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梅子明天跟李叔叔去坐大汽车好么？”

“哎，有大汽车？”

“有啊。”

“好啊好！我要去！”

李桐正想着隆凯诚嘴里说的“李叔叔”是谁，才发现说话的两个人正一同望着他，这才回过神来。“李叔叔”原来就是他，于是赶紧笑着冲小梅子点点头。小梅子开心地搂着隆凯诚的脖子蹭来蹭去。

“这是我上次带来的笔么？”隆凯诚举起手里的那个铅笔头儿问。

“是呀。”

“呦，小梅子真努力，那么一大截都写成这么短了啊，我这次又带了很多来，可以画好多画，写好多字。”

“恩恩，隆哥哥最好了。”

又说了一会儿，隆凯诚和李桐送了小梅子回家，然后一同往回走。时间已近黄昏，暮色笼罩下的村庄十分安静，隆凯诚抬头往村子西头看看，那边也是一片深沉的暮色。

李桐抬眼看了看隆凯诚，虽然男人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但不知道是不是被这暮色感染，也好像很是沉闷，让人看了感觉有些沉重又有些发冷，这样的隆凯诚是他从来都没有见过的。

“人不都是喜欢比来比去么？”

走到半路，隆凯诚突然开口说话，陷入自己思绪的李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就“恩？”了一声。

隆凯诚笑笑，似乎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有时候卑鄙地往下比，真的会立刻觉得很幸福，简直就像在天堂。”

“……”

“知道我为什么只春秋来么？”

李桐不明所以地摇摇头，看到隆凯诚的脸上露出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笑容，那是一抹嘲弄的笑，然而这嘲弄不是平时男人脸上惯常表现出来的那种对于身边的人或者事的种种不屑，反倒更像是对于自己的深切鄙视……

“……因为这里的夏天和冬天我受不了……”

“……”

李桐听了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话去回应隆凯诚比较好。也许这么说有些难以想象，但是他却清楚地知道男人此时此刻说的每句话都是发自内心的，他甚至能够感受到自男人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的那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尽管此时男人的脸上仍然挂着笑。

看着隆凯诚的背影，李桐忽然觉得也许这个看上去比谁都坚强霸气，对现实比谁都不屑一顾的男人实际上比任何人都更加感性和脆弱，对现实都更加在乎……

回过头又看了一眼黑沉沉的暮色中那所学校所在的方向，李桐心中充满了莫名的不可言状的情绪。

第八十六章

回到村长的家，李桐远远就看见蹲在院子门口的小黑站起来冲他们猛摇着尾巴跑过来，这时他才看到走在侧前方的男人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笑容。不知为什么，李桐也随之有了一种放松下来的心情。隆凯诚弯下腰摸了摸小黑的脑袋，然后走进院子，主人细小的肢体语言让小黑像是得到了嘉奖的士兵一般，不遗余力地紧紧跟在男人身后。

没觉得出去多久，可李桐看了一眼表才知道，时间早已经不早。大概是云南的海拔很高，夜晚似乎要来得比其他地方晚一些。走到院子中间，见村长从屋里走了出来，他抬了抬拿着一把暗褐色筷子的手，说道：“回来的正好，饭刚熟，一起来吃。”

不提还好，这一说到饭，李桐突然觉得腹中饥渴，这才想起隆凯诚中午还吃了多半袋饼干，而自己则是粒米未进，早已饿得前心贴上后心。他看了一眼隆凯诚，男人这次倒是没有回绝，反而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点点头毫不客气地迈进了村长的屋子，李桐见了也就一起跟了进去。

一进门，李桐就看见原本靠墙摆放着的那张木头桌子已经被搬到了屋子中间，四周除了和桌子配套的两把椅子外，还放了四把不同样式的凳子，村长的两个孩子已经围坐在桌边，对着桌子中间摆着的两只碗流口水，一副亟不可待的模样。

