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风曜似乎察觉到什么,扭头来看,竟然见到韩珍立在院中仰着头定定看过来。他怔了一下,蓦地眉开眼笑,仿佛刚才落落寡欢的另有其人。
他没有说话,对树下少年挤挤眼睛,扬扬手中短笛便将它凑到唇边。笛声响起,却是一支时下流行的俚俗小调《俏郎君》,曲调简单却十分花哨。韩珍立时想起恶俗的歌词,再见风曜坐在树上对他挤眉弄眼,顿时哭笑不得。
很快一曲终了,韩珍正要开口讥刺他的品位,风曜却一敛嘻笑之色换上郑重神情,转而吹奏另一支曲子。曲调时而轻柔,似耳边细语;时而悠扬,似雄鹰翱翔;时而铿锵,似金戈铁马;时而旷远,似大漠孤烟……
韩珍不知不觉沉醉其中,心情随着笛声起起伏伏,曲终时仍旧心神恍惚。待到回神儿之时,风曜已经站在他身边笑眯眯地看着他了。
韩珍衷心赞道:“没想到你的笛子竟吹得这般好!”随即怨怪,“相识这么久我竟不知你擅吹笛!”
风曜嘻笑道:“我故意留着众多本事慢慢施展,打算时时给你惊喜,好让你永远无法厌倦我。”
韩珍闻言一怔,风曜也察觉失言,有点尴尬地避开他的目光。
韩珍突然上前一步紧紧搂住风曜,头就势靠在他肩上,低声怨道:“你当我什么人了?这些天你避而不见,可知我有多想你。”
风曜没说话,伸手抱住他。
这趟南吴之行变故迭生,却让两人充分见识了对方的才智心性,敬服之余愈加倾慕。清阳之围后,两人感情已然十分深厚。可回到延京之后,两人关系却因韩珍的婚事蒙上了一层阴影。
韩珍垂下眼睛,又说:“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风曜张狂一笑,大有“你不要我还能要谁”之意,随后猛得低头吻住他,狂野而热烈。韩珍温顺地张开嘴,任他长驱直入。
待到两人唇舌分开,都是满脸嫣红,气息急促。
风曜看着韩珍,勾起嘴角,蓦地将韩珍打横抱起,韩珍一吓,赶紧搂住他的脖子,随后咬着下唇轻笑。
二人进了内室除尽衣衫,亲吻爱抚极力需索,缱绻缠绵难分难舍,以慰数日来的相思之苦。
一番云雨之后,韩珍靠在风曜怀里,任他一边轻吻着自己脸颊,一边为自己揉着酸软的腰肢。
过了一会儿,韩珍挣扎着起身,风曜有些失落,问道:“你可是有事要办?”随后冷嗤,“皇帝老儿真个精明,只出那么点俸禄,就逼着人鞠躬尽瘁!”
韩珍笑着去揉他的眉头,“无关公务。我中午什么都没吃就来了,又和你闹了那么久,现下饿得厉害,你起来陪我出去吃饭可好?”
“想吃什么尽管说,我做给你。”
韩珍大为惊讶,他早知道风曜烤野味很有一手,却不知他还会做饭!
等到风曜将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端上来,色香味俱全。韩珍感叹一声,果真有人能出得厅堂下得厨房,随即举筷大啖。
风曜看他散发赤足地坐在桌边狼吞虎咽,全无半点平日里的从容优雅,不由大笑。
韩珍一窘,开口欲辩却突然呛住,呛得连连咳嗽,更涨得满脸通红。
风曜紧着端茶送水,厚着脸皮迎向那金刚怒目,笑得甚为无辜。
待到韩珍缓过气来,风曜戏谑道:“我的小祖宗,你至于嘛。”随即一本正经道:“鄙人自知手艺比那御厨优胜三分,足下若要褒奖,略动食指足矣。谁知足下欣喜若狂到如此地步,鄙人愧不敢当。”
韩珍冷嗤一声,明智地把他的调侃当成耳旁风,挑起一根面条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风曜也不再说,坐在一旁静静看他。
咽下最后一口面汤,韩珍心满意足地擦擦嘴巴,扭头准备夸他几句,却见他凝视着自己,满眼柔情,只是眼底却透出些说不清的意味。
韩珍回视他,“你……”可是有心事?
