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如何是好的鲜活活的人全然不见了,只剩了那晚倾盆冷雨里见到的惨白的躯壳。
下一瞬,张翼便转回脸去,终究跨进了那道沉黑色的门槛。
柳白泽只犹疑了一息,也随他迈进去。眼前尚未看清,便有阴寒气迎面扑上来。
仿佛要将开始时的一切重演似的,熟悉的禁锢感蔓延全身。柳白泽几乎想笑出来,好好嘲弄一下自己,却又笑不出。就像许多时
间前的那个湿冷的雨夜,他再次被死死固住,纹丝难动。
昏黑的门内渐渐明亮,从脚下的地砖开始,周遭的所有都开始消融模糊,改换模样。等景物重新凝住,已变作幽暗雄伟的大殿。
处处精雕细琢,人影幢幢,火光飘忽。
柳白泽的眼睛始终盯在那个背影上,看他慢慢拖着脚步,带了些僵硬与虚浮,一步步朝空旷的大殿中间走去。
最里面是座三阶玉台,中央一张座椅。一个男人立在上面,玄色冕服上缀了粼粼幽光。他勾着嘴唇,狭长的眼中垂下充满讽意的
目光,通身鬼气森然,兼之掩不住的傲睨。
玉台下隐隐约约站了许多黑影,却都飘忽不定。只是,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却是与众不同,看得分明的。柳白泽看着他的眼睛,终
究还是叹息着笑了出来。
那是简疏,拢袖站定在那里,微蹙了眉头定定地看过来。眼中的神情甚至称得上悲悯。
柳白泽不再看他,也不再看别的甚么,只重又盯住那个行至殿后的背影。半晌,轻且嘶哑地唤了一声:“张翼。”
远处的背影的脚步突然顿住,然后,又艰难地行进起来,在水面一样光滑的石面上擦出滞缓的声响。他的前方是一直消失在黑暗
中的甬道,幽深不见尽头。
除了简疏,殿中所有的身影突然齐齐跪伏下去,变成一团团低矮模糊的黑影。
玉台上的男人缓缓迈下台阶,抬起衣袖。他最后瞥了一眼柳白泽,眼里藏着不动声色的冷笑。继而垂首,也像其他黑影那样,折
下身去,深深低伏揖拜。朝着张翼走来的方向,缓声道:“神君一路劳顿。”
柳白泽胸中一下下鼓震,突然觉得头痛欲裂。渐渐模糊的视野里,见张翼仍旧那样缓慢地走着,没有偏转头颈,没有停顿脚步,
没有任何示意,没有一丝反应,好像这整齐而隆重的跪拜与他毫无关系。
如此,消失在昏黑的甬道尽头。
真火宫。五方鬼帝之一所居,上通天庭,为此方神君所辖。
真火宫鬼帝杜子仁,并天府宫司命星君,天相宫司禄星君,天梁宫延寿星君,天同宫益算星君,天枢宫度厄星君,天机宫上生星
君,此南斗六星君;井、鬼、柳、星、张、翼、轸,此七宿,受命南极长生宫陵光神君。
第十八章:去不返
柳白泽再醒来时,天已近昏。一直浸在混沌的梦境里,翻来覆去都是张翼,乍一清醒,眼前却是间空屋,夕光斜入,照着地上一
圈朱砂符箓,将自己圈在墙角里,浑浑噩噩没有力气,只昏然盘成一团。
从前时时处处总能挨着见着,转眼间又只剩自己一个。被蒙骗到这个地步,如今终于揭破了谎,一朝醒来,心里却止不住地挂念
他。几个时辰不见,竟像分别了许多年似的,只觉长在身上的甚么被剥去了。
门扇忽被推开了。柳白泽摇晃着抬起细长的蛇身,没由来地想:可别是他,现下见了,说不定会咬他一口。
进来的却是简疏,对着墙角坐下,沉黯着一张脸,道:“我说些事情给你,免得待你回头能说话了被你骂。事已至此,终究要看
开些。”
柳白泽重新盘住,一动不动地看他。
最开始的事情早已告诉过你。四百年前的那回大乱,折损了许多天兵神将,都是元神散尽,再也不能入轮回的。长生宫的陵光神
君……命属极阳,司掌天地太阳之气,恰与魔物相克,便化了朱雀的原身,与之拼了一回。
最后算是个惨胜的收场,缠斗时,魔物被销了元魂,一身阴寒邪气失了依附,尽数灌进了陵光元神,都聚在了丹元里。如此,这
丹就不能再用,不然要引得阴阳失序,却又不能毁了。事出得太急,陵光那时已堕到下界,只得立刻将污了的内丹渡出来,就近
