吩咐了家仆把冯谖领来见他之后,田文便随手拿了本自己放在书房的文集读了起来。
这一读,就读到他听见脚步声才停了下来。
「在下冯谖。」
「劳烦先生到这来了,我……」
听到来人发话,田文这才恋恋不舍的放下手上的书,没想到才刚转过头,眼前的人却让他那下半句话愣是说不出来。
和他模糊的记忆里一样带着笑意的眼没有变,但原本几乎可以用丛生来形容的那一脸胡子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似笑非笑的唇。
冯谖剃去了满脸的胡子后,隐藏在底下的面孔这才被人看见。
虽然由他说来可能有些吊诡,但田文不得不说——这家伙还真帅。
如果只看其中任何一部分都只能算得上普通,神奇的是当这些「普通」拼在一起后,却成了一张让人无法拒绝的脸。
「天,当初就算光靠这张脸,这个冯谖根本不可能饿着肚子。」
田文忍不住暗暗啧了一声。
好男色在这个混乱的时代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田文一向很看不起有这样癖好的贵族们,即使有时不得不和他们打交道,一但扯上这件事他也是决不愿意参与其中的。
不过拜他们所赐,田文对于有些贵族们收食客外,收男宠的待遇也是略之一二的,也是因此他才肯定要是冯谖愿意,比他开出的待遇好的地方多的是。
……不对,现在的要事是先交代好收债。
暗骂自己蠢、居然当着人家的面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田文很快就恢复正常的神色。
「我被琐事搞得精疲力竭、被忧虑搅得心烦意乱,加上自己不太聪明只能成天为国事而忙碌,因此怠慢了先生。」
一鼓作气的讲出自己预先想好道歉的话语,田文稍微停顿了一下,和冯谖四目相交。
「先生不在意,仍然愿意为我去薛收债吗?」
「我愿意。」
深色的眼眸深深的震慑着田文的脑子,那人饱含诚意的声音再次捣乱了他的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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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曰:「文倦于事,愦于忧,而性懧愚, 沉于国家之事,开罪于先生。先生不羞,乃有意欲为收责于薛乎?」 冯谖曰:「愿之。」
第7章
当天用完晚餐后,田文前往书房继续完成还未处理完的工作时,却发现冯谖站在门口,腰间挂的还是那把熟悉的破剑,吓了田文一跳。
而反观冯谖看见他后只是淡淡一揖身说道:「先生夜安。」
虽然田文知道自己早上的那些想入非非、扰乱心神的杂绪可以说是过份失态了,但那也只是因为好久不曾听闻消息的冯谖突然这么戏剧性的出现在他的眼界,一时之间没办法好好整理清楚自己的脑袋才会如此。
说到底,田文再怎样也是个进出过无数大小场合的人,应对能力还是有的。
尽管来得唐突,这人又是让他挂心的对象,田文淡淡的微微一笑、平和的猜测冯谖的来意。
「先生这是对我的藏书有兴趣吗?」
「这倒不是。」
不是?
这下田文真的不明白了。
明天一早,冯谖就要踏上往薛的路上了,不好好养精蓄锐跑来这里找自己究竟是……?
「那是为了?」
「有些事想说给先生听。」
看着对方不卑不吭的抬起了头,田文一时间满脑都是冯谖脸上自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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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请坐。」
进到书房后,田文朝着一张椅子指了指,给了冯谖一个微笑后坐到了那张椅子的对面,静静的等着冯谖开口。
其实现在的他心中忐忑不已,一点都没有表面上的平静,好不容易抢下了场面的主动权这才稍微安心了点。
没想到冯谖一语不发,不但没有坐上他所指的位子,而是迳自走到门边稍远的角落盘腿坐下、再次取出他的剑来。
看到这样的举动,就算田文脾气再好也不禁有点恼怒。
说直接点:我供你吃、供你住,你要吃好我给你吃好、你要有车我给你车还附司机,你的母亲我也帮你养了,我要求的事你还没做完你就全然不理会我的意思。
身为依附自己的食客,冯谖是傲慢了。
「先生这是又有什么要求吗?」
虽然心中不悦之至,但田文还是强压下怒气,只是皱着眉、话语里遮掩不住质问的意味。
「请先别动怒,大人。在下是因为有曲想要推荐才斗胆要求一见的。」
冯谖不改脸上笑容,只是淡淡轻抚破剑,弹了几声。
「请问在下是否有这荣幸能为大人演奏一曲呢?」
不等田文回答,剑鸣和雀跃的歌声便充满了狭小的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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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毕,冯谖收起了剑,旁若无人的起身就往书房门口走去,看得田文急着叫住他,连应有称谓和客气都自动省略了。
「你!」
「我。」
被叫住的冯谖停下脚步,转身后以和气急败坏的田文鲜明对比的悠哉态度淡淡的给了个不是回应的回应。
「三番两次的弹剑而歌,我真的不明白。」
田文气愤的紧握着拳,对着眼前这人把所有的不解吼了出来。
「你到底是谁?还有,你究竟想要什么?」
玩味的看着自己气得发抖的主子,冯谖不禁嘴角上扬。