“来来，你俩坐这两把。”村长说着拉了一下靠近他身边的那把和桌子配套的椅子。李桐忙说哪把都一样坐，自己不介意，但推让了半天，最后还是拗不过村长坐上了其中一把。他有些不安地去看隆凯诚，才发现对方不知何时早已经坐上了另外一把，正看着他，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李桐虽然有些介意男人暧昧的态度，但因为也知道不可能猜得透他的想法，于是干脆采取无视的态度，将视线移到了桌上摆着的两只碗上。

这两只碗不是城市里通常使用的那种细白瓷碗，而是有些发黄，看上去更像是陶器的大碗，碗里装的是两种李桐完全看不出名目的绿色的菜，看上去有点像芹菜，又有点像香菜，做法很简单，都是用盐腌制的，因为碗边还残留着盐脱了水干在上面的淡黄色痕迹。

“没什么好饭，凑合吃。”村长老婆这时从里屋厨房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竹盘子，用布盖着，冒着白色的腾腾热气。村长老婆是那种典型的农村妇女模样，虽然看上去很瘦但并不虚弱，反而十分精干，干起活来也很利索。她把竹盘子放到桌子的一边，然后掀开上面盖着的布，一团热气呼地冒了出来，模糊了众人的视线。等热气散了，李桐才看清盘子里装着的是十几个巨大的饼子，有点像奶奶贴的粗粮饽饽，但是个头要大上许多，而且颜色有些发黄，又有些发黑，完全看不出到底是用什么做成的……

接着，村长老婆又端给每人一碗他们称作是“粥”的东西。李桐看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碗的颜色衬托，碗里的糊状物呈现出一种暗黄色，仔细看的话，隐约还能看到里面有一些棉絮状的白色凝结物和一些漂浮的碎米粒。如果说，不知名的食物还不至于影响李桐的食欲的话，那么现在眼前的这碗东西说实话真让他一丁点也没有想吃的欲望，即使他俺现在真的很饿……

村长很是客气，拿了一个饼子第一个就给了李桐。李桐赶紧接过来，拿在手里觉得有点烫。村子的贫困李桐是看见的，他知道这一桌子饭很有可能是特意为他和隆凯诚准备的，所以虽然心里有些抵抗他还是掰了一大块，放到嘴里咬了一口。感觉咬进嘴里的东西硬邦邦的，有点儿像在嚼干豆子的感觉，可是又没有干豆子的香味，只有一种土土的味道，嚼成碎末的饼子在舌头上翻来覆去，李桐使劲咽了几次才勉强把它们全部咽下去。他低头看着自己手里剩下的一大块饼子，着实有些怵头。其实他也是从小吃苦长大的，曾经有过很长一段时间在别人中午吃着从家里带来的热腾腾的饭菜，或者吃着从外面买回来的各式各样面包蛋糕的时候，他只有一个人啃凉馒头的份儿。只不过他没有料到，事到如今，凉馒头是那么地令人怀念……

这一怀念就停下了吃饭的动作，李桐扭头看向身边的男人，却见隆凯诚正饶有兴味地把整整一个饼子掰成小块丢进“粥”碗里，然后没有任何迟疑地抄起筷子，端起碗呼呼地往嘴里一连扒拉了几大口。李桐见到此状简直完全呆住了，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印象中那个对珍馐海味都没什么胃口，咖啡都只喝卡布奇诺的大少爷隆凯诚能如此这般地吃下眼前的这些东西……素来吃苦受穷的自己都不能做到，他隆凯诚为什么可以……待到李桐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已经晚了，村长夫妇脸上露出了些许无奈但也能够理解的神情，隆凯诚则仍是一副淡淡然的表情，但那双淡茶色的眸子总让李桐觉得里面有些什么，他顿时觉得十分尴尬，总觉得事到如今吃还是不吃似乎都显得无比刻意无比尴尬……这顿饭简直让李桐吃得如坐针毡。

