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游——闲相饮
闲相饮  发于:2012年05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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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勉强看到不远处静候的数间土房,重又伏下去,并不出声。

柳白泽已然察觉,扭了头去看。曦光照过来,在他垂着的眼睫上染了一圈明暖的光晕。柳白泽心中慰怀,不自觉便叫了声:“阿

翼。”

张翼抬了抬眼,睫下却是一双暗红的眼瞳,竟似枯了的血迹,又染花了水渍,甚是骇人,旋即又阖上了。柳白泽平复下心神,轻

声道:“你瞧咱俩现下——像作甚么?”等了片刻,见他不答,便扯了扯搭在肩上的红衣,自己接下去,“像娶亲的时候,背媳

妇进门。”方说罢自己先笑了。

张翼仍是不语,却挪了挪下巴,将脸颊贴住他脖颈,安然闭了眼。

这一天秋阳高照,是阴雨绵绵里难得的好天气。

张翼就倚在门口的竹椅里,看柳白泽抱了被子,晒在透亮的秋光下,散尽了冷湿的水汽,入目都是晴暖的颜色。其实看不清甚么

,只一个模糊的轮廓,在太阳底下发着光。有细风撩过,还伴着细碎铃响。

白日里吸饱了秋阳,夜里便有干暖厚实的棉被沉甸甸覆在身上。并不觉重,却别有种安稳的心境。

柳白泽忽然翻了个身,撑在张翼上面,虚虚压着,轻道:“……瞧不见了?”

张翼眨了眨眼,略一犹豫道:“还能……一点。”

柳白泽沉默了片刻,那双血色的眼仍让他有些发憷,可他不能怯缩,因为它是张翼的。

他朝后拂开张翼的额发,吐气道:“以后有了哪里不适,一定告诉我。”听到一声低低的“嗯”,又道:“待以后想走了,也告

诉我……”不等回答,便俯首下去,将嘴唇贴上微凉的额头。

张翼闭上眼,搂住他的脊背。细碎的吻移向眉心,轻缓地洒下来,直落在嘴角。这时候,无事情可想,也无事情可忧,专心相濡

便足够。因为已经分离得太久,累得人无暇顾及其他。

张翼回来时的那身衣袍,从外到内都被柳白泽剥去了,换成他的旧衣。此时蒙在被中,两人又褪了亵衣抛出被子去,肌肤相贴,

暖融融拥在一起。

外面起了凄切的风声,惨淡呼号,屋里却浸在安谧的黑暗里。张翼挨近柳白泽的颈窝,用舌尖轻舔他肩上的伤口。那处被张翼咬

得狠了,渗着血肿得老高。

柳白泽并不吱声,只一下下抚着他的后脑。张翼的头发软而细韧,在手里凉丝丝地滑过去,呼吸却是温热的,吐在肩上颈间,叫

人遍身绵软,心底发痒。厮磨久了,不知不觉间便沉沉睡去。

窗外夜风正紧,柳白泽一个寒颤,从噩梦里猛然睁眼。正是黑夜最沉黯的时刻,渐渐看清后,又是一阵惊悸。张翼抱膝僵坐着盯

住他,脸色青白,两眼空茫。

有一瞬,柳白泽以为眼前是具死尸——抑或还在梦魇。下一刻已经将他扯进被子里,裹紧了被子牢牢抱住。被窝里霎时如同冰窖

,缠裹的身躯冷且硬,丝毫不动弹。柳白泽心慌得厉害,只好哆哆嗦嗦地抚着他弯曲的背,凸起的脊椎和肋骨来回硌手。

过了许久,久到要耐不住绝望,才听见怀里传来滞涩的呼吸,然后是抑不住的战栗。柳白泽牙齿打了半天颤,终于收紧了手臂吐

出字来,“你大半夜的,不睡……不冷么!那么坐着不睡……吓死我……”回答他的只有轻缓的呼吸。柳白泽也不再言语,朝上

提了提被子,将两人严实罩住。

待重新缓过劲来,模模糊糊听见张翼说了甚么。柳白泽贴近他的脸,碰着他冰凉的鼻尖和嘴唇,听见他吐气道:“方才,瞧不见

了。”声音还算平和,身体仍旧微微发颤。

柳白泽听懂了,却只能闷声不语。能说甚么呢,“是我害你的,恨不能以身相替”,还是“立刻便行炁驱邪将丹还给你”?