风曜却突然挑眉一笑,立刻换成平日里自信满满玩世不恭的神情,仿佛方才的异样不过是他眼花罢了。
风曜凑过来,“圣人有云,君子远疱俎。心肝儿若喜欢,在下甘为小人,日日为你洗手做羹汤,何如?”
“怎敢劳动大名鼎鼎的赏金猎人操刀做面?大侠如此,岂不折杀在下?”
“哪里哪里!小人早已折服在大人风采之下,甘愿鞍前马后任凭驱策。若能凭此微末技艺博大人一笑,幸甚乐甚。只盼大人……”
“如何?”
“偶尔携在下共赴巫山,略解几分相思之苦,可好?”说罢,两眼直勾勾地看着韩珍,此种意图再明显不过。
韩珍微羞,嗔道:“才刚闹过一次,不行!”
“溢之,难道你疑我是贪欢逐色之徒?你若当真如此想,怎对得起我待你一片赤诚?”
“我才没!”
风曜闻言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咬上他的耳垂,笑道:“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嘿嘿,饱暖思淫欲。圣人都这么说了,咱怎敢不照办?”
“……你这泼皮。”
“好人儿,就依我这一回吧。”
“呸!越发没正形了!”
风曜口中调笑无度,心里却清楚他若晚归必被家人盘问,再则明天又是大朝的日子,须得早起,因此只讨了一吻做彩头。随后他压下心中绮念,催他整装。
韩珍穿好鞋袜理好衣服,便坐下等风曜帮他束发,见他从怀里摸出的桃木梳有些眼熟,仔细一想,记起那是风曜第一次为自己束发后死皮赖脸讨过去的。随后想起两人初次亲热的情景,不由脸上发烧,接着那晚两人饮酒赏月时的对话也清楚地闪现在脑海中。
当年他对柳昶一见钟情不可自拔,经过一番曲折才毅然放弃。那晚他问风曜家人爱人孰轻孰重,然后声明在自己心中家人之重远胜爱人……
这话恐怕风曜也记得,不由抬眼去看。
两人的视线在镜中相遇,只是片刻,便以心意相通。风曜在镜中笑笑,宽容宠腻。
头发很快便梳好了,韩珍依旧坐着不动。
风曜催道:“天色不早了,你快点回去,别让家人担心。刚吃过两碗面,用晚膳时即便不饿也多少吃点,否则夜里又要饿醒了。”正要嘱咐他路上小心,韩珍突然起身扑到风曜怀里,双臂将他箍得死紧,闷声道:“阿曜,我对不起你!”
风曜一愣,涩声道:“怎么了?你……”
“你本是一游侠,年少英俊,意气风发,正该纵马江湖,快意人生!可现在却因我被拘在这小池塘里……”小月不过一个婢女,尚且无法忍受被困在一方狭小天地中,更何况你见识高远,本性不羁?
风曜一听松了口气,回抱住他,笑道:“可我心甘情愿。”随后又开口调笑,“原来你早知我是鱼精,怪不得不肯吃鱼。我还道你嫌麻烦,原来却是怕伤了我的亲朋。今日始知溢之对我用情至深,敢不长伴左右以筹知己?”
这次韩珍却没应,只埋头在他怀里,双臂箍得更紧。
风曜收起嘻笑,抚摸着他的头,低声说:“人道是此心安处是吾乡。我心在这里,你却要赶我去哪儿?”
