气。
她伸手指向我:“你知不知道,你毁了我的一辈子,我恨你!不论做人做鬼,我都不会放过你!没错,我今天就是要在外人面前将事情闹大!我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你怀王做了乌龟!!”
她再指向小门边的那只粽子,喉咙中咯咯地道:“怎样?王爷?看见我的这个奸夫,你有没有觉得很意外?不知王爷打算如何处置我和他?”
粽子慢慢地抬起头,一双清亮的眼望着我。
我的太阳穴跳跳地疼痛,牵连得半个头都晕晕沉沉。
我想和王妃说,你错了,造成今日今时的局面,罪魁祸首本不是我。
王妃嫁给我数年,我和她确实从未有过夫妻之实。但,原因却不是我不想,而根本是她不愿。
王妃是本朝有名的忠臣李岄之女,在三只毒瘤污浊朝野的朝廷内,中书令李岄仿佛一根洁白的砥柱,立于滚滚浊流中,深得先帝及如今太后的倚重,最终操劳过度,年方四十六岁即卒在衙门中。
当年本王还风华正年少时,到了娶妻的年岁,太后惟恐我娶了王勤或云棠的女儿,让几大毒瘤连成一气,便亲自做媒,把李岄之女许给我,让李岄好歹牵制一下我这颗大毒瘤。
我挺开心地娶了,因为李小姐在京城中芳名远播,据说她有沉鱼落雁之容貌,又精通琴棋书画,哪个少年不爱这样的佳人,我还特意托人打听到了她闺名唤作茹茹,喜欢浅黄与胭脂色,爱读白居易的诗。只差亲自去爬李岄家的墙头,用树叶写几行白乐天的小句,抛在她绣楼下的花园中。
但,后来,我就听说,茹茹小姐闻得要嫁给我的消息后,哭得死去活来,绝食以抗,不要嫁给我这个奸王。李岄与其夫人对她晓以大义,劝说了数天之后,茹茹小姐方才决定为了天下苍生,舍弃小我,嫁入我怀王府。
我听到这种事当然心里不是滋味,但想,我堂堂一个王爷,总不至于被嫌弃至此吧,等入门之后,她见到了本王英俊潇洒的模样与忠诚坦荡的实质,说不定从此就回心转意,好好地和我过日子了。
等到洞房花烛夜时,我掀开她的盖头,果然看到了一张国色天香的脸,她眼帘低垂,烛光下,显得格外端庄娴静,但却一丝表情都没有,整张脸冷淡得像碗凉水。
我当她是害羞,携起她的手和她说话,我说从今后你我就是夫妻,你是怀王妃,我景卫邑的娘子,你不用喊我王爷,我的名卫邑或我的字承浚任你喊,或者你唤我邑郎浚郎都可。
我指望着“浚郎”两个字能逗她笑一笑,她的脸却依然像凉水一样,被我握住的手也冰凉的,还在微微地抖。
我低头想亲她的唇,她一副慨然就义的模样闭上眼,眼角慢慢渗出泪珠。
我到底停在半路,没亲下去,叹了口气问她:“本王碰碰你,你就这么难受么?”
她一言不发,泪珠在她眼角化成一条线,划过她的脸颊。
我觉得很郁闷,我并不是一个喜欢强人所难的人,也不至于到了枕边缺人的地步,又何必在此强迫良家妇女?
于是我通情达理地道:“既然王妃你不愿意被本王碰,我就不碰了,等到什么时候你觉得可以时,你我再行夫妻之事吧。”
说完我就去了书房,孤灯冷被,过了我的新婚夜。
从那日后,我依然还是把她当我的王妃对待,该有的东西一样都不缺她的,她想要什么,我就给她什么。
偶尔我也问过她,王妃如今可回心转意否?
第一二年时她依然板着一张凉水脸,第三四年时,她总算会哼一声,将头扭开。第五六年她终于可以瞥我一眼,再用银牙咬住唇将头转开。我正觉得有了些进展,说不定哪天她就愿意了时,她今天突然地给我这样了。
王妃,实在很让我搞不清。
更搞不清的是,她现在居然口口声声,把错全推在我身上,说我冷落她,不但说我是断袖,更说我无能。
这难道真的是我的错?
断袖一事暂且按下不表,她不愿理会我,总不能本王便因此做和尚。
那我才真的是有毛病。
正在此时,门边的那只粽子忽然开口道:“王爷,草民与王妃并没有做出那种事!”
厅中顿时又静了一静。
云毓那双雪亮的眼又看看他再看我。
粽子一双清亮的眼睛坦坦荡荡:“草民蒙王爷恩惠,得以借宿在王府,此等悖天逆伦之事,纵使粉身碎骨,也万不会做。”
他闭上双眼:“王爷和王妃可以杀我,处置我,但王妃如此辱我名节,更辱没王爷名声,草民万万不能容忍!”
他的声音不算大,也没有多少起伏,但不知为何,在寂静的厅中,带着一种慷慨陈词的味道。
王妃再厉声一笑,截断他的话尾:“名节?哈哈,你这种人居然口口声声说名节?实在好笑啊好笑!要不要我说给众人听听,王爷把你带回来是做什么的?”
她的话语中充满了怨毒的讥讽,我终于不得不说话了:“王妃,何重乃是本王惜其才学,聘回的帐房,你应该知道。”
王妃道:“王爷,事到如今何必再装模作样?你和你带回来的年轻男人,有干净过么?”
吭,客座上的云毓又笑了一声。
何重涨红了脸:“草民……”
事到如今,本王不得不怒道:“王妃,你还要信口雌黄到几时,本王何时将和本王不干净人带回王府过。”
云毓猛咳一声, 放声大笑。那贺小御史脸上万种颜色开花,像是早就木了。
第四章
眼看已是一塌糊涂的局面,我长叹一声:“好罢,王妃你也闹了,该让人知道的也都让人知道了,此事暂且到此为止。”喊了护卫上来,把王妃和何重带下去,暂时各自关押进静室中了。
王妃被拖下去时,仍然挣扎不停,口中大声斥骂,被拖走半晌,声音仍绕梁不绝。
云毓转着杯盖道:“今天可是运气奇巧,没想到带着贺御史前来拜会,竟然看到了千载难逢的场面。”
贺小御史呐呐不言,瑟瑟发抖。
云毓笑向他道:“你不用怕,你我看到了不该看的情形,算是开了眼,就算王爷要把今天在场的所有人灭口,还有这么多人,连同我一道和你作伴是不是?”
灭口灭口,谁能灭得了众人的口?
只怕不到半天,本王这个绝世大乌龟的名声全京城人都该知道了。
云毓抿了口茶,又啧了一声:“方才我看,那个叫何重的小书生长得颇清秀,王爷最近的口味越来越素了。”
我嘴中发苦,突然懒得解释。
解释了谁又信?关于我的名声,我的解释一向都没人信。
我虽断袖,但一向只在秦楼楚馆中混,从未染指过良家。这个书生何重两个月前还在冬天时,当街卖字饿昏在街头被本王一时好心收留在府中,顺便让人在帐房中给他安排个差事,只当随手积点德了,过了这些日子,我都快把他忘了,谁想王妃居然生出了如此联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