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没走，静静地递过一块汗巾，“快别哭了，眼睛肿了就不漂亮了。”
我一听，悲从中来，哭得更厉害了。
他慌了神，赶忙扶起我的脸。我瞪了他一眼，透过一汪泪水勉强看出他是个身量很高的少年，浓眉大眼，好像很英俊。
他乍一看我却吓了一跳。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自己现在有多难看，妆全糊了，脸上黑黑白白红红的，比开染坊还热闹。
“看什么看？！没见过我这么丑的人吗？！”
九岁那年的那一天，我只记住了两个人。
一个叫顾蝶，她在我最美丽的时候狠狠地打击了我的虚荣心，让我从云端里掉下来。
一个叫杜翼，他在我最狼狈的时候任由我无理取闹，却说我是他见过的最可爱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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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勇侯杜翼，世家子也。……镇守清阳，使南吴不得进犯，然不为景岚帝所喜，虽功不赏。……元宏五年，威远将军翼帅军大破南吴都城临川，俘获吴德庆帝并一干王公大臣，功勋卓着。元宏帝大喜，问其要何赏赐。威远将军翼拜曰：‘征战沙场为国效力乃武将本分，不敢居功妄求。’元宏帝再三追问，翼默然良久，曰：‘乞永嘉长公主为妻。’……”
——《延史 忠勇侯传》
——第三卷·南吴风云·完——
第四卷：天凉好个秋
第一章：延军四杰
峡谷关及清阳城的危机先后化解之后，西戎南吴两国忌惮延军良将精兵，都不敢轻举妄动。
南吴朝中一片主和声，当初一力主战的虎贲将军楚源更是遭到百官弹劾，处境艰难。兵败清阳后的第三天，文贤帝一道圣旨将他召回临川，随后革其军职，令其在家中闭门三月，思过。
同时，文贤帝派遣使臣与大延和谈。
景岚帝深知征战三年，军队疲惫，百姓负担渐重，理应休养生息，而且西戎已和南吴联姻，若要两线作战，此时并无十分把握。因此，他便顺水推舟与南吴定下和约。
吴延两国和约一定，西戎纵是百般不甘，却也独木难支，只得割地求和。
一时间，大延国威赫赫，三国皆屏声敛气，避其锋芒。
在三年征战中，延军中涌现出许多或勇或谋的将领，其功绩在军中流传无人不知。其中更有四人光华耀眼，被众兵士广为传诵几成当世传奇。
这四位后来并称“延军四杰”，他们的功绩随着延军横扫三国所向披靡而渐渐流传到民间，更有说书先生编了《四杰传》到处宣讲，赚得听客无数。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这四位即是所到之处血流成河的“悍将”——昌王秦永昌，百战百胜用兵诡奇的“神将”——翊麾校尉李捷，精通兵法骁勇善战的“勇将”——骁骑将军闻啸，还有善出奇谋却从未上过战场的所谓“谋将”……一介文官——工部主事韩珍。
若说这些人的能力果真远远超过众人，却也未必。一则这四人确有才华，再则却是机缘巧合。四人偏巧都在重大战役中起了关键作用，扭转战局，一鸣惊人，立刻博了个万众瞩目！而且四人都非常年轻，除了闻啸二十一岁，其他三人都未满二十，正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少年军士听了不免热血沸腾，奋勇杀敌，也想挣个功名捞个封妻荫子；而那些年长将领见了却要叹一声后生可畏，为了一张面皮也不能太逊，惹人耻笑。
