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叫声让李桐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隆凯诚身上。这是第二件让他感到震惊的事情，之前李桐很难想象隆凯诚那个超级以自我为中心的男人会跟孩子相处得好……不过看现在这个状况，孩子们好像都很喜欢他，从看见他到现在拉着他衣服的小手就再没有松开过……

不过听隆凯诚说话的意思，他应该是经常来的，李桐琢磨着之所以自己不知道，大概是自己做任务的这一段时间，隆凯诚要不就是没来，要不就是他来过而自己不知道。

正想到这里，李桐忽然察觉到四周似乎太安静了点儿，抬头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几个孩子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他，正抬着头闪着好奇的目光看着他。

“……”李桐意识到，对于这些孩子自己完全是一个陌生人，刚才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隆凯诚身上，现在才注意到自己。他看看隆凯诚，那男人貌似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幕，正跟一个大概五六岁的小女孩说着话。李桐考虑着是不是这时候他要做一下自我介绍，换上了亲切的笑容，他微微猫下腰，看着那几个小男孩儿，正打算开口说话，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他抬头望过去，见大约有十几个人的一群村民，在一个约莫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的带领下，快步朝他们走过来，这所有的人都让李桐强烈感受到了一种情绪，那就是期待。

李桐看向隆凯诚，发现男人此刻也直起了身子，领着孩子们迎了上去，李桐赶紧跟上。

“怎么到之前也没打个招呼，我这什么都来不及准备啊。”领头的中年男人一把拉住隆凯诚的手臂有些激动地说。

隆凯诚笑着说：“有什么好准备的，又不是领导下来视察。”

中年男人听了哈哈笑了起来，一脸还真是这么回事的表情，然后就领着两个人进了村子，接着进了一间看不出和其他房子有什么区别的黄土房子。

听了几句中年男人和隆凯诚的对话，李桐这才知道那个人原来是这个村子的村长，叫张宗景，他们现在所在的房子就是他家。李桐环顾了一下四周，觉得十分简陋，只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还有一个灰土砌起来的由于常年使用已经黑得不成样子的灶台，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收成如何？”一坐下，隆凯诚就开口问。

听到隆凯诚这么说，李桐松弛的神经一下子紧绷了起来。

第八十四章

“刚都播下了……”

李桐注意到村长这么说的时候，不露痕迹地瞄了他一眼，然后才将目光转向隆凯诚。隆凯诚在接收到那道视线以后，转过头看了看李桐，然后笑着说：“他没事，自己人。”

隆凯诚的态度大方得让李桐着实感到意外……尽管无论从隆凯诒那里论，还是从工作关系来说，隆凯诚的这个说法都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但是目前的这个状况似乎不太适用，而且从两个人之前相处的模式看，李桐一直也并没有这个男人把他当做了自己人的感觉。现在突然听隆凯诚这么定义他的身份，一时难以相信，心里也突然冒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说不清楚，却忽视不掉。

不过另一方面，虽然村长和隆凯诚都没有明确说出所谓“种”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是无论是村长的语言还是防范他的态度，都让李桐有种那神秘的植物很有可能就是毒品的感觉。如果感觉对的话，那隆凯诚就是真的在贩卖毒品，而且不仅仅是贩卖，而是一个从种植到加工再到销售全部环节都涉足的大毒枭……

听了隆凯诚的话，村长脸上立刻露出了安心的表情，同时大概也因为隆凯诚的一句话说破了他的怀疑，所以此时冲李桐做出一个示好的笑容。李桐也微微笑了一下，作为自己并不计较的表示。然后村长继续说了下去，“大部分都播下了，都是头期里挑出来的好种子，头期的也加工了一大部分，现在还剩下大约四分之一的样子。”