咬牙受着胸中窒闷,忽觉怀里伸出一只手来,在自己臂上虚虚拍了拍,用那种久别了四百余年的,带了些微哄劝与抚慰的语调道

:“也无妨,你长的甚么样子,我记着呢。”

这话说得轻柔,最后几个字渐渐低下去,人便陷进了昏黑里。柳白泽听得心底一阵酸苦,强忍下眼中热意,与他额角相抵,也学

了那样子,轻拍着守他沉睡。

张翼被冻了半夜,后半夜里身体渐渐热起来,烧得滚烫。柳白泽但觉火炙油煎一般,又只得耗到天亮再去找药煎给他吃。

待终于有了丝天光,柳白泽悄悄爬起来。张翼却立时醒了,睁眼时惶惑了一阵,大约想起了眼前为何仍是漆黑,便又闭上眼,嘶

哑唤道:“阿白。”

柳白泽赶紧去攥他的手,心中发焦。不敢独自丢下他,又不能不去找药。张翼也抓紧了他,执拗地不肯松手。

柳白泽忽而想起听说过的许多道法仙术,分/身裂形,驱神驭鬼,倘若自己会上一样,也不至如此。从前疲懒心性,只道凡人最妙

,此时思及此,只恨不得即刻便得道升仙。

正焦灼间,忽来一声吱呀轻响。张翼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被柳白泽攥得愈紧。

门外是简疏,见了屋内情状便止了步。又见柳白泽锁紧了眉头朝自己比划几下,做了些口型,便悄然返身出去。不到半刻又转回

来,将两只碗凌空送到床边。

柳白泽稳稳接了搁在床头,忽听简疏以道法暗中传音:你看着。一转头,正见简疏掌中托出一只铜盏,送至窗边。上面囫囵一个

盘坐的人形,火炭一般,已是燃透了。又听他传音道:陵光的元魂香,你看着些,能大约晓得时间。

元魂成灰之前,要么你自净阴邪,取出内丹……要么,南极长生宫便易主了。

柳白泽定定地看着铜盏,又听他道:我先走了,有事去山上找我。那座元魂香的头上已经烧掉了些,两眼和嘴上位置便烧成了凹

陷的窟窿,堆着没散落的死灰。两边耳上也有了些灰烬的颜色。

看了半晌,柳白泽回过神来。先端水喂了几口,又端了药给他。张翼仍旧喝水一般,面色都未改。柳白泽牵了牵嘴角,轻声逗他

道:“好喝么。”张翼一愣,似是权衡了一番,才犹豫着点了点头。

柳白泽那丝笑僵在了脸上,再看元魂香的灰洞,才记起那句“清窍要废的”的意思。如今眼不能望、舌不能尝,下一个又是甚么

。心里想着,低头噙了一口药汁,送去他唇间。张翼怔忪了一下,张口迎了。

苦而辛的汁水浸着两人的唇齿,直染到腹内胸中。柳白泽一口口哺给他,默然不语。张翼隐约发觉方才的谎露了馅,听了空碗搁

下的声音,坦白道:“……甚么味道?”

柳白泽伸臂连被子一齐揽住,慢慢舔着他的舌尖,含糊道:“唔,甜的。”