其实这四人被推到前台还有个原因，那便是八卦实乃人之天性。军中日子枯燥，少有娱乐，将士们闲下来只能将所知道的人物拿来评说评说，佐着了无新意的伙食，当个有滋有味的下饭小菜。偏偏这四人的经历都比较传奇，不仅切实增加了“小菜”的香甜程度，更是大大促进了自身事迹的传播速度。
“他娘的！又是白菜豆腐加刷锅水，老子都半个月没见荤腥了！”
“这米饭不是管够吗？忘了断粮那会儿连碗稀粥都喝不上啦。知足吧你！”
“说的也是。嘿嘿，老哥儿最近有啥新闻？说给兄弟听听。”
“你别说，今儿我在校场上支箭靶子，远远瞧见了那位玉面殿下，果真长得比大姑娘还俊。嗞嗞，那眼睛黑得，那皮子白得，那嘴巴红得，一张脸儿嫩得能掐出水来。功夫也是一等一的厉害，真真是百发百中，百步穿杨！”
“真生得那么好看？听说那位好那一口儿，他身边的护卫白天跟在他屁股后头，晚上就上床近身保护。据说军里好几个校尉都去伺候过他哪，还有人说亲眼看见吴校尉天蒙蒙亮的时候，悄悄从那位的房里溜出来，还看见了好几次呢。啥时候这种好差能落到我头上，嘿嘿，能搂他一下，被压我都甘心。”
“呸！就凭你这寒碜样儿？做什么春秋大梦呢你！再说那位生得是像个姑娘，眼神可是冷的紧，就说他临走的时候拿眼角扫了众人那么一下，隔了大半个校场我都心里发寒，膝盖紧跟着哆嗦。到底是个王爷，天生的气派。”
“要我说，军里边闻将军才是最让人佩服的汉子。人长得挺神气不说，功夫顶呱呱学问又好，见了咱们也没架子，说话都透着一股和气，断粮那会儿还陪着大伙一块儿挨饿，能做到这一步的将军实在不多啊。”
“可不是，像他那样生下来就享富贵的能把咱这种小卒子当自己人真是难得啊。……都是闻老将军教得好，他的作派和老将军在世那会儿一样一样的。”
“唉，闻老将军走得惨哪……诶，你见过那个李校尉没有？这么一位能狠得下心肠的也是个厉害人物。”
“没见过。只听说那天他那一刀砍下去，整个战场上的人都傻了。后来闻将军伤重被人抬了回来，韩琮将军刚把人送进帐篷，转身抄起家伙就追着他要打要杀的。李校尉也不敢还手，只好躲。最后还是泰王爷赶过来，拿出统帅的款儿把他大舅子给压下去了。”
“韩将军就是个仗义人！且不说他当年一入军就在闻老将军手底下，平日里和闻小将军也好得跟亲哥俩似的，就是不为了老将军的关照提携，单为了给自家兄弟出口气也该打上这一架。”
“听说朝庭上也因为那一刀闹了个沸反盈天，最后还是泰王爷一力把他给保下来。虽说没有他那一下子，咱延军眼看要败，可到底是不大地道。”
“我听说葬礼上他可是痛哭流涕，剖白自己一心为国，还要为老将军守孝三年哩。这么着也算是有忠义之心，算是个坦荡的好汉。可闻将军伤心过度，又是重伤未愈，整个人都痴痴傻傻的，根本没理这话茬儿。倒是韩将军听了气得直跳脚，大骂他是伪君子，要不是泰王拦着少不得再打一架。”
“这两位都生在京里自小认识，那交情自然非比寻常。要不哪能峡谷关之围一解，闻将军就立刻马不停蹄地带咱们跑来支援清阳？”
“这话怎么说？”
“你不知道？安王爷可是韩将军另一个姐夫，他有个万一，韩将军的姐姐可不就要守寡啦？还有那位工部的韩大人就是韩将军的亲弟弟，他要是有个好歹韩将军还不得心疼死？”
“诶，你说的这位韩大人可就是三番两次用火攻的那位大能人？”
“可不就是他！说到这位，别瞧才十六，他身上的奇事儿更多！”
“真的？快说来听听！”
“我这都是刚听羽林军中的兄弟说的。听说啊，这位大人落地的时候手里攥着一颗珍珠，这不明摆着大有来头吗？所以啊，韩家上下都欢喜得很，他家的老太君更是将这个小孙子疼到骨子里去了。听说他打小就聪明伶俐得紧，五岁被人拐了竟能自己逃回家；后来八岁上不知怎么合了太后的眼缘，亲自做主给他赐婚。”