找了体性相合的生灵,当做寄存之器。
内丹本属极阳,却被太阴之气盘踞。以生灵为器备,并不需别的甚么,只一条,要外阳内阴,颇具修行灵性。蛇虺一类,自然最
是合适。
简疏叹了口气:“所以你四百年前就该见过他一回了,应当就在水泽边,将丹元塞给了你。机缘巧合,天意如此。”
丹元寄在器中,终究只是一时权宜。内丹是精魂本源,陵光没了它,只靠元神耗着,撑不了几个百年,元气耗尽,就该魂销魄散
了。
真火宫掌管一方鬼府,陵光便叫鬼帝杜子仁择了七条鬼魂,都是曾为人父、为人师的,各取一魄,又分出自己的三魂,凑齐三魂
七魄。将这条魂魄化了个道士,去点化那条裹了内丹的蛇,教它通了灵识。
柳白泽抬起头来,吐着舌信嘶嘶作响。
简疏道:“我晓得你想问甚么。那道士的魂魄教过你之后,算是诸事皆了,收回真火宫后,三魂归了陵光的元神,七魄俱被拆了
,送去投胎轮回。之后我被贬去卧虎山陪寒瑛折罪,便是为了看着你些,别横生事端。”
点化一事,本是想叫你从此修行进境,用经络连缀起丹元,以便最后将邪气引出。
可你自从化了人身,便不再修行一丝一毫,更别提驾驭内丹。算来,陵光的元神也只够撑一个百年,再不能坐视不理。又不能学
从前那样折腾耗费,只好以神化形,再去找你。一来督促修行,教你导引气脉;二来再同你渡换些气,与你元神相融,到时便能
顺水推舟,取丹归体。
这中间却出了意外,之前他替你当过雷劫,将化出的肉身毁了,只能费神再化一个,元神就所剩无多,一旦离体,不出片刻就要
消散。这一回又被毒瘴染了,断没办法再换肉身,杜子仁正帮他想法子压制,也不知怎样了。
半晌,简疏站起身来,摇头道:“我从前提醒过你,离他远些,终归没用。说来,”抬手敲了敲胸口,“你里面这丹,跟陵光本
就一体,见了他定会觉出些异样;再者,你该有溃了神智的时候,便是因为猛然行炁,邪气冲到了经络里。一旦内丹里的邪气散
净,便是取回之时,你就只有魂飞魄散的份儿;反过来,你若不愿行炁,便谁都拿你没法子——”
门枢突然转出一声闷响,被人推开。
杜子仁阴气森森的嗓音传进来,“简仙家,真是有闲暇。”
简疏道:“比不得鬼帝日理万机。”朝门口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低道:“白泽,记着我最后一句……”随即走出门去。
柳白泽僵直着身体,恍若未闻,只死死盯住门口。感觉得出,他就在外面,静立在门口,与自己只有数尺之隔。
半晌,柳白泽看着他慢慢跨进来,衣摆扫过沉黑的门槛。
他换了身赤色的丝袍,披了发,眼上扎着条颇宽的黄帛,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云篆符文。一条闪着幽光的玄色衣袖探进来,搀着他
的右手。手腕上空荡荡的,少了样东西。
柳白泽看着那只手,蓦地生出一股浓烈恨意,在胸中翻江倒海。
杜子仁退了出去,血色的夕光也退了出去。陈旧的门扇合拢起来,屋内寂若死灰。
张翼在门前站住,许久才朝前迈了一步,又停住,不知何去何从。沉默的对峙开始叫人窒息。
柳白泽静默着,看他抿了抿唇道:“你在哪。”
声音在空旷中一圈圈荡开,并没有任何回应。张翼不再开口,提袖去解眼上的符帛。刚抬起手,忽听一声细响,是吐信时的嘶嘶
声。
他转过身,犹疑着走过来。柳白泽看着他越来越近,在自己身前小心蹲跪下来,摸索着将地上的朱砂抹掉了。瘦削的手就在眼前
,青黑的毒瘴痕迹沿着经络漫过手腕,钻入袖里。
一瞬间,柳白泽想把自己的毒牙深深嵌进去,尝尝他的血的是冷是热,也叫他措手不及,知道疼到骨头里的滋味。
符箓被抹去,被抑住的感觉涣然冰释。柳白泽化回人形,慢慢爬起来。
张翼已经抽身站起,未来得及转身,突地被一股力道掼到墙上,牢牢抵住。艰涩的呼吸吐在耳边,好像暗涛汹涌的大海,勉强维
持着水面的平静,不至于使孤舟倾覆。
半晌,耳边有沙哑的声音起伏不稳:“毒解了么?”