第二十章:寸光阴

自那日简疏来过,柳白泽便有些睡不好觉。老觉得时时游在梦里,不知哪一刻醒了,就甚么也没了。不自禁又想,倘若哪天真到

了头,自己也是不知之后如何的。因为,那时候便只剩下张翼一个了。

好在养成了习惯,半夜惊醒时,眼虽睁开,身体却是不动的,扰不了别人。盯着那只铜盏上忽明忽暗的红光,不觉天便亮了。

也正是从那时起,头一次开始想潜下心来,做些吐纳行炁的修行。并不为别的,只是柳白泽记得,要周身经络通顺,以便取丹之

前引出阴邪之气。万一到时候疏引不成……是不能有这个万一的。

行炁时,柳白泽捂上胸口,明显觉得出胸中有甚么勃勃跳动了几下。待到气脉流得急了,便自有一股别样的气息窜出来,叫自己

难以把持。有时与张翼贴着,也有这感觉。

柳白泽小心控着,仍有一回失了手,突然间便失了神智,只剩眼前一片血红,满腔煞气无处发泄。那时张翼方睡醒,含糊地唤了

他一声。等坐到床边帮他掖紧被子,才一身冷汗地觉出后怕来,竟连如何回神的也不知道。

后来又摸索着学传音之法,试来试去都不得要领。闲聊里漫不经心带出来,想骗着张翼指点几句。谁知刚一出口,张翼便被吓得

变了脸色,厉声道:“修行之事,稍有差错便会入魔!你也知寒瑛如今的下场!到时又找谁来护你!”用的竟是从前那种近乎训

斥的口气。

柳白泽只好赔笑,说是自己一时心血来潮。心里却隐约对这样的口气分外怀念。两人初见那会儿,张翼便时常这样教训自己。如

今,却似被拔去了利爪,掰掉了尖牙,甚而被剥了皮,时时虚弱地蜷缩着。叫他忍不住一遍遍贴近抚慰,心里便总是噗通噗通地

乱跳。

照简疏的说法,这全然是因为胸口里埋的是张翼的内丹,便不自觉想与他亲近。柳白泽自觉并非如此,却拿不出证据。这种事,

哪里能说得清。

柳白泽时常盯着那只铜盏。觉得日子过得真慢,慢到能眼看着日影从自己的手背走到他的手指上,迈出的明暗交织的步子像头发

丝一样细。可是又过得这样快。没注意就跳过窗棂和院子,消失在渐渐沉坠的黄昏底下。第二天再从头走去。

一晃眼就到了腊月,下了第一场雪。

那时柳白泽正挨着张翼挤在被窝里,破天荒地只静静听着。不知为何,张翼头一回有了一点兴致,絮絮地讲些九天碧落之上的事

情。上面从来都是没有雪的——连雨也没有,风也是若有若无的。实则只是些乏味的陈述,他嗓子又有些坏了,说得慢且微微沙

哑。可和着窗纸外簌簌的落雪声,听在耳朵里却是无比熨帖。

又听他说,长生宫里紫殿金阶,玉栏珠帘,四望尽是茫茫云海,没有一点人烟。里面有张白玉床,雕了甚么不记得,只是个光溜

溜冰凉凉的床,没有一张被褥和枕席。其实也无觉可睡,还无事可喜,无事可怒,无事可悲。恍惚间就过了数不清多少年。

外头隐隐透出天光来。张翼察觉不出昼夜,正说到,曾经有一回封死了殿中的门窗,想尝一尝像这样的夜里的滋味。黑暗里跪坐

许久,又不知道该想些甚么。

铜盏中火光一闪,张翼将半句话蓦地顿住。柳白泽抬头去看,正见那座酷似人形的元魂香,整个人头都烧尽了,灰烬噗地坍塌下

来。只剩个圆滚滚的身子,鸡蛋似的立在盏上。

张翼犹豫着叫了声:“阿……白。”停了停,又艰涩地念了两遍。柳白泽应了几声不见他回应,心下即刻明白,伸手将他揽紧,

贴近道:我在呢。

这一句却是以真气送过去的。琢磨了许多日都不得其门的传音之法,此时竟似得了点化一般,倏忽便会了,连自己也惊在当场。

张翼已晓得是怎么回事,一片死寂里,却骤然得了这一句。愣怔了半晌,猛地攥住柳白泽的衣领,只咬牙切齿说不出话来。

柳白泽赶紧去抚他脊背,磕磕绊绊又拿道法传过去几句:你别急,会了,没出事。往后,我还想跟你说话呢。

又等了半晌,才见张翼慢慢平和下来。因听不见自己出声,吐字时犹疑着,微微有些变调地回了一句:“不许……再修别的。”