他并没有回答,只是一步步的走近田文,然后在后者戒备的目光之下,微微倾身。
然后,将自己的唇印上。
没有闭眼、没有抚颊,唯一有的就只有两唇相接。
田文的眼已经不再是因为愤怒而瞪大了,而是写满了错愕,只能呆望着眼前的冯谖。
而几乎就在傻楞着的田文就要反应过来之前,冯谖抢先往后退了一步再次拉开了和自己主子的距离。
「收完债要买什么回来呢?」
「……啊?」
「请问大人,收完债之后还需要买些什么回来呢?」
「不……比起那个,刚才你究竟是……」
看冯谖这样的态度,要不是田文自己就是当事人也许会以为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无视于自己说了什么,对方只是一脸尽忠职守的问着无关紧要的问题。
……呃,其实也不算无关紧要啦。
看着那个只是微笑、不发一语的家伙,田文难得的用了命令句。
「冯谖,解释你刚才那个……呃,奇怪的举动!」
「大人。」
冯谖往前踏了一步,田文退了一步。
「要——」
冯谖踏出第二步,田文又退了一步。
「买——」
冯谖踏出第三步,田文这次撞到了椅子,但还是也退了第三步。
「些——」
冯谖踏出第四步,田文只好继续再往后退了一步。
「……什么?」
冯谖踏出了第五步,但田文想退后才发现背后已经是书房的墙了。
无处可退的他和冯谖的距离又再次回复到能听见对方呼吸声的程度。
游刃有馀,如果要用成语来形容现在的冯谖,莫过于游刃有馀了。
「……大人,请你回答在下啊。只要你下达指令,在下就能够回房准备了。」
「呃……随便啦,买家里没有的东西就行了!」
红着脸,田文如是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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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约军治装,载券契而行,辞曰:「责毕收, 以何市而反?」 孟尝君曰:「是吾家所寡有者。」
第8章
隔天,田文并没有亲自送冯谖离开,而是躲在房里死都不肯出来直到家仆告诉他冯谖已经上路才敢踏出房门。
「呼,还好,他这一去就得去上一周,还有时间可以思考对策。」
「大人。」
「呃!」
田文才刚暗道幸好,没想到刚才走出去的家仆又再次折返,吓了田文一跳。
想想原本自己虽说不上勇敢,但也没有如今这样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吓得自己魂不守舍——至于个中奥妙,他也心知肚明的。
「对不起,是小人唐突了害大人受怕!」
见田文反应这么大,那名家仆赶紧想下跪谢罪,却被田文拉住。
「不不不,是我自己想事情想入迷了,有什么事吗?」
「有的,刚才小人送冯谖先生时,先生托我来传话。」
冯谖!
人都要出发了还这么多有的没的事情。
一边在心中暗骂,田文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听看看。
「唔……什么话?」
「冯先生要我转告:『不是在下特别善于收债,只是对大人的比喻感到有趣才接下的。如果大人哪天真要按照那比喻,请务必通知在下,在下必定全力以赴!』」
……比喻?
田文这才想起,自己那天决定写下告示前的那句说的那句:
「算了,就当作是大姑娘抛彩球招亲之类的随他去吧!」
……天,这可该如何是好。
无奈的扶着额,田文突然替一个礼拜后的自己感到担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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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冯谖回来的同时也带来了个大麻烦,只不过和田文此时心中所担忧的事情一点关系都没有。
按照往常的惯例,收债这事再快也得要耗上个一周,要是路上耽搁了,多拖个三四天也是可能的。
田文估计一周已经是做最快、最快的考量了,但似乎冯谖这家伙怎样都不肯顺他的心意。
「大人,前往收债的冯先生回来了。」
冯谖出发后的第五天早晨,原先还有些迷迷糊糊的田文听见家仆的报告后瞬间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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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可能这么快!难不成……他根本没去,只是在外头兜了个圈就又回来?」
一面急急忙忙的整戴衣物,田文在心底腹俳着,想破了头也只想到冯谖其实是敷衍了事这种可能性。
老实说,田文自己也不相信冯谖会是这样的人,但截至目前为止冯谖都做了些什么,田家宅
里上上下下都有耳闻:一个穷到养不活自己、跑来当门客的人,居然好意思说自己没专长也没嗜好。
要是他安安份份还好,偏偏这人还提着破剑鬼吼鬼叫、三番两次要求自己不应得的待遇,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而就大家不知道的部分,冯谖这人一次趁夜潜入自己房中,虽然似乎没有打算不利于自己,但那条蒙在自己眼上的黑布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让田文背后一阵冷汗,更别提出发前那天晚上那种莫名奇妙的举动让田文实在是不知所措。