晚饭过后村长老婆忙着收拾碗筷，李桐站起身想要帮忙，但村长说，“那是女人做的事”没有让李桐动手。找了个借口从村长家出来，站在院子里李桐只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烫，心理十分不是滋味。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抬头望过村子，只能看到星星点点隐约的光亮，李桐这才发现，这个村子居然没有电……但自己刚才怎么完全没有察觉呢？看了看周围，他才终于注意到，原来照亮一切的是头上倾泻下来的无声月光。黑色的天际，一轮皎洁的明月悬挂在那里，洒下银白色的光芒，照在黄土房上黄土地上，看上去就像是被白雪覆盖着一般。

在城市中是绝对看不到这样的景象的，不知道是城市里的月亮总被弥漫的厚重云层遮住了，还是被高楼大厦耀眼的霓虹夺走了光彩。记忆中城里的月亮总是暗淡无光的，李桐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出神地望着。

“明天一早，让人去车里搬东西进来，我这次因为是俩人来，所以带的东西比较多，多叫上几个人。”

隆凯诚的声音自屋里传出，将李桐拉回了现实。

村长点点头，从腰里抽出烟袋，蓄了些烟叶，然后慢悠悠地点上。

“我今天去学校看见小梅子了，答应她明天让李桐开车带她转转，所以明天您再喊上几个边边大的，一起兜个风。”村长听了抬起头，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显然这件事情是隆凯诚每次来时并不会做的，他手中烟袋的红色火光因为没有被继续吸吮而慢慢黯淡下去。“车要是能开进来就好了。”隆凯诚说完，嘴角浮上些无奈。村长“恩”了一声，将烟袋重新塞进嘴里，红色火光又再次明亮起来。

说话声消失了，四周陷入一片沉寂。没过一会儿隆凯诚走出屋子，小黑紧跟在后面。回到西屋，李桐又做了点热水，两个人下午走了那一趟，脸上身上都落了一层黄土。他拿了行李箱里的毛巾涮了涮递给隆凯诚。隆凯诚一点也不客气，接过去擦脸。小黑很规矩，像在家里时一样，趴在门口并不进屋。

隆凯诚不知道是不是累了，擦了脸把毛巾给了李桐以后就坐在椅子上一直没有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李桐一边重新涮着毛巾，一边时不时地扭头看向男人。

“……”他心中有个疑问，今天一直想问，不，也许可能从他做这个任务的第一天就一直想问。待到感觉水温都渐渐转凉了，李桐才开口问：“……为什么要贩毒呢？”拧出毛巾，拿在手里，李桐直起腰转过身，直视男人，等待他的回答。

第八十七章

隆凯诚并没有立刻回答，甚至都没往李桐这边看，只是略微偏着头似乎若有所思。李桐此时此刻心跳得很厉害，对于自己就那样冒冒失失地问出那句极具杀伤力的话而感到一丝后悔，但这也就是一个闪念，相对于考虑事后可能发生的种种危险，他更想知道男人的答案。

就在李桐诸多想法在脑海中盘旋不下的时候，隆凯诚终于转过头看向他。因为已经相处了这许多个月，李桐自认为应该已经适应了，不会再出现最初认识时面对男人的视线总好像被扒光衣服般的窘迫感，但此时，不知道是不是房外月光皎洁非常的缘故，隆凯诚的那双淡茶色的眼睛似乎也染上了一层水波般透亮的光泽。

隆凯诚就那样看着李桐，眼神中除了平静似乎再找不到任何其他的东西。李桐下意识地吞了一口口水，原本狂跳的心居然在不知不觉间停掉了一拍。不过同时，他心里升滕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总觉得不管男人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都一定是真话。对于这样的想法连李桐自己也觉得实在太过莫名其妙，但他却不能否认，事实就是如此……

“我从来没想过要贩毒，也不是非要贩毒，而是……除此之外似乎别无选择。”隆凯诚说着笑了笑，似乎对此事也颇感无奈。李桐听了心中充满疑惑，难道隆凯诚贩毒有什么苦衷？可是能有什么样的原因是非用贩毒来解决的呢？他不明白。不过虽然心中充满了疑问，李桐却并没有马上开口询问，因为从隆凯诚的神情中他看得出来，男人的话还没有说完。果然，隆凯诚只是顿了一下，就再次开口。