隆凯诚满意地点点头，“那就好，我就怕青黄不接，这样一茬顶一茬就挺好，虽然最近货不如以前那么好走，但只要这边不出问题就不是什么大事。”村长和他旁边几个人听了都是一愣，往前欠了欠身子，很是紧张地问道：“怎么？出事了？”隆凯诚无谓地翘起嘴角笑笑，说：“没事，就是最近雷子盯得紧点，不过我看时间不会太久，雷子嘛……一般都没什么耐性。”说完他扭过头冲李桐撇了撇嘴。

本来因了这后面的对话内容而确认了自己内心猜测的李桐不由在心里有些波涛汹涌，却被隆凯诚的这个动作吓退了一大半，只好强皱了一下眉头。他不知道隆凯诚这是什么意思，是借这个机会来讽刺挖苦一下让他讨厌的“前警察”还是有什么别的想法。李桐感觉得出来，隆凯诚冲他露出的是一种胜利者的笑容，仿佛一切都从未脱离过他的掌控，真不知道这个男人每时每刻都在想些什么。

隆凯诚在李桐思考的时候收回了视线，伸手拍了拍村长的肩膀，“您只管放心，后面的事您就不用操心了。明儿吧，我去看看。”

隆凯诚的话像是一颗定心丸，村长等人刚才还忧虑的表情立刻就舒缓了下来，笑着频频点头。

“对了，我介绍来的那个英语老师怎么样了？”隆凯诚突然换了话题。

李桐看见村长闻言马上面露无奈，摇摇头说：“哎，别提了，干了不到一个星期就跑了，这次算是干得最长的了……”

“跑了？”隆凯诚的眉毛微微皱了一下。

“没办法，这里条件实在是艰苦了些，留不住人也是正常，我看您也别费心了……”看过村里环境的李桐也知道村长说的都是实话。这里的条件真的是十分艰苦，现如今肯定没有多少人愿意，也几乎没人能忍受这里的环境。不过虽然村长说得中肯，但从他的表情和口气里也能听得出想掩饰也掩饰不掉的失望。

隆凯诚却耸了耸肩说：“没事啊，总会有适合的，等我回去再找找看。”然后他又补了一句，“一会儿我去学校看看。”

村长“恩”了一声，问：“两位吃饭了么？”

“来时路上吃了，不麻烦了。”隆凯诚潇洒地摆了摆手。

李桐看着隆凯诚，他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要说谎，他们两个人来时一路上根本就没吃过东西，此时早就已经饿得前心贴后心，至少他是这样。也许隆凯诚是不想麻烦村长，毕竟这里贫困的程度真的让人觉得一顿额外的饭食都会超出他们的负担，可是这个村子不是贩毒么？怎么还会这么穷？

隆凯诚这时站了起来，往门外走去，村长几个人赶紧也站起来就要跟着出去，却被隆凯诚挥手挡了回去，“你们忙你们的，我回西屋收拾收拾，然后去学校看看。”说完就出了屋子，朝西边走去。村长他们像是早已经熟悉了隆凯诚的脾气，见他这么说了，也就都没有再坚持，李桐回身提了两个人的旅行包，跟村长几个人点了一下头也赶紧跟了出去。

一出门向西张望，李桐看见隆凯诚往西边一个比他们刚才在的村长屋子更加低矮的房子走了过去。等走近了，李桐才发现这房子还真矮，自己大约一米七六的身高进门时都要低头。

房子里东西也一样不多，门的右边是一张两人宽的土炕，上面有一张草编的席子。土炕旁边，正对着门是一张油漆斑驳的木头桌子和两把油漆更为斑驳的椅子，桌上有一个青花瓷的茶壶和两只杯子，已经有很多地方破损了，但是在这间屋子里看到，居然会觉得高级得有点不配套。

早一步进去的隆凯诚很是自然地走过去，拉了一张椅子在门口坐下来，接着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只香烟，点燃以后放进嘴里吸了一口，“啊对了，忘了跟你说，我贩毒。”说完，冲李桐痞痞地笑了一下。

李桐听了简直在一瞬间石化，不亚于美国投在广岛和长崎的两颗原子弹的效果。自从接了这个任务，他曾在脑海里幻想过很多次隆凯诚招供的情景，却从来不曾有过这样一种，说得轻描淡写，感觉一点儿也不真实。只觉得这个男人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就跟自己说了？他怎么能？