“呦，敢情日后要叫他驸马爷咯。”
“不是不是，给他定的是位官家小姐，就是户部尚书家的小姐，据说正在京里等着呢，他这一回去就立马成亲。”
“嗞嗞，你说说人家这胎怎么投的？这位韩大人我倒是瞧见好几次，人长得跟画儿似的，说话也和气得很，就是身子骨单薄了点儿。”
“嘿嘿，我还听说一事儿。”
“啥事儿？”
“和亲使团刚到南吴的时候，南吴的太子出来迎接。据说他也生得极俊俏，这韩大人一眼就看上了……”
“啊！”
“嘘——，小点声儿。”
“敢情长得好看的王爷大人们都好这一口。”
“富贵人家的想法不是咱们搞得明白的。总之，那太子竟然也一眼看上他了，还送了信物。”
“那公主咋办？”
“咋办？被人瞒着呗。后来他们南吴处处找我们大延使团生事……”
“不对啊。要是那个太子喜欢韩大人，为讨他欢心也得对大延使团好点啊。”
“这个……你咋那么笨？都是西戎在那儿挑唆得呗，挑唆得南吴太子想和西戎结盟一起攻打我们大延。”
“那韩大人还不难过得要死？”
“可不是咋的。一边是民族大义，一边是心上人，难办啊。听说他把自个儿关在房里三天三夜，诶呦呦，出来的时候已经瘦得不像人样儿。然后他找到南吴太子割袍断情，信物也扔还给他，一句话也没说扭头就走。”
“哎呀，了不得！别看他长得像盏纸糊的灯笼，骨子里倒是条硬汉！”
“老弟你可是有所不知。这位啊，长成如今这样可是大有缘故。”
“老哥快说，到底咋回事？”
“咳咳，据说啊，这位也是从小就得名家指点，曾经也算武功高强来着。十二岁那年就曾一人杀了只大老虎，而且连点油皮儿都没破！你想想看，这些个将军哪个十二岁的时候能有这般能耐？你别不信啊，好几个羽林军的兄弟跟我拍胸脯保证，说是他们亲眼所见绝无半点虚假！
只是这位当时是为了保命，虽然杀了老虎，可毕竟年纪太小，吓得太狠。那老虎刚倒下他就跟着晕了，抬回去过了三天才醒，醒来之后就落下个毛病，不能瞧见血，见血就昏。你说这习武之人，哪能不见血？这不能见血，习了武还有个屁用？”
“怪道他身边总跟着个安王府的侍卫，恐怕就是兵荒马乱地安王爷怕他出点岔子不好和韩家交待。”
“可不就是这个缘故。本来韩家人就宠他宠得不得了，出了这么大的事，阖府上下老太君夫人小姐们都心疼得不得了，都说是练武闹的，合伙阻着不肯再让他习武射猎。据说闻将军自小也和他很要好，参军前本想带他一道儿走，和着韩将军三人都投在他爹帐下。无奈一家子女眷哭天抹泪死活不放他走，他爹被闹得没法儿，只能留他在府里呆着读书。”
“嗞嗞，可惜啦。当年要是让他出来了，指不定今儿就成了位大将军！”
“可不是！瞧瞧韩大人现在这副文弱样儿，男孩子不摔打咋能长结实？女人哪，就是心软没见识，老母鸡似的护着还当是为他好，其实……”
“喂！你们两个嘀咕啥呢？吃饱了还不赶紧巡夜去？！磨蹭啥呢？就差你俩啦！”
“哎，就来了，就来了！”
“精神点！不许偷懒！”
“哎！”
军中的传闻或多或少地传到韩珍的耳朵里，他听了这些似是而非的传言，先是愣了片刻，便就一笑置之。
风曜奇怪，为何不甚在意？
韩珍笑答，一张嘴怎辩得过悠悠众口？只要无人诋毁在下犯上作乱，微末小事便随它去吧。
风曜皱眉，仍有些许不甘。
韩珍又笑，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人说？娱己娱人，两相得宜。
风曜思忖片刻，展眉一笑，释然。
第二章：拉郎配
延吴戎三国战事停歇后，景岚帝一纸诏令便下到了清阳，命令杜翼接任清阳守将一职，领兵驻守此地，安王昌王以及其他京官携公主车辇由羽林军护送尽速返京。
出发那天早上，城守薛博和守将杜翼率领大小官员出城相送，清阳百姓也倾城而出。