张翼微微抬起头来,仿佛看得见他似的:“与你何干?”声音虽轻,却极冷硬,仿佛寒铁锻出的刀刃一般。
一瞬间,周遭似是凝冻住了。张翼并不躲闪,只绷紧了身体,等着将至的冲击——砰一声震响,却是耳边的墙面碎裂开,砖石灰
粉扑簌簌往下掉,淡淡的血腥味漫开。“我真恨不得……把你的心掏出来,瞧瞧长甚么样子。”
张翼面上纹丝不动,抬手弹了弹肩上的土灰。柳白泽勉力平息着气血,将拳头从裂痕上挪开,一把箍住他的手腕,摁在墙上,“
手上的东西呢?”
“扔了。”
柳白泽倾身上前,紧紧贴合,咬牙切齿地凑到他耳边:“你每回扯谎,都挂在脸上。”胸前有甚么硬物硌着骨头。柳白泽蓦地反
手从衣襟探进去,扯出个极小的丝囊来。
张翼骤然慌了神色,抬手去截,却只抓住他的手背。立时较起劲来,震得丝囊中泠泠轻响。数条细细的红线自他的指根淌下来,
蜿蜒流到自己的手上,温热鲜腥,交汇缠绕。
张翼渐渐失了力道,仍是死死扣住他的手,艰难道:“还给我……”
柳白泽嘶哑地笑了一声:“这东西先是师父赠我,后是被我转送了张翼,不算我的,也合该是他俩的。哈,神君,你又是哪个?
”
张翼连嘴唇都惨白了,缓缓垂下手去。又骤然发力,将身前的人一掌推开。
柳白泽踉跄退了几步,见他自袖子掏了张轻薄的黄纸,满是字痕。是当初订约百年的表纸,迎风送走了的,此时却被捏在指间,
被慢慢撕裂开。
张翼挺直了脊背,不紧不慢道:“时机到时,自会被人破魂取丹,你不用妄想躲过……现下,滚罢。”一个个字吐出来,悲喜皆
无,不沾一点人气。
柳白泽迫着自己朝后退了一步。自始至终,自己从来都如着他的意,这一回倘若照做,不知合不合他的心意?一思及此,胸中竟
有股血淋淋的快意,他吐了口气,将满腔心绪都放空了,断然转身离开。
最后一眼回望,正见那人撒了手。被反复撕碎的零星表纸,雪片似的洒落下来。
再回神时,已出了山门。只隐约瞥到些高檐暗影,一路阴森荒凉,竟不记得是如何走出来的。前面是数千级石阶,自断崖一侧垂
至崖壁下。
柳白泽逼着自己一步步下去,每一阶踏下,就离身后远了一分。前路不知哪里是个终了,好叫自己能缓上一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多远,终是来到崖下。全身都脱了力,又强行了丈余,再迈不开脚步。好似遍身都缠满了细密的暗丝,丝丝缕缕都
将自己朝身后扯,再挣不动了。
柳白泽仰起头来站定,长舒一口气,安慰自己道:只看一眼,反正,还隔着许多院墙。
只一眼——既找了借口,便能转身。抬眼望上去,却直挺挺僵在原地。
他就站在崖边,解了蒙眼的符文,垂目怔怔地看着他。与他眼光一错,随即变了神色,转身自崖边离开。
柳白泽眼见他衣摆渐远,忽脱口喊了一声:“张翼!”上面的人影猛然顿住。
第十九章:尽余生
柳白泽退了几步,眯了眼朝上看。
张翼仍旧是背向他的姿态,只是转过脸来,冷而空地朝下看过来。
相隔遥远,看过去却近乎奇异地清晰。每一抹瞳光的流动,每一次眼睫的颤抖,甚至一次呼吸,一声脉搏,都能够知晓。
纵然连接着漫长的距离,相隔的只有虚空而已。
柳白泽闭了闭眼,轻呼出一口气,慢慢张开了双臂。