要说有什么让自己相信冯谖不会偷懒,还真的只有「直觉」这种提不出口的理由。
但再多的猜想都是枉然,田文决定亲口问个明白,踏入了大厅。
而眼前只有冯谖面带一贯的笑容望着他。
「债都收完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在椅上坐下后,田文喝着茶问道,不仅没有看向冯谖,亦没有隐藏话语中质问的意思,但对此冯谖似乎也没有多大反应。
「都已经收完了。」
「哦?那买了些什么回来?」
得到冯谖的回答后,田文这才看向冯谖,同时也对没有看见任何类似箱子或这包裹感到疑惑,微微的挑起眉。
而冯谖却不再只是站着,而是开始在大厅里绕着田文踱步,缓缓开口。
「先生您告诉我买『家里所没有的东西』,我仔细思量后,替先生买了仁义。」
「仁义……仁义怎么能买?」
从面对着到走到田文的侧边,冯谖并没有马上回答自己是如何购得仁义,只是不着边际的又转移了话题。
「先生是否是好奇为什么我回来的这么早?那是因为我只在薛留宿一晚。」
不给田文开口的机会,冯谖自顾自的继续说了下去。
「自出发后第二天的晌午,我们的队伍便到了薛。我命人贴出公告,要有债的居民们隔天午时带着借据前来集合。」
「我看先生的宅里奇珍异宝已经不少了,门外的马厩、饲养的狗儿等等牲畜也没有什么缺少,就连美人……」
也不管自己前后两句话到底有没有什么关联性,讲到美人二字时已经走回田文面前的冯谖转过头来,露出了个灿烂的笑脸。
「……也都多到能站满堂下堆放礼品的地方了呢!」
「你、你这是什么意……」
田文自然听得出冯谖话中讽刺自己已经什么都不缺,但正要发作时却对上冯谖的眼,那后半句话就这么不了了之。
很奇怪,尽管脸上笑容咧得灿烂,冯谖的眼里神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情绪,田文不明白也无法辨别,但却再也说不出什么责备的话,愣是闭上了嘴。
见到田文这般模样,冯谖又再度缓缓踱步,继续说了下去。
「等到隔天午时,那些还欠着债的人家出现得差不多后,我就告诉他们:『先生有命,你们的债都免了!』然后放了把火把借据都烧了,他们都直呼万岁呢。」
「什么!」
谅田文脾气再好,这下也真的火了,那些债虽然一笔笔都不多,但加总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而冯谖居然连问过都没问过自己就一把火全烧了,也难怪他能五天就回来:因为他根本没有收债!
「你知不知道你这一烧……」
「小人粗俗鄙陋,并不能知道这样烧总共烧去了多少银两……但,先生。」
冯谖冷冷一望,看向田文的眼神充斥着责备。
「您现在有的就只是薛这块封地,然而您不但不爱护、不关怀这些居民,甚至用这样的方式对他们、在他们身上谋利。」
停下脚步,冯谖看向门外,语气中的叱责转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慨。
「我这么做,是在替你购买仁义啊。」
「……够了,先生别说了。」
田文挥了挥手示意冯谖离开,手扶着额,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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驱而之薛。使吏召 诸民当偿者,悉来合券。券偏合,起矫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 民称万岁。
长驱到齐,晨而求见。孟尝君怪其疾也,衣冠而见之,曰:「责毕收乎? 来何疾也?」曰:「收毕矣。」「以何市而反?」冯谖曰: 「君云视吾家所寡有者。臣窃计君宫中积珍宝,狗马实外厩, 美人充下陈,君家所寡有者以义耳。窃以为君市义。」 孟尝君问:「市义奈何?」曰:「今君有区区之薛, 不拊爱子其民,因而贾利之。臣窃矫君命,以责赐民。 因烧其券,民称万岁。乃臣所以为君市义也。」 孟尝君不说,曰:「诺,先生休矣。」
第9章
田文从来就不是个残忍的人,也并没有过度贪婪。
宅里奇珍异宝、牲畜以及美人们大多是在和大小官员交际时礼尚往来所得,并非他刻意寻求,但如今冯谖这一席话依旧是说得他一阵心虚。
收债这件事,在贵族、官员间几乎是天经地义的,这也是当初自己就这么直接承袭以前的作法、借钱给人民们来谋利的原因,但经冯谖这么一说他才意识到这种做法真是大错特错。
自己有的、能依靠的,就只剩薛的人们了,而反观自己居然没有好好善待他们,还定期向他们收债!
多么可恨。
「唉……」
冯谖这一去,买回的不只是仁义,也敲醒了田文。
田文不笨,只是因为太过于视为理所当然而没有发现这件事,如今既然发现了,自然不能继续错下去,自己是时候该做正确的事了。
那天,田文独自一人在书房里,思考着这件事直到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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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你听说了吗?」
茶馆里,一名男子兴致勃勃的对着同桌的朋友问着。
「听说什么?」
「孟尝君啊,就是咱们这的领主,前阵子不是才派人来免了债吗?」
「哦,是啊。那次倒是不少穷苦人家感动得痛哭流涕哪。这次又怎么了吗?」
见众人不停点头、兴奋得讨论起上次突然免了所有债的事后,那人继续说道。
「这次啊……又有好事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