送别的场面热烈而不舍，毕竟大家同甘共苦同生共死这七十多个日日夜夜，情谊不比寻常。连素来倨傲目无下尘的昌王都有那么点依依惜别的味道。
韩珍也跟在安王后头和众人一一告别，虽然战事进行时他热切盼望早点打赢早点回家，可是分别在即却真有些舍不得，保重啊后会有期啊，翻来覆去地说个不休。几个和他交好的年轻官员还折柳相送。
到了杜翼跟前，他犹豫片刻，却只低声说了句，“杜将军保重。”
杜翼强笑一下，“韩大人也保重。”一双眼睛却没看他，似乎看着公主的车辇，又似乎看向不知名的远方。
韩珍见状，心里叹一声愿有情人终成眷属，环顾四周突然从满目的苍翠中品出一丝萧索寂寥。
北肖的贺婚使团因延吴两国突然开战而被迫滞留临川，如今战事平定，北肖睿王便请求取道大延返回故土。景岚帝欣然应允并邀请睿王一行到延京作客，因此北肖使团便和安王等人一同北上。
这一路风平浪静，安王等人和北肖使团于九月中到达延京。景岚帝率领文武百官出城相迎，盛况空前，随后在宫中赐宴为睿王和安王两路人马接风洗尘。
韩珍跟着其他官员入宫吃过晚宴，领了赏赐，待到晚宴结束才跟着韩骏一起回家。
一上马车韩骏就迫不及待地开始询问这些日子的详细情况，韩珍细细答了。刚到家他立刻又被守候已久的老祖宗和韩夫人拉住问长问短，连丫鬟小厮们都借口端茶送水挤到客厅里争先瞻仰这位摇身一变成了少年英雄的韩家小少爷。面对众人层出不穷稀奇古怪的问题，韩珍耐着性子一一作答。最后还是韩骏一声令下，明早还要上朝呢，这才得以脱身。回到房中，落玉刚服侍完他洗漱，他便一头倒在床上，片刻间便响起了鼾声。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便被揪起来，韩珍打着哈欠哀叹，这还不如在外边儿呆着自在呢。
早朝时，景岚帝一一封赏了有功之臣，韩珍由正六品工部主事升任为正五品工部郎中，还得了皇上御赐的檀香扇两柄，黄金百两。散朝后，他到工部转了一圈，同僚们围着他盛赞他年少有为恭喜他平步青云。韩珍言辞谦谨，连称缪赞。
永嘉公主回到京城就请求景岚帝准许她在宫中带发修行，一为阵亡将士祈福，二求上苍保佑大延风调雨顺，国富民强。景岚帝犹豫了两天，答应了。
众人得知此事，心下了然，不免有些难过。
这日下朝后，张照不由分说拉了韩珍，顾谦和宋文出去喝酒，还是醉八仙，还是二楼临街的那张桌子。张照不说话，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倒酒，其他三人默默陪在一旁。酒过三巡，他突然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听得三人跟着心酸，等他哭够了，醉彻底了，就雇了顶小轿送他回家。
第二天，韩张两人碰面，照样笑着互相打招呼，谁也没提昨晚的事情。张照神色如常，只是，眼睛还有些肿。
之后几日亲朋好友轮番来请，赏花，品茶，游船，赛马……名目繁多，起先韩珍兴致勃勃地拉着风曜一起必去，到后来却总是推脱有事婉拒别人的邀请。
原来，这些日子亲朋好友与韩珍结伴游玩时，除了羡慕他少年得志，平步青云以外，总会问及他何日与顾小姐完婚。韩珍心知顾蝶不会回来，只得支吾几句随便搪塞，忍不住去看风曜神色，只见他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越发乱了分寸。众人当他害羞，免不了调侃几句，什么得此如花美眷艳福不浅之类。若是有年长稳重之人同行，说了几句见他面红耳赤也就饶过他了，若都是年少轻狂之辈，却会不停地调侃，弄得韩珍窘迫非常连连讨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