天地间只剩山风,在耳边呼呼吹响。还有他自己的心跳,快要震破腔子。
数息后,嶙峋的崖壁前乍现出一个赤色的影子,火焰似的飘忽,陡坠直下。柳白泽的眼瞳骤然凝起,意识一片空白,身体却已经
一跃而起。
张翼拆了符帛后便看不清远近事物,眼中尽是模糊。百尺之下,竟仿佛浮着清波细浪,水汽氤氲。一如船上的那个月夜,水面深
沉乌黑,却轻软柔滑,映着细碎的银亮月影。他就在渺渺水波中朝自己张了手臂,脸上带笑,衣衫湿透。
那时,自己毫无畏惧,坦然自船尾跃下,因为晓得不会淹死。割面的冷风撕扯,无处着力的失重感之后,就是冰凉摇动的河水,
荡着一川柔波。
这回却没了哪有冷湿沉重的浸灌。只有熟悉的气息紧紧相抱,然后是身下散着泥土气的坚实。
两人落地时滚了几圈才停下,一时间天旋地转,混沌晕眩。
柳白泽将他牢牢扣在身下,以唇贴耳道:“跟我走罢,无论还剩几日,你我共度便是。……等时日尽了,欠你的一定悉数——唔
……”
张翼一抬头狠狠咬住他肩膀,浑身打着颤,将牙齿陷进血肉里。深色的痕迹迅速洇开。
柳白泽一动不动箍住他,揽着他后颈。待张翼重新倒回地上,张口倒气,才重又贴上去:“要去哪里?多远都成……我陪你。”
张翼抬了抬手臂,只觉得浑身被剔筋拆骨,神智浮沉挣扎里听了这一句,终于不再强支,立时陷入昏沉,几乎连自己答了甚么都
没听到。
残阳西沉,染得漫天烈焰,遍地猩红,万物都浸在血色里。柳白泽摇摇晃晃爬起身,将张翼抱起来。有一瞬间,恍然以为他死了
,胸口相贴处却感到了心跳。不管是生是死,前路如何,终究是要走下去的。因为,方才张翼阖上眼的时候,他听到了含糊不清
的回答:“阿白……回家罢。”
下山只一条窄径,没入黑黢黢的深林中,枭鸟凄鸣。
柳白泽摸了摸张翼的脉门,却甚么也摸不出,修为全失掉了,似个凡人。毒瘴在眉间手心留下的痕迹已经消退大半,在身体内里
留下的损伤却无法挽回。
天色昏黑,柳白泽刚走了几步,便隐约见简疏站在林边。并非没想过真火宫中,或者其他各处会有人前来阻挠,只是事已至此,
生离死别都尝过几遭,便没甚么可忧可怕的了。天意弄人,既不能躲,只好坦然生受罢了。
柳白泽走近时,简疏果然转过身来,意料中地开口,却道:“话不多说,我送你们一程。”一扬袖,招落了一团云雾下来,又垂
眼看了颓然昏睡的张翼许久,久到柳白泽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才听到他说:“陵光的清窍没了真火符箓压制,早晚要废的。你…
…好自为之。”
这云雾比不得来时的飞鸟迅疾,却别有股凭虚御风的悠然。柳白泽看着简疏仰着头站在那里,渐渐缩成一个极小的黑点,终于消
失在一片晦暗里。
周遭被云气淹着,往上是黑沉沉的穹顶,嵌着许多星,恰能微微照亮面孔。柳白泽慢慢将张翼的额发拢好,垂眼看得出神。天地
阔远,风高浪急,只这一处是恬和的。
登云时,正是长庚星初现,待重又落地,启明已经悬在东方。跃下云堆时,张翼挣扎着醒了几分,伏在柳白泽背上微微有些颠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