韩珍抬头看他,眼中一片水光。
风曜轻叹一声:“傻孩子。”低头吻上那双眼睛。
待风曜送他出门时,韩珍回头说道:“我打算搬出来住,等有机会就和家里说。你闲了替我留心一下谁家要卖宅子,挑个中意的。”
风曜微笑,“我晓得了。”沉吟片刻,又说,“现在这样也不错,你不要操之过急,惹人疑虑。”
“嗯,我知道,你放心。”
风曜立在门口,目送韩珍的背影消失在金色斜阳中,喃喃自语:“几日未见,我却也听说韩家鸡汤是京中第一。”
原来前些天的一个黄昏时分,忽降倾盆大雨,各部官员被暴雨所阻,一时不得回家。
韩珍刚回到工部不久,还有许多事情未上手,因此也不着急回家,坐下来慢慢整理公务。
大雨下了才不过一刻钟,户部侍郎韩骏大人就差人报信让他等雨小些就过去和他一起坐车回家。韩珍刚把来人送走,刑部尚书韩琦大人就派人送了蓑衣过来,说是他公务缠身今晚要歇在刑部,自己的蓑衣正好拿给他用。韩珍在同僚的瞩目中接下东西,还没把椅子坐热又有几位韩家家仆拎着大包小裹走进来。
来人边摆东西边说,老夫人带话了,大雨一下寒气甚重,这件夹衣一定要穿上,另备了小巧手炉让他暖手;这雨伞蓑衣虽是夫人吩咐送来的,但说最好还是等雨停了再回去;这雨不知会下到什么时候,老夫人和夫人怕他饿着了,又吩咐送来两食盒各色点心,也请各位工部的大人一起尝尝。
等到来人将那汤锅盖子掀开,顿时香气四溢。那韩家家仆接着又说,刚落雨那会儿这鸡汤正熬了整整两个时辰,老夫人说火候正好就叫一道送来,至于晚膳的汤品就吩咐厨房赶紧改做别的来。
……
诺大的地方,那许多人,愣是针落可闻。
韩珍在同僚们异样的注目中难堪极了,强笑道,各位大人别客气,都来尝尝这鸡汤炖得如何?
这桩事很快在朝中传为笑谈,众人都不忘调侃韩府的鸡汤堪称京中第一。
曾有一位大人提醒礼部尚书韩骥大人说,令慈令弟妇对后辈钟溺太过,恐有不妥。谁知韩骥大人斜睨友人一眼,捻须道,无妨。逸之如麻,不扶自直。
风曜坐在树上注视着天边绚烂的晚霞,夕阳虽好,可惜夜色将至。
京城繁华,妙龄闺秀无数,推掉顾家,还有别家。
试问,哪个人能坐视自己钟爱又寄予厚望的子侄兄弟有一丝半毫的行差踏错?更何况容忍他和一个男人长相厮守?
第四章:班师回朝
韩珍回去之后,果然遵守诺言尽力游说韩顾两家。
第三天一早,顾家大张旗鼓地到念慈庵接“顾蝶”回府。随后京中流传“顾家小姐”偶感风寒,她母亲思女心切,一得信儿就立刻派人接她回家休养。
隔了两天从顾府传出一个消息,“顾小姐”和家人分别近三载,这一回来顾家各位主子都十分欢喜,连办了两天家宴。若是旁人也无妨,只是她一向体弱又长期茹素,这一高兴多用了些油腻的菜,反倒添了许多病症。顾府紧接着又请大夫熬药,折腾了几日,就无甚大碍了。
过了几天便是中秋,家家户户都要赏月吃螃蟹,顾家也不例外。顾大人吩咐在自家后院的菊苑旁摆了酒席,清风明月好不风雅,说说笑笑好不和乐,一直到了五更方才散了。谁知体弱多病的“顾小姐”这晚受了风,第二天一早就病倒了,顾府又是紧着延医问药。但这次情形不妙,她上次风寒本就没好全,这次又感风寒,症状比上次更加凶险。“顾小姐”缠绵病榻数日,转成肺炎,后来药石无用,终于……去了。
这消息顷刻间传遍延京的大街小巷,众人议论纷纷。有人惋惜,顾家小姐良缘在即却香消玉陨,果然红颜自古多薄命;有人叹道,可怜她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世事无常啊;有人咋舌,俺家的婆娘扛着病照样洗衣做饭,可见人粗也有人粗的好处;有人说道,韩家小哥一路顺风顺水却在姻缘上栽一跟头,可见这人哪能一辈子顺遂?