柳白泽顺溜地答应着,一面日日摸索练习。

传音这法子果然十分要紧。黑暗与死寂叫人敏感暴躁,又发泄不出,时间久了便成了脆弱与麻木,日夜难寐。张翼已经从最初僵

硬地坐直着,对碰触一惊一乍,变得疲懒而昏沉,闭眼又睡不下,只是发呆。

柳白泽便日夜摩挲着他,絮絮叨叨地传话给他听。

除夕当夜里,两人拥被挤在小桌旁,温了点久藏的酒。恰似初见的那天,也是这般相对着慢慢地喝,从嘴唇一路暖下去,在颊边

染出久违的缬晕。

看张翼饮尽了,柳白泽取走空杯,将他两只手合在手里捂了,边揉边呵气。张翼抽出手来,将身前小桌砰地推下床去,一双酒盏

登时摔得粉碎。

柳白泽怔怔看着他勾住自己的脖颈,然后整个人都贴过来。张翼已有些微醺,吐气带着甜暖的酒香,凑近了耳鬓相磨。柳白泽急

忙拽过被子来,将他裹在胸前紧紧揽住了,劝道:你吃不消的,咱们省着些过。

张翼颇为认真地摇头,将他推得仰倒下去,俯身紧紧覆上来。

柳白泽蓦地一个冷战,不由地看向暗处红光闪闪的生魂香,忽觉得彻骨的冷。张翼冰一样的指尖探进衣里,抚得他一阵战栗,嘴

唇却很烫,软而湿地咬过肩颈和胸前,近乎急切。柳白泽惘然了一瞬,随即扯过被来,将两人严实捂住。暗暖的被窝里,张翼蛇

一般缠住了他。

被褥折皱凌乱,满床狼籍。柳白泽粗重地喘息着掐住那把腰,一个翻身又换到上位,随即重重挺腰。身下的躯体深深弓起,呼吸

又急又乱,柳白泽垂首贴近他苍白的胸膛,额头抵上胸口,断断续续地说话。并未以真气传声,只是用嘴大声说给他听。

说他有多么好,多么值得自己喜欢,又有多舍不得。说长久以来日日夜夜的心惊胆战,又深深惧怕不知何时来的那天。说自己并

不想就此湮灭,只想赖在他身边,却绝不能留下。这些话,张翼必定丝毫也听不到——正因不会被听到,才敢说出来。

柳白泽紧贴住他的腰,大力抽插了几下,低头吻上他开始剧烈起伏的胸口,嘶哑道:“你对你……和内丹甚么的,全无关系……

我晓得简疏说的对,这话你大约也不会信,或者……真到了那天,才能试试……”握住张翼的按在自己胸口,“试试……没了里

面这东西,我瞧见你,是个甚么感觉……”

张翼茫然地喘息,眼角忽地滑下一线泪来。他撑起身,细细用手去抚柳白泽的脸。摸到嘴唇时,觉出他嘴唇张阖,便捧住他腮颊

,将那些不叫自己听见的话堵进嘴里。

结束的时候,张翼已经昏迷。窗外传来远村飘忽的鞭炮声,还有乡人的欢呼,热闹又喜庆。屋里的油灯已经熄了,只听得见相叠

的心跳。

外面的热闹渐渐息了,又起了簌簌的轻响。柳白泽爬起来开始收拾,不多时,给张翼掖好了棉被,窗外居然隐隐透出白光来。

他走到窗边,推开看。下雪了。

鹅毛瑞雪连下了几日,山野尽白。

雪下得虽大,却没有风,只悠悠飘着,柳絮似的。窗子支起来,张翼趴在窗棂上,被柳白泽牵了手,伸到外面去接雪花。一丝丝

凉,沾着手心就化得无影无踪。

日子将要过尽了,心里反而平静下来,不紧不慢,甚至算悠然。这大约算是临危不惧。十几日后雪停,便现了暖晴的太阳,白光

照得人睁不开眼。柳白泽扫出块地来,带张翼坐到篱边,晒晒太阳,透透气。空气被雪洗了数日,吸到肺里清凉爽利。

已经过了雨水,万物萌动。脚边的一片枯草却被雪浸透了,软趴趴拌在泥里。两人坐在也无事,仍旧是一人“讲”,一人听,柳

白泽说到欣然处,一把将张翼抱到膝上,腻在一起。这人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隔了棉衣摸得出肋骨,这样抱着也不甚费力。

张翼认真地听,间或点头摇头,渐渐放软了身体,靠到他肩上。

柳白泽停了传声,揽着他一动不动地僵坐着。静默了许久,小心转过头,摸了摸他的发鬓。张翼勉强睁开眼,眼神空茫而迟滞。

柳白泽低下头,将嘴唇轻轻印上去,亲了亲他的额头。

冷脆的空气里隐约又传来一声铃响,柳白泽看向他的手腕,似乎并未动过,再抬头时,那双眼已慢慢合上了。

天地间再无一丝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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