“傻站着干什么，收拾收拾，赶紧的。”隆凯诚看见发愣的李桐，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头，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能看到门外的院子。

李桐在男人的背后只能看到一缕一缕的青烟升上半空，看不到隆凯诚的脸，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不过他想就算是面对面，也不见得能知道得了……所以李桐索性暂时把所有的疑问都放到脑后，反正看样子两个人至少要在这里呆上几天，他也不用急于一时。

李桐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屋子，感觉有点口渴，回身拿了茶壶，不过里面和预计的一样是空的。突然想起刚刚进来时，屋子门口有个破砖搭的灶，里面有柴禾，上面还有口大铁锅。李桐走了出去，在院子不远处的井里打了些水，放到锅里点火烧开，给隆凯诚倒了一杯，递过去。

隆凯诚看了李桐一眼，抬手接了过去，就在这个时候，李桐听到了饥饿的人肚子会发出的那种咕咕声，不是自己的话，那么显然是……

“干什么？没见过人饿肚子啊？快去拿饼干给我。”隆凯诚瞪了看着他的李桐一眼。

李桐皱了皱眉，不过也仅仅是皱了皱，就无奈地走到行李边，蹲下拉开其中一个背包的拉链拿出压缩饼干，站起来转身递给隆凯诚。隆凯诚接过去，有些粗鲁地撕开包装拿了两块一把塞进嘴里，一转眼的功夫就吃得还剩下一两块。

“我去学校看看。”把饼干袋子塞到李桐手里，隆凯诚站起来朝院外走去。李桐愣了一下，来不及把手里的饼干袋子放下，也跟着出去了。

第八十五章

隆凯诚出了院子往村子东头走。村里的房子盖得没什么规则，好像哪里有闲着的空地就在哪里用黄土砌上四面墙安个顶子，所以村里的土路大多都蜿蜒曲折、交叉纵横。这让李桐有种如走在蜘蛛网上的混乱感，没过一会儿就已经辨不清方向，心下紧张便不由得加快脚步跟上前面的隆凯诚。

隆凯诚应该很熟悉这里，因为无论是拐弯还是前行，他都没有任何迟疑，步子迈得很快，甚至在他刚刚走过的地方都会掀起一股黄色的土烟。下坡的路还好，走上坡时李桐不免就会感到有些呛鼻。不好说明，就只好自己抬手捂住鼻子。

不知道到底转了几个弯，李桐忽然听到有窃窃私语的声音，他抬起头，发现同他们去的方向相反，两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正走过来，一边走一边议论着什么，还时不时地看向他们这里。

待走得近了，那两人看上去是认识隆凯诚的，脸上露出了十分高兴的神情，“您来啦，我们前些日子还说呢，琢磨着您是要来了呢。”

李桐以为隆凯诚会停下来说话，却见他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脚下的步子并没有任何减缓的趋势，就那样走了过去。两个女人似乎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看了李桐一眼后，也笑着走掉了。

李桐觉得有些尴尬，琢磨着她们大概笑的是自己捂着鼻子的娇气样子，于是再也没有用手去遮。

又走了大约十几分钟的样子，面前出现了一片稍微开阔的空地，在那中间竟然是一座和周围环境不太搭调的二层小土楼。李桐仔细看了看，发现虽然是二层，但实际上和村子里的那些房子一样，都是用黄土搭砌而成的，中间可能混杂了一些砖石才能像这样多盖出一层，然而这样看着，那二层似乎很不牢固，有种摇摇欲坠的危险。小楼没有门，只有一个类似门洞的长方形入口，里面黑乎乎的看不清，小楼也没有正式的窗子，算作窗子的东西也不过是一个正方形的用木条固定起来的洞。