“金泽是云南最穷的地方之一，这里半数的村子我都捐过钱，里里外外加在一起，绝对不下3000万。”

李桐听了一惊，忽然想起之前地震那件事，当时隆凯诚的所言所行似乎和这里的事情也有些关系，不过他来不及细想，因为隆凯诚接着又说了下去。

“今天到这里的所见所闻，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感受，但无论是什么也都不及我第一次来这里时的十分之一，当时那种震撼，我一辈子都忘不掉。”隆凯诚说着，眉头紧紧地锁在了一起，仿佛在他眼前就出现了那时的景象，几秒钟之后他甩了甩头，似乎想甩去眼前的一切，再不想重温那时的感受，接着他又说道：“我想做点儿什么，于是捐了钱，记得当时还上了报纸上了电视，那些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之所以让他们拍让他们录，是觉得有媒体报了，就算有什么猫腻，钱至少也会到位一部分。我要求不高，有一半就可以，可是，当我三年后再来的时候，更加令人震撼的是，这里居然毫无变化……”

“毫无”两个字，隆凯诚说得极慢，好像这两个字当中包含了他所有的情绪，然后眯起眼睛。李桐觉得他像是要说什么，可是最后一切都归结为一个模棱两可的笑，或者，与其说是笑，更像是哼了一声。

“然后我发现，果然做什么都要靠自己，捐钱根本就是毫无意义的事。但是，至于为什么是贩毒，那不过就是尝试了很多，最终的一个结果而已。不过虽然过程有些波折，结果还算令人欣慰，这个村子总算是有了点人气儿，像了点儿样子。”隆凯诚扯了扯嘴角，表情却并不似他话中所表达的那样，他的笑似乎总是带着些嘲弄，不知道是在嘲弄他自己还是在嘲弄别人，或者是在嘲弄所有的一切。

对于隆凯诚的话，李桐听着似乎是懂了，可又觉得不能完全理解，心中的疑惑不仅没有减轻反而更加深沉了，“也许这里的问题很难解决，但是真的只能靠贩毒来解决？既然这里可以种毒品，那为什么不能种其他一些别的东西？比如种橡胶什么的……”李桐记得新闻里似乎曾经说过类似的事情，他在脑海中努力回忆那段报道，竭力想说得更加具体，让自己的话更加具有说服力，但是隆凯诚很快就打断了他。“来的时候你没有察觉到么？”

“什么？”李桐不解地反问。

“这里没有公路，东西根本就运不出去。”

“……你不是有钱么，可以修公路。”

隆凯诚就像是听到天方夜谭似的瞪大了眼睛，看上去对李桐的说法似乎颇感不满，“我没那么大权利好不好，”男人一字一顿地说：“不是只要是个大款就能修马路的，你难道没听过桥梁道路管理局么？他们不批，我有什么办法？”

“……”李桐听了一呆，他的确没有想到这一层，他不明白专门管理道路桥梁建设的部门为什么不同意给这里修路，但既然隆凯诚这么说了，显然事实就是那样……不过，没有路，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了么？李桐不死心，“那……你就不能带他们去城里？就像小刘和王大爷那样，在隆氏找个工作，或者帮他们在其他什么地方找个活，能糊口就行，也不用在这受罪了……”

这一回隆凯诚笑了，笑得李桐觉得自己绝对是说了什么极其无知且可笑的话，因为隆凯诚此时看他的眼神，就好像是在看一个白痴一般，然后李桐听到男人用一种近似嘲讽的语气对他说道：“真有意思，国家都解决不了的流动人口和农民工问题，你居然觉得我能解决。就算我能把这一个村子弄去市里，然后呢？住你家，还是住我家？就算我能都给解决住宿问题，那就业问题呢？就算就业我都能解决，那他们的户口问题呢？子女上学的问题呢？保险医疗的问题呢？对，我是有钱，但我不是神，不过……”隆凯诚呵呵冷笑了几声，“我以前一直以为我是神来着，然后……现实让我明白，我只是一个人，所以……只能贩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