顾府上下悲痛之余,立刻着手为“顾蝶”操办葬礼,过了头七就命顾府管事带几个家仆送她的“灵柩”回原籍好安葬在顾家祖坟中。“顾小姐”的奶娘和丫鬟小月要求为小姐送葬,也算是一场主仆。顾大人十分感动,考虑小月年纪也大了,嘱咐管事务必在田庄上帮她物色个诚实本分的人,把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又送了二百两银子给她作嫁妆。
临走时,韩珍也去送行。他将小月私下叫到一旁,递给她一个包袱一个匣子:“包袱里是你家小姐的嫁衣盖头什么的,反正她也用不上了,我索性叫人打包拿了出来。”
小月一惊正要推拒,韩珍笑道:“你别推辞,你家老爷夫人都默许了,只是没有明说罢了。再说,她的手艺我清楚,这么精致的花样断不是她亲手绣的。开始我当是她让人从外边买来的,后来见到你用的荷包,才想到这些应该都是出自你手。现在你带去留着自己嫁人时用,再合适不过了。顾家的管事生了一双利眼,定能帮你选个好丈夫。你这一走,我们恐怕没有机会再见,这匣子里的首饰算是我替你家小姐送的贺礼。祝你和你未来的夫君,百年好和,白头偕老。”
小月闻言,嗫嚅半晌,终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垂着头含着泪,默默道了个万福,接过东西走了。
那日韩珍到顾府吊唁的时候,面色沉郁却没有掉下一滴眼泪。当时的宾客看在眼里,面上不说,心里却颇有非议。可随后韩珍不声不响地在自己的院子里打扫出一间空屋,摆了香案供上一个牌位,上书“爱妻顾蝶之灵位”,同时立誓再不娶亲。据说,当时下顾游和韩骏就变了脸色,韩夫人晃了晃,晕了……
等到这么一出好戏传到当朝太后的耳朵里,已变成了正宗的公子痴情佳人薄命。老太后一听就伤感了,“哀家当年一眼就看出他俩般配着呢,若不是顾蝶这丫头命苦,现在不知俩人儿多和美着呢。韩珍这孩子也是个重情谊的,可惜有缘无份哪。唉,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走了?哀家这把老骨头还不知道能挨到几时?”
宫女们见老太后难过,连忙劝慰。老人家又想着自己到知天命的年纪,富贵尊荣享了大半辈子总有到头的一天,因此越发抑郁伤怀。
有个伶俐宫女见状说道:“听说顾小姐一去,韩大人就跟着去了半个魂儿。如今为了她发誓绝不再娶。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若是一辈子念着去了的顾小姐,可不就成了大不孝了?照奴婢看啊,若不是您当年指婚,也不会弄成这样儿。现如今韩大人成了这个样子,您看着怎么忍心?
要奴婢说啊,您这双慧眼世人都不及。当年您把两人凑成一对儿,后来果然是情投意合。韩大人是朝中少有的才俊,旁人一双庸眼物色的断不能让他中意。恐怕还得您出马,再给他物色个更好的。一让他重新振作,得享天伦之乐,二让他免去不孝的罪名,三让韩老大人有孙承欢膝下,四呢,也让顾老大人承受丧女之痛外少些对韩家的负疚之心。这一举四得的大事,除了太后您谁能办得成呀?”
老太后一听,觉得这是桩大大的功德,立时精神一振,转而寻问京中哪些显贵人家有待嫁的女儿。宫女们见状都暗自嘘了口气,陪她谈论起京中小姐的品貌性情。
这时候正在工部处理文书的韩珍连打了几个喷嚏,他紧了紧身上的官袍,真该听老祖宗的话多穿件夹的。
“顾蝶”的丧事虽然是韩顾两家的大事,很让京城人唏嘘了几天。不过,近些天酒肆茶楼都在谈论另一个振奋人心的话题——泰王就要班师回朝了!
北肖睿王一行已人在京中住了一个多月。
这一个多月里,兴王皓王安王昌王轮流陪着这些贵客游玩,让他们宾至如归。按理说,他们出来快一年了怎么也该思乡心切拿着礼物回北肖去了。可睿王就是不开口。他不是被延京的繁华所迷乐不思蜀,因为南吴的临川似乎更胜一筹。而是他想借机看一看名震天下的宁西军到底如何,见一见延国皇位的另一位有力的竞争者——泰王,还有他麾下的两位年轻名将——闻啸和李捷。呵呵,知己知彼的好机会,他怎么能错过呢?
这个秋日,金风送爽,艳阳高照。