这是什么地方？想起来隆凯诚刚才说他要去学校看看，难道……这里便是？李桐扭头去看隆凯诚，发现男人正看着眼前的小楼，脸色有些难看，接着他便从长方形的门洞走了进去，李桐见了也赶紧跟上。走进小楼最先看到的是通往二楼的楼梯，楼梯自然也是用黄土砌成的，有些地方已经掉落了，露出了里面的杂草，扶手则是不同颜色的木条接在一起拼成的，看着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似的。楼梯两侧有几间教室，同样没有门，里面也没有通常教室应该有的桌椅和黑板，代替它们的是一个个小的黄土墩儿和一面涂满黑色碳粉的粗糙墙壁……

隆凯诚一直没说话，甚至都没回头看李桐一演，就好像他根本不存在，只是慢慢往前走着，一间教室一间教室地往里面看。当走到最里面那一间时，看见一个小姑娘正坐在一个土墩儿上。女孩儿穿着一件红色的小布袄和一条深蓝色的布裤子，大概是整天和黄土打交道，上面沾满了黄土，齐耳的荷叶头也已经不完全是原本的黑色，上面还凌乱地插着两根小草棍儿。女孩儿这时正用自己小小的膝盖托着几张发黄的草纸，低头专注地写着些什么，就连有人已经走近她身边都没有察觉。

“小梅子？”隆凯诚轻唤了一声。

小女孩儿这时闻声把头抬了起来望向他们。

“……”当看到小女孩望着他们的那双眼睛的时候，李桐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瞬间的窒息，那是一双就像是以前看到的“希望工程”宣传画里那个小女孩一样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纯净的、却又让人揪心的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原以为那是拍摄的人抓拍的到的一个极特别极煽情的瞬间，现在才知道根本不是。这里的孩子每一个都有这样一双在城市的孩子脸上根本不会看到的会说话的眼睛。

女孩儿认出了隆凯诚，皱皱巴巴的小脸上露出了天真的笑容，“隆哥哥！”

“哎～”隆凯诚答应着，一把将女孩儿抱起来，在旁边一个黄土墩儿上坐了下来，然后把女孩儿放在自己腿上。那土墩儿对男人来说委实太矮，看上去坐得很不舒服，不过他似乎毫不在意，看了一眼女孩儿手里紧抓着的草纸，问道：“写什么呢？”

“画画呢。”稚嫩而清澈的童声自女孩儿的嘴里发出。

“那是在画什么？”隆凯诚继续用耐心而温柔的语气发问。小女孩儿举起手里的草纸给隆凯诚看，“村长爷爷今天给留了作业啊，题目叫做我心中的城市。”

李桐注意到，隆凯诚在看到小女孩儿画在草纸上的图画时，脸上划过了一丝情绪，但是稍纵即逝，他根本来不及看清楚那是什么意味……

隆凯诚笑了笑，摸了摸小女孩儿的脑袋，然后说：“我告诉你啊，城市呢是这样的……”说着，他就拿起女孩儿手里一直握着的只有一寸多长的铅笔头儿，有些费力地在纸上画了几笔，一边画一边跟小女孩儿说：“其实跟后山的林子一样，只不过城里立着的都不是林子，而是房子，好高，城里就房子多，还高。”

小女孩儿认真地低头看着隆凯诚画，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那人呢？人去哪儿了？”

隆凯诚又笑了笑，“当然是装在房子里，我跟你说啊，城里呢，除了房子，还有车子，大汽车，嗖地一下就过去了。”

小女孩儿听了使劲想了想，然后说：“那不就是跟后山林子里的野鸡一样？”

“哈哈，野鸡，对对，小梅子好聪明。”隆凯诚大笑起来说。

李桐看着他们，看着那捏在隆凯诚大手里的像是被虐待着的一寸多长的铅笔头儿，看着那几张城市里的人上厕所都不会使用的草纸，看着小梅子开心笑着的天真无邪样儿，有种如鲠在喉说不上来的苦闷感……刚在村长家里听村长提到没有老师愿意留在这里时，李桐还觉得能够理解，然而现在他才知道他其实